我是烟雨人 ▷

红鲤段舒航

发表于-2007年08月05日 凌晨3:30评论-1条

河的样子有点像蛇,弯弯曲曲的,水却滚滚滔滔的贼急。水又浑又黄,从田野的深处涌过来,打着漩儿,不知是柴草还是树叶,在水面上若隐若现的折腾。

贵龙站在河边,望着贼急的水,想:该去拿网来,可以网不少的鱼呢!

俯身看时,就有七八颗浮出水面的青灰色鱼头,不紧不慢地张大了嘴巴呼吸。刚要伸手去捉,那水却倏忽间哗哗地向西退去。急起去追,却发现腿下面这时就只剩下了薄薄的浅得可以见底的流水。

在乱溅着水花的河边的洼处,贵龙欣喜若狂地扑住了一条足有二尺来长的红鲤。正得意时,河却不见了,现于眼前的是一处荒僻的树林,两匹生着猫一样头颅的灰狗,正呲着满口尖利的牙齿,高声狂吠着向贵龙逼来,那红鲤便受了惊似的从贵龙怀里挣跳出来。忽有一个似曾相识却又叫不上名字的女人走来,十分麻利地将狗踢开,然后从身后抽出一把梯形砍刀,只听得喀的一声,红鲤的身体便被当胸一劈两开,女人弯下身去看了看,回过头来朗声对贵龙说道:

没有心,啥也没有呢!

再看那鱼,却正窄眉细眼神色凄惶地看他。贵龙正欲开口,那两匹灰狗却再一次张牙舞爪的狼一般扑来,惊得贵龙魂飞魄散,大叫一声,醒了!发现自己正冷汗淋淋地软在床上,哪里有狗追他?

贵龙没了睡意。半卧床头,于黑暗中摸出烟来点上,然后便细细地忆起梦中情景,忆起那条火一样燃烧着的红鲤。这又令他记起去年夏天那场雨后,在塘边柳树下钓到的那条怪鱼。当时他正迷迷糊糊地蹲在那里打盹儿,手中的鱼竿却极有力地抖动起来,睁眼看时,却见那用高梁莛儿做的浮标儿,已经被鱼给深深拖进了水里。贵龙不敢怠慢,铆足了劲儿把鱼竿用力上挑,一条鲤鱼便如同刚刚洗过的硕大的红萝卜,淋漓着塘水,鲜鲜亮亮悬在了头顶上空。

贵龙活了七十年,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塘水里竟有如许美丽的鱼儿!他放下钓竿,小心翼翼地将鱼的嘴巴从钩上取下,这时他却吃惊地看到,小小的鱼儿头上,居然有着一双细细的女人的眼睛,眼里有光,正透着丝缕的寒气朝着他的脸上打来。贵龙吓得松了手,那鱼儿就落在了脚下的草地上,正一蹦一跳地挣扎着呢,贵龙的灰狗却赶过来一口扼住了鱼的头部。真真切切的,贵龙听得狗的嘴巴里有声女人痛苦的呻吟绵绵长长地传送出来。贵龙飞起一脚铲在狗的头上,那红鲤便软软地跌落在地,有气无力地黯淡了一双细长的眉眼。贵龙急忙上前捧起,看也不敢再看一眼,就慌慌地把鱼放进塘中,那红鲤死了一般在水面上飘浮片刻,然后便摇头甩尾一溜歪斜着游进了水的深处。贵龙一屁股蹲在地上,大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如此想来,那红鲤其实是又一次找他来了!

恐惧便风起云涌着从心底里漫上来,某种灾祸的声音吱吱怪叫着响遍了整个屋子。仓皇中伸出手去拉灯,却总也摸不到灯绳。划了火柴看时,灯绳却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一张蛛网粘了去了。贵龙这才恍然记起,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动过这根灯绳了。

小屋里亮起来。揳满了木橛的土坯墙上,斜挂着犁、锄、镰一类的农具,墙角蛛网的下面,一口老式的暗红色皮箱上仿佛有浓稠的汁液要淌下来。老鼠们在暗处吱吱咛咛闹成一团,猫却卧在床的那头抑扬顿挫地打着呼噜。贵龙使劲蹬猫,猫就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恍惚地看看主人,恹恹地又要眯眼睡去。贵龙不由得心头火起,就又狠了力去踢猫,猫却圆了眼,面部突然间就有了虎的狰狞,只拿一双萤火般迷离的眼睛,将床上的病人看了个胆战心惊!

是去年秋天井台上空那个夹着闪电的焦雷,喀嚓嚓一声爆响,将正在院子里翻晒粮食的贵龙一下子给劈糊涂了。村中老少山呼海啸般扑向井台,不一会儿就有几个村中小儿刮风一般赶来,对着懵了的贵龙喊道:“龙爷,快去看看,你家那棵老槐树被雷殛了!”

贵龙这就忐忑着去了井台。

井台上荫天蔽日的三棵老槐树,果然独有贵龙家生在中间的那棵,被刚才那个焦雷斧子劈了似的生生的腰斩了!老槐树葱翠的枝叶,乱七八糟地惊飞得到处都是。

井台上裸出了一方天空。抬眼望去,竟是一片灼目耀眼的蓝。贵龙就又想起,那焦雷竟是在无风无雨的晌午头儿上一马长枪地赶了来的!贵龙有生以来从没听到过如此凶悍无比的炸雷,他知道焦雷是落在了井台上,但他没有想到焦雷会独独将他种下的槐树给拦腰斩了!这时候一井台的男人女人,全都拿了惊恐怪异的眼光看他。躲在人后的几个,其实已经呲了黄白的牙齿在窃窃私语着冷冷地笑他,贵龙脸上立即厚起了太多的青白,想用手去揉眼,身子却落叶一般飘飘忽忽地向后倒去。井台上又是一片惊呼,有人便一路狂奔着去叫贵龙的儿子了。

贵龙家没人。院子里,全村惟一的一座五层楼房,在秋日的照耀下,威风八面地散发着灰白的光芒。

贵龙的独生儿子虎成,这时正和他的女人一起,泡在镇上的茶馆打牌。

女人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

女人又说:日死个妈,活着受罪,那还不如早点死了算啦!

女人生得一双儿女,模样也都眉清目秀的可人心意,然而在外人眼中,却是掉进灰堆里的两块豆腐。儿子来喜,二十有三,自小便喜干一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初中上完后去了一趟海南,回来后便专营起一种叫做“放鹰”的买卖。几年下来,居然积下一笔钱来,虎成女人便力逼着儿子上缴,说是要盖城里人住的楼房。

日死个妈,就兴他们城里人住楼?

来喜知道将来所有的家产都得归他,也就痛痛快快地把钱交了出来,不幸的是,有年秋天“放鹰”时,被人家视出破绽,追至荒天野地处,得了好生一顿痛打,愣是把右臂给狂风折柳般地毁了去了。

虎成的女儿小娜,更是远近村落间家喻户晓的一桩奇迹。出得娘胎的第一桩事,便是成年女子般尖着嗓子一连咳了三声,然后就憋紫小脸拉下一泡粘稠的屎来。那屎油绿菜青,猛看去极像一泡鹅粪,当时就把接生婆给吓得跳到了院里。出去给人一讲,人人都说稀奇。而更加稀奇的是小娜一落地便拒绝了吃奶。虎成女人好不容易把奶子塞进嘴里,很快就被她给吐了出来,然后便叽叽哇哇地哭得令人生烦。虎成女人愁得没法,说干脆扔了算了,谁捡去养活了算她命大。说完当真就把小娜丢在了地上,嘴巴里面正胡乱嚼着豆苗的虎成急忙去抱小娜,奇迹却在这时咣当一声出现了,哇哇哭叫着的小娜,看见虎成嘴上的豆苗后,立即便停止了哭叫。她张圆小嘴,一双小手居然伸向了虎成嘴巴。虎成惊异至极,抱起小娜,口对口把嚼过的豆苗喂了小娜。

从那天开始,小娜就全靠食用青苗、树叶或者草一类的绿物长大。人们看到,小娜的嘴巴周围一天到晚都斑斑点点地挂着绿色,有时甚至还有鲜浓的绿色汁液,沿着小娜的两个嘴角丝丝线线的细水长流。

小娜长到十六岁上,情况却忽然间有了变化,过完了十六岁生日的小娜,转眼之间便对青物没了兴趣。那些天里小娜一见青苗就吐,吐后还泻,吃药没用,于是就改为吃肉,没想到肉到病除,小娜不吐了,也不泻了,还跟着母亲学会了和男人们打情骂俏。然后,然后小娜就扔掉书包,和村里的姐妹们结伴去了广东。

如今的小娜,依凭着草绿花红的青春妙龄,正风情万种地在南方做着三陪小姐。去年秋天家里盖楼,小娜居然坐着波音747从天上飞了回来,砰啪之间,一大堆簇新的钞票就横在了家中的八仙桌上。

十万!可以了吧?

虎成女人搂住那钱,幸福的呼吸声如潮涨潮落。她咧了咧嘴巴,眼泪乱七八糟地铺排得满脸都是。

你妈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小娜这时侯已经咯噔咯噔地去了贵龙屋里。

爷,我拿钱来换你的金子咋样?

贵龙看了看宝贝孙女的蓝眼红发紫唇,肚子里面叽哇一声,竟是一阵揪心的刺疼。

哪里来的金子?当年你爹提亲,那是媒人瞎吹,说咱家有祖上留下来的金子……

小娜这便云疾雨快地扭了身子出去,人已经在院子里了,声音却锥刺一般扎进屋来:

老不死的,还有几天活头!

贵龙气得紫了脸,张了张嘴巴,却是没有说出啥来。

贵龙第三天从床上挣起身子的时候,耳朵边上还轰轰烈烈地走着那个炸雷。他想响晴白日的,咋就单单劈了我家那棵槐树呢?

他决定再去井台上探个仔细。

井台上有人提水,贵龙待那人过去,这才上得前来,一把老手便惊惊颤颤地去摸那半截树桩,白花花的树茬立即扎得他两眼生疼,正待离开,却突然有张硕大无比的蛛网从头顶上凌空罩下,拳头般大小的一只蜘蛛兀自停在网上不动,那网丝白白亮亮把贵龙团团围住,惊得贵龙毛骨悚然,身上的冷汗也急雨似地流了下来。直了嗓子喊人,人们就乱纷纷朝着井台涌来。

怎么了,龙爷?

却是什么也没有了!

回到家里,贵龙便倒在了床上。念及那条载了女人眼睛的红鲤,又想到井台上晴空里的炸雷,死亡的影子也就蹦蹦跳跳地从远处向他跑来。

贵龙这一躺,就是天昏地暗的半年过去。如今梦里再度遭遇红鲤,就又令他想起许多过往的岁月。念及这黄土滚滚苦辣酸甜的人间事,他对自己的草木生涯忽然间就有了透彻的体悟。想来这世上的一切,无非就是白天黑夜间永无休止的劳作罢了。几十年风霜雨雪叶落花谢,生命早由嫩绿的春初光景走到了白雪皑皑的暮冬时节。要说这牛马一生的全部意思,恐怕也不过是生命途中一些个闪烁的念想罢了。而贵龙心中的那个念想,却早在记忆的深处死死灭灭缠绕了几十个春秋,如今与他的距离,已经是愈来愈淡愈来愈远了。既然如此,贵龙心中也就没有了割舍不下的东西,在他眼里,死亡忽然间如同落花流水一般变得无足轻重了。

天已大亮,日光流水一样打在窗上,火红艳艳的像是刚刚涂上了一层猪血。贵龙于床上伸展四肢,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神清气爽的,不知啥时已经是无病一身轻了。

由此看来,人终究还是让自己给打趴下的呢!

院子里很静,三、五样农具怕冷似地默在那里。院子外面已经有人走动,豆腐王竭力的叫卖声,扯天牵地般在村子里飘来荡去。

楼房门“吱”地一声宽出一条缝来,里面闪出一个人后,就又吱吱扭扭地合了起来。那人一抬头,却和贵龙打了个照面。贵龙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那人一笑:龙叔,你起床了?

贵龙阴郁地盯住那人:你跑这里睡,就不怕人家睡了你的女人?

几乎每一任村长,无论年长年少,竟都无一例外地和虎成女人有过那种关系,这一点,榆村人的眼里早已山山水水地看了个明明白白。

日死个妈,咋活不是个死?

女人总是在说完这句话后又冲着虎成吼道:

你爹要有钱有势,我还会做这样的难吗?

仿佛一切又都是贵龙的不是了!

贵龙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谈论着要去赶集,心下就寻思着也到集市上看看去。

挎着篮子出得村来,一条黄土小道孝布似地在他眼前铺展了很远。阳光普照,灰褐与油绿相间的原野上,滚滚流淌着土地腥鲜湿润的粉红气息。贵龙这才意识到,新的一年又开了头了!忽听前面有人叫他,这便答应着紧了脚下的步子。到得跟前,那人却正眯了眼晴看着他笑,贵龙礼貌地还了人家笑脸,心下却无论如何也叫不上这个人的名字,只恍惚记得的确是在哪里见过。

龙叔你也赶集?

贵龙连忙说是,又有点不好意思,说:

你看我这记性,咋就想不起来你是——

那人看了一眼贵龙,笑了笑说:

我爹是柴老七,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哩!

贵龙这就想起了早年间的那个朋友,但他马上记起,柴老七的儿子柴宝早在三十年前就淹死了的。正惊愕着要问,却发现那人已经大步流星地将他拉下了很远一段距离,一群黄色的小旋风生了腿脚似的在他眼前的黄土小路上走走停停。贵龙知道自己是撞了鬼了,心里说着不怕,头发却支支叉叉地竖了起来,虚汗也密密麻麻出了一身,死亡的影子又一次黑夜般劈头盖脑地罩将下来。

果真是我的阳寿尽了?

贵龙想起了在此之前的许多事情,一一联系起来,他便感觉着死期已经电闪雷鸣着迫近他了。贵龙的心里就又有了深切的恐惧,身体也轻飘飘的像要倒下去了。

前方目力所及之处,已是集市的轮廓。屠场上猪马牛羊的叫声,已经血气淋淋地漫将过来。贵龙泥水一样软在脚下的黄土路上,不祥的预感沉重如铁,他想回头,但是又想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就干脆再去集市上逛一回吧,说不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呢!

还是那个集市。半年没来,集市上却已有了不小的改变。街面固然是一如往常的脏乱,然而街两旁店面的招牌,却又添加了别样的景致。安娜美容院、美妹按摩屋、疯狂游戏室、野味口福居┈┈火爆、剌激红血血的字样,在流水似的日光里灼人的眼┈┈

贵龙寡淡着神情,缓缓慢慢用一双老棉布鞋,最后一次穿越并重温了他所耳熟能详的集市,当他疲惫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时,日头已经红红火火地爬上了中天。

田野上出奇的死静。日光金黄银白,青苗合着泥土的气息在无边的空阔里飘荡,初春的味道沁人心脾。贵龙张大了嘴巴呼吸,内心深处再次升腾起对生命的深切的眷恋。

到底还是活着好啊!

又想:人们怕死果然是怕得有理哟!

这就抖擞了精神赶路,脚下的日光也被他的一双老脚踩踏得吱吱嚓嚓的有了声色。

前方有沟,却是窄狭得可怜的一条急流。贵龙要一脚跨过水去,脊背上却陡然间莫名的沉重起来。陪了小心抬脚过水,终于还是扑嗵一声跌在了冷清的水中,篮里的青菜也一路摇摆着飘然远去。

贵龙心中懊恼,知道自己是又一次撞了邪了。呲牙咧嘴地上得沟来,却见前面不远处的草地上,正端端坐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满面春风正拿一副温软的眉眼浅笑着看他。

龙爷,我搀你到俺家歇上一会儿?

贵龙心下明白,却佯装不知地走了过去。

谁家闺女这样心善,我还没看清你是谁呢!

那女子就分花拂柳般迎了过来。

你们老年人就是健忘得很,亏咱还是庄连着庄呢!

一只右手就伸出来,冰块一般搭在了贵龙手上。

你的手好凉啊闺女!

谁说不是呢,日头总也照不进去,一庄子的老少全都这样冷清着呢。

刚才我的脚给崴了,闺女你就背上我吧!

贵龙这就趴在了女子的背上。

看闺女的这副打扮,倒不像是现今的人呢。

那女子回头看了贵龙一眼,叵测一笑:

龙爷倒是好眼力啊!

贵龙突然发力掐住了女子的脖颈。

好好的一个闺女家,咋就没有下巴了呢?

那女子挣扎着惊叫起来:

贵龙快松手,不是我要这样捉弄你的!

贵龙就把手松开了一点,那女子却倏然之间化作一团红尘,旋转而且升腾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贵龙惊出了一身的哆嗦,走到村头池塘边时,浑身的气力已经消耗殆尽,气喘吁吁地在一棵树下坐定,这才看见日头已经滚落到了西半天里,刚要摸出烟来点上,又听得塘水中哗哗啦啦一阵惊心的巨响,回头看时,却是梦中那条红鲤,正赫然朝他游将过来。

贵龙大惊,正要起身逃开,却有一个女儿家凄婉的声音,缠缠绵绵从背后跟来:

带我回去吧,龙哥!

转过身来,那红鲤也正目光痴痴地望他。

贵龙这就想起了那个他曾千呼万唤过的名字。

莫非,真的是她找我来了?

也就百感交集着扑下塘去,双手颤颤地掬起了红鲤。

虎成正在家里等得心烦,见父亲遍身泥水回来,就没好气地低声吼道:

我还以为你长在街上了呢!

又说:再不回来我就把饭喂了狗了!

贵龙瞪了虎成一眼,黯然推门,进了自己屋子。他想自己真是瞎了眼了,竟然生养出这样一个畜牲!想到前些年女人下世得早,自己一个人含辛茹苦将虎成拉扯成人,其间的悲苦凄凉自然是深深厚厚积压了满腹满腔,原指望暮年时老有所靠,却不料他辛苦养成的儿子竟是这样一副德性!贵龙也曾不只一次虚了步子船一样在村子里游来荡去,眼见得村中少年一个个像模像样地长大成人,可是对于长辈的敬孝之心,却是年复一年的一代不如一代了。

人老了,还不如一条狗呢!

又想:

这人心,咋就越来越坏了呢?

贵龙从墙角上挪出那口蓄水的缸来,又去院子里提了水来加上,然后就小心将那红鲤放了进去,红鲤摇头摆尾在水缸里游了一圈,突然就把脑袋探出水面冲贵龙喷出一口水来。贵龙吃了一惊,惴惴地走回来躺在床上,眼前忽然就跳出了被狗惊吓的那条红鲤,那声女人般痛苦的呻吟又轰轰隆隆的在耳边响起。

除了她还有谁呢?

贵龙本来是想躺下歇上一会儿再起床的,但他想既然红鲤都找了来了,一切就另当重新计议。于是便从床上坐起来,神色苍茫地打量了一下屋子,见猫正卧在缸沿上对着缸内的红鲤虎视眈眈,心下也就鄙夷地说猫:

你能吃了它吗?你敢吃了它吗?

日头已经西斜得厉害,金黄的光线从窗子里走进来时,水缸里噼哩啪啦起了一阵骚动,贵龙和猫一齐探头去看,那红鲤却正红绸一样在缸里面旋风般打转,贵龙更加确信这红鲤非同寻常,心下也就不急不恼地回了床上,刚刚躺下,瞌睡便山一般压了下来,眼前忽然就有一团血似的红雾晃动,仔细看时,却是一个桃红李白的女儿家站在他的床前。

晓凤!果然是他朝思暮想着的晓凤!

还记得我吧,龙哥?

记得,死也忘不了呢!

往事遽然而来。风华正茂的青年贵龙,那时正枯坐在井台的树荫下,万般无奈着他和晓凤之间竹马青梅的爱情,痛苦漫无边际,泪水点点滴滴,咬破的嘴唇下挂着一串血丝。

家里将我许给柴庄老秦家了,龙哥!

你……

哥是傻子,不换亲,我爹就绝了后呢。

你答应了?

晓凤无语,却有急雨似的泪水在风中热热地飘飞。

咱俩逃了吧,晓凤!

逃了,我家的天就塌了!

那……

就当我已经死了吧,龙哥!

这时就听得村子里脚步声惊天动地,“晓凤跳水了,快救人啊”的呼叫声,淹没了整个世界。

贵龙霍然跳起,从井台上树的缝隙间望去,晓凤正一步一步向塘中最深的那个土井走去,水已经埋到了她的胸前。

我本来是不想死的,我是想逼我爹改变主意。

贵龙来不及脱去上衣,便一头扎进了水里。

我知道我已经到了土井的边上,我不再往前走了,我就站在土井的边上伤心的放声大哭。

贵龙鱼一样扑到晓凤身边,二话不说,便把有力的臂膊伸了过去。是在水里,手上无眼,贵龙的手就触到了少女胸前的软处。

你摸了我的奶子!

我那时只想救你!

塘上的人这时就看到晓凤从水里伸出手来,风扫落叶般在贵龙脸上掴了一掌,然后就见晓凤的身子轰然向后倒去。

是你一脚把我踹进了土井!

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我恨你,我还没有活够……

我今生今世都在后悔……

贵龙的眼里这就浮上了一层雾似的泪花,晓凤脸上却是挂了霜雪的一片青白。

如今还爱我吗,龙哥?

爱,到死也爱着呢!

那你就死了吧!

死了又咋样呢?

三天以后,你在塘边等我!

贵龙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恍恍惚惚的,他一连唤了几声晓凤的名字,这时就有声音从水缸里嗡嗡传来:

龙哥,我在这儿呢!

贵龙就从床上溜下来,踉跄着扑向水缸,他看见了美得不能再美的红鲤。

是我害了你呀,晓凤!

贵龙趴在缸沿上哭了个天长地久,眼见得缸里的水,一寸一寸地涨了起来。

你的泪好咸啊,龙哥,快要蛰死我了!

夜已经很深,有第一遍鸡的啼声进来,猫念经的呼声长长短短在屋子里此起彼伏。贵龙简单收拾了屋子,用缸里的水将手、脸洗洗干净,然后从墙上主[xi]像后隐蔽的洞里摸出一个蓝布包来,一层一层地打开,却是六锭黄爽的金子。贵龙把金子放到床头,又一次去到缸前看了红鲤。

既是这样,早些年为啥不来找我?

就有晓凤的声音在屋子里幽幽响起:

那时你血气太旺,我靠不近你。

贵龙便对着那鱼点了点头,说:

那我这就去了!

也就平静如水般回到床上躺下,伸手灭灯,然后就把金子摸在手里,微微地仰了脖颈,极艰难的一块一块的将金子吞了下去。水缸里这时就有了轻快的响动:

好了,龙哥!你可以安心去了!

窗外有树,树梢上正挂着那轮冰清玉洁明亮的圆。月光流水一般涌进来时,贵龙看到了村头碾盘上,他正赤肚站在日头下面,捂着自己的鸡鸡,热热切切呼唤着倚在皂角树下的母亲。

娘,快来抱我!

母亲却终是没有朝他走来。

虎成第二天早上喊吃饭时,发现他爹已经死在了床上。摸摸胸口,还有一点热气儿。急忙喊来女人,问往医院送不?女人说,七老八十的人了,抢下来还能活上几天?就在这时,虎成却看见贵龙手心里居然握了一张纸条,定睛看时,那上面赫然写道:我吞金走了!虎成女人炮烙了似的把眼珠子瞪得溜圆,骂道:究底是有金子啊,这个该死的朽木桩子!两人当下商定,对外封锁消息,反正天还不热,多放几天也不碍事,等来喜小娜回来再作定夺。

两天后,小娜从南边飞了回来,一家四口就在贵龙床前商量起来。

小娜说:算了吧,就为一块金子。

虎成女人说:如果不是一块,是一斤二斤呢?

虎成说:哪来那么多金子!

来喜说:你知道鸡巴哪头粗哪头细?

虎成女人瞪了儿子一眼,说:你这是跟谁说话?

小娜说:那就破开吧,金子在那边很值钱的。

虎成头上就有冷汗滋滋地冒出来:谁破?

女人的目光叮叮当当,最后锁在了虎成脸上:你劁过猪,你还会缝!

来喜和小娜就都把眼放在了父亲身上。

虎成摇了摇脑袋苦着脸说:杀了我也不干,亏你们想得出来!

女人说:无毒不丈夫,你们老刘家净出孬种!

来喜就去厨房拿来了盆子和刀,杀猪刀青青亮亮,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小娜说:妈,我冷,先回屋了!

虎成女人拉住小娜,说:院子里黑,我陪你过去。

来喜吊着膀子,把刀递给虎成,说:动手吧,活的你敢,死的你却不敢了?

虎成的身体抖得像是枯秋里的树叶,他劈手给了儿子一个耳光,说:是你爷呀!

来喜就用一只手将虎成从屋里搡了出去,说:他要知道他是我爷,就不该把金子吞到肚子里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爷孙二人。

死了的就说:来吧,孙子,爷就等着挨你这一刀了!

活着的就说:那你就忍着点吧,金子可是主贵着呢!

有极冷极硬的风从门缝里进来,猫突然大叫了一声,惊白痴痴的目光涛涛浪浪,在来喜身上川流不息,来喜拿刀的手不由得起了一阵颤粟,头上的汗也噼噼啪啪打在了死人身上,然而金子的光芒,已经照耀在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来喜还是不顾一切地下了手了。

疼啊晓凤,为啥要留那个纸条呢?

我想好好看看,如今的儿孙们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有暗红的血从床上流下来,蚯蚓样无声无息地从门下边爬出了屋子,院子里忽然就有了一声老人深长粗重的叹息。来喜开门看时,只见他爷正弓了身子鲜血淋淋地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虎成在水缸里发现了红鲤,说给女人,女人便过来将红鲤捉了,拿在菜板上喀嚓一刀,红鲤的脑袋便生生被剁了下来。 

完了,龙哥,我本来是要看他们如何发落你的!

到了中午,虎成女人麻麻利利做了一盘红烧鲤鱼,盛出来看时,那鱼块里面,却有两条血红的蚂蝗正一弯一直的在盘子里缓缓蠕动。虎成女人看得心悸,端起鱼肉便倒进了狗食盆里,那灰狗却跑过来津津有味地吃得高兴。

龙哥,看你养下的这帮畜牲!

送走贵龙的当天晚上,突然就有成堆的乌云,湿湿闷闷从四面八方聚拢在榆村上空,虎成家的五层楼房在巨大的黑暗中忽然间就有了岌岌可危的征象。夜半时分,忽有阴风铁马金戈般奔袭而来,五层楼里顿然间火光冲天。一家四口呼天抢地的要从楼里出来,却发现门和窗子早被堵了个严严实实。有村人想来救火,却吃惊塘里的水不知啥时候已经干了个底儿朝天。惊呼着去井台打水,又见贵龙阴气森森地矗在那里,说:

我家的事情,不要你们去管!

人们想起贵龙已死,就都哇哇怪叫着跑回家去,惊天动地地关门闭户,听凭大火噼哩啪啦地烧了个天崩地裂。

那天晚上,怪火焚燃的惊天巨响,不知震坏了多少人的耳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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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巫丫
文章评论共[1]个
巫丫-评论

这个文风还比较喜欢at:2007年08月06日 中午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