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靠在床头,眼眺望窗外,心却象树间的鸟儿扑腾着,不知道落在何处。鸟儿自由自在地飞,而她却只能躺着或半躺着。日历又被芹的老母亲悄然撕掉一张,声音很轻,但是让芹感觉莫可名状的一阵酸痛,仿佛老太太撕的是她的肌肤。芹年纪轻时候的皮肤和城里人一样白皙娇嫩,可地里的农活做得多了,想白也白不了。胳膊和腿,还有她的脸,在阳光沐浴下,红得发黑,黑里透出一点土黄,只有被衣裤包裹着的那部分身体,虽然免不了有些肌肉松弛,皮肤却是依然白皙耀眼。她的官人阿四,最喜欢揶揄她了:非洲人的两端,欧洲人的中段。每次阿四这么一说,她便故意翻转脸色,假装使足劲把脚一下子踹过去,快踢到阿四屁股上的时候,分量自然是立刻减轻了。
甪里与海宁交界的地方,至今还使用越剧里的台词,称丈夫为官人,称妻子为娘子。芹好几回在单位里提到自己的丈夫时,一开口就是“我家官人”,惹得从城里来的员工哄笑,还当她是爱她男人过了头,待听她提起别人家的丈夫也是用“官人”一词,大家也就明白了那并非是芹的矫情。
现在阿四要是再那么嘲笑她,她是踢不动了,甚至连抬腿的力气也要积蓄了才可用得出。阿四也不会再去笑他的两只脚都受伤的老婆,还有啥可笑的呢----左脚骨头裂了缝,右脚粉碎性骨折,肿了半个月,象发酵的大面团,谁看了都心疼呢。
敲门的声音。芹那个儿瘦削的母亲去开了门。“芹啊,芳芳的舅娘来看你啦!”老太太招呼客人进门。芳芳是芹和阿四唯一的女儿,手掌心里的明珠,前年考到杭州念大学去了。
芹见她的满脸冒细汗的弟媳妇,只喊一声妹妹,便泪眼汪汪,啜泣起来。
阿姐,别哭,身体本来就虚,一哭更虚了!芹的弟媳妇坐到床边的竹椅子里,接过老太太递来的毛巾,擦一把脸,说道,我最近忙得昏头转向,想来看看你,就是轧不出辰光来!好点了么?
还,还是老样子,事情弄毛了,真的毛了。芹收住眼泪。
不是说要去富阳开刀吗?弟媳妇问。
弄毛了。不去,不去,过段时间再说了。唉,刚摔坏那几天,到医院也是蛮及时的,可两个医院的医生说得不一样,这个说,等肿退了再手术,那个讲,不需要手术的,只消在家静养,它自己会长好的!芹说着,叹了口长气。
老太太接了上去说,阿四的塑料厂天天要加班,私人厂,请个假千难万难,也没时间带芹去富阳的,要动刀的话,还是在本地吧,我这老骨头还可以帮着服侍。在这里动刀,阿四天天催她的,她就是不肯!
阿姐!你这样子重的伤,不动手术哪能行,还想不想走路了!我看你的脚,肿的程度比前些时候轻了许多,快点去住院吧!芹摇头,算了,不去了,早问过的,手术要一万多。芳芳还在念书,我地里的收入,平常得很,要靠阿四。再说,医生建议我,骨折的脚绑了石膏,它自己慢慢会长好的。你想想,古代的人,腿断了,还不是要慢慢的养伤,不动手术,不也会好起来的么。我慢慢养就是了。芹半闭了眼,故作轻松地说。她不敢看芳芳那神情急切的舅妈。她的脑海里重新浮现那并不惊险的却是倒霉的一幕:她站在蚕架旁的梯子上,将桑叶均匀地铺在蚕匾里,然后步履轻盈地往梯子下挪,走到最底一层----她完全以为是最后一层了,其实不是,是倒数第二层,她的比她母亲还小巧的身体一跳,一瞬间,象穿过了空白的无数年月,她跌倒了,起不来了,躺在蚕室的水泥地上整整半天,直到阿四回家。
她养的那秋蚕子,已经大得分摊到十来个竹匾里,再过几天,宝宝们要大眠了。她不光养蚕,仅仅靠养蚕的收入远远不够,她还得管那三亩的水稻。她还在一家江南农庄里兼了一份搞公共卫生的活儿,工龄已经六七年。在没有农事的冬天,她常去镇上的手工作坊讨些活儿做,串珠子、缝手套、绣花等等,每天做上三五个小时,不知不觉就添了十元左右的收入了。她是村里最勤劳的女人,但她总是说,最好再接点生活来做做,芳芳在杭州的开销,大得吓人呢。阿四一年到头的辛苦,也就挣了芳芳的生活费和学杂费,自己家里就不要开销了么,钱,实在是不好挣的。
如今,她失去了挣钱的能力,再大把地花钱,如何舍得。还不如拿把刀直接挖她的心呢。
芳芳的舅妈走了之后,村里的医生来给芹打点滴。两大瓶500cc的药水,挂到黄昏才结束。芹看一眼床头骨排凳上的电话机,该是准备晚饭的时候了,老太太已经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芹合了双眼,迷迷糊糊,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躺了十五个白天黑夜,她快分不清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睡眠时间了。阿四----她的官人,在她出事后找了铺架子,搭了个临时的床。他考虑很周到,床铺搭在离大门三米的东墙,透过南墙上那扇大窗,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院子里的一切。
痛苦的日子居然也那么快就过去了。阿四与芹一天天熬着,从秋天熬到冬天,裂缝痊愈,芹的左脚终于可以落地了。右脚的石膏去掉,虽能着地,但无法正常走路。芹找出一支榆木棍子撑着,踮半步,走一步,晃来晃去。地里的活让给邻居做,单位的考勤表里,早已没了芹的姓名。她坚信自己渐渐会好起来,会和以往一样迈大步地走向田间。阿四向来不多言语,事事听芹的指挥。芹开始下地走了,给了夫妻俩期望和信心。阿四说,芹,到楼上去睡吧,天冷了,睡我们的大床,你给我暖被窝。
芹点头,含羞微笑。她和她的官人,已经两个多月没睡到那张大床上去了呢。
阿四说,我背你。芹说,不要你背,我自己试试。
她拄了她的榆木拐杖,用足力,只上了一个台阶,就再也跨不上去。她身后的阿四哈哈一笑,一把抱她下来,说,你官人这个时候派用场了!不再多语,弯下腰,背起芹,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往上迈步。
芹的头靠在阿四的肩膀上,心潮起伏,刹那间竟说不出话来。重吗?不重的,就当是背竹篓里的桑叶啦,阿四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芹听着心疼,双手搂紧了阿四的脖子,到了楼梯的转角处,芹忽然在阿四的颈后吻了一下。还有一半,这房子,造好了十来年,还没数过楼梯有几个台阶呢,一、二、三、四…走了九级台阶,哈,继续!
你觉得,象不象猪八戒背娘子啊?芹说。她今夜的心情特别好,要不是阿四背着,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健康人了。你讨便宜啊,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阿四两只手同时在芹的大腿一侧捏了一把,痒得芹咯咯地笑,笑罢,她乘机报复,也捏了一下阿四的胸部。两个人的世界里,爬楼梯的浪漫似乎比他们二十多年前谈恋爱时还要充满激情。
每天晚上背芹上楼,早上背下楼,逐渐地成了阿四的习惯。不管是上楼还是下楼,每天积聚的情绪都会在那十八级台阶上得到释放,然后再凝成一股新的力量,爱情和亲情融合为一的力量。
到了年关,芳芳从杭州回来,一进门,芹走路的样子让她傻了眼。她一直蒙在鼓里,丝毫不知道家里的一切。芹给芳芳擦泪,说,大姑娘家,哭啥,又不是大事情。你安心学习,将来出山了,才对得起我们呢!芳芳说,这样下去,你就永远成瘸子了。芹笑道,你别心急,等你放暑假了,我就去富阳动手术,到了那时,就让你陪我了。芳芳气鼓鼓地嚷,什么,还要等半年!没搞错吧!我要晕倒了!过好年就去富阳,我陪你!顺便去参观郁达夫的故居。芹说你这孩子,怎么不看看三四的!唉,到时候再说。对了,那个郁什么,大夫?是看啥的?芳芳扑哧一下,将嘴里含着的一口白开水喷了出来。
年初五一过,拗不过芳芳的死缠硬磨和亲戚们的力劝,芹把箱底的存折拿出来,递给阿四。存折上的一万元,是他们家的全部积蓄了。她想用它给芳芳缴学费的。可是,后天,就要转到医院的钱箱里去了。是县城医院的钱箱,芹忽然决定不去富阳的专科医院。她想,在哪里治疗,结果其实基本上差不多。
初六的早上,阿四和芹早早起来,芹说,要离开家了,再看一眼自己的房间吧。阿四忍不住喔唷一下,拍了芹的屁股说,你象是去充军!芹朝阿四哼了一声,瘸步到楼梯口,顺势扑倒她官人的背上。阿四站起身,一步步将她背下楼去。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下楼的过程里,芹轻易不敢开玩笑,无法想象要是阿四摔倒了,家里将是什么样子。
阿四按照芹的吩咐,把住院需要的生活用品都准备好,这时,电话铃响起来。他听完电话,对芹说,等我个把小时,单位里的机器突然坏掉,等着用呢,我去去就回。
芹说,好的,你去,我等你。
个把小时转眼过去,接下来的每分钟都让芹的焦虑成倍地增添。
阿四还没回来。芳芳说,我爸爸怕是修不好那机器了。芹微笑道,哪里有他修不好的机器!你爸爸的技术,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我估计呀,说不定是碰到哪个熟人,牵了脚板走不开呢。说完一琢磨,今天要去县城的,阿四不至于出门就忘记了吧。
母女俩等着,等着,直到一个电话打来,芹接的。电话里的沉重的男中音不是阿四,他自称是阿四的老板。老板告诉芹,阿四出了事情,马上就回来了,把家里的大门打开。
大门敞开,寒风呼啸而入。乡下的习俗,芹清楚得很。芹和芳芳迎接阿四的回来。他出去的时候骑着他的自行车,回来的时候却躺在担架上。两个陌生男人抬着担架,脸上的油污和汗水夹杂,也许,汗水里还有泪水。一张素色床单裹住阿四,鲜血点点,染得床单的一头盛开出鲜艳的花。
阿四死了,机器砸扁了他的头颅。
芹扔了手中榆木拐杖,扑通跪到地上。没人能扶她起来,除了她的官人。老太太说,正月里走的人,到了那边,赶上的是烧香船,不用做苦力,也是福气。
阿四出殡那天,天气格外晴朗。阿四的灵柩被抬了出去,念经的和尚带领芹和阿四的亲戚们,一同跨上装有阿四遗体的汽车。芹没有去,她的老母亲关照,去不得的。
做头七那天,芹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也空荡荡。“这个破篓子,还要来做甚!”正整理屋子的母亲说。老太太一用力,便把那阿四和芹常背的旧竹篓拣起扔了出去。
芹一瘸一拐,走到供了阿四照片的桌前,点燃蜡烛和香。芳芳磕了三个头,默默立在一边。芹凝视黑色框架中的阿四,突然哇地哭了出来:官人啊,亲人啊,你,你心肠硬,硬得,不要,我们娘俩个了…昨天…他们送来…送来你…卖命的…钱啊,一共…一共,三十万,要钱有啥用场啊…我的脚,去检查过,这里没本事开了呀…·说是要…要到富阳,富阳一去么…吓煞人哪…·得六万多啊…·亲人啊,官人……
蜡烛扑闪扑闪,在芹的哭声里也流下了它的泪。芹的泪落不完,没有了阿四陪伴的生活,她便让她的泪来相伴。锡箔和黄纸折就的元宝在破旧的铁锅里起舞,飞腾,熊熊火光照暖了整间屋子。阿四,芹的官人,他收到那些钱了吗?
2007-8-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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