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两排瓦房,孤零零地戳在一方平台上,残垣断壁的土围墙时上,长满稀疏的蒿草,只有那面校牌还算醒目,上面用红漆涂写着几个大字“西山小学”
把书包挂在庭院的大槐树上,十二岁的福儿便提上草伴笼向后山走去。后山有绿莹莹的青草,福儿要去那里割猪草,饲喂家里的这口克郎猪,是他一手喂养的,等到年底卖了,明年的学杂费恐怕就够了。爸爸脑子不够用,妈妈是个一米二高的侏儒,这个家庭只能靠他和姐姐。姐姐金儿十四岁,为了省钱,去年就不念书,在山上给冯大鼻子放羊,资助弟弟福儿读书。福儿知道他能读书,是一家人的汗水促成的。爸爸尽管弱智,但干活像牛一样有耐劲。家中最辛苦的是妈妈,矮小的身躯,不仅要打理一家四口的日用三餐,夜深人静之后,还得着针放线,挣些苦工钱,维持家庭的生计。
山里人还不富裕,不像城里人什么都买,因此,妈妈的针线活就在这里有了市场。妈妈做的活耐实,价钱又比一般人要得低,因此,雇她做活的人就一年不断。
漫漫长夜,一豆油灯如同萤火虫辉放出来的光芒,在幽暗的小屋里忽明忽暗;“吱吱唔唔”的纺线声,一夜能把福儿吵醒好几回,福儿睁开懵懂的眼睛说:“妈,快睡呀,天都要亮啦!”妈妈爱抚地看着儿子:“你睡,天亮还要上学,妈再纺一会,西村的林姑娘年底要出嫁,人家等着棉线织被里呢!”
福儿不吱声了,看着妈妈弱小的身躯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禁不住哭起来。但他不敢哭出声来,哭出声怕妈妈伤心,便紧紧咬着被角,让泪水流进肚里……但这些还是被妈妈觉察到。妈妈停下纺车,爬过来揭开福儿的被子,见他泪眼汪汪,怜爱地说:“福娃,你甭哭,妈知道你难过,但不这么做,咱们怎么活呀。只要你能把书念成找份好工作,妈就是挣死,也乐意!”福儿扑过去抱住妈妈,母子俩哭成一团……
“贫寒出贤士”,这句话看来一点不假。凄凉的家庭环境,使福儿从懂事那天起,就悟出一个道理:这个家庭今后要靠他了。因此,他念书非常用功,一年级时,就夺了全乡学校的年级第一。有个孩子不服气,不无寒碜地讥笑道:“你妈妈那么小的一点人,能生下你这么一个种,老天不知怎么安排的!”福儿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他拎了一把刀子,找那个孩子拼命,若不是老师出来劝解,他会把那个孩子扎几刀的。
从此以后,福儿似乎长大了,只有十一二岁,个头已长到一米六,他要用自己的力量维护这个家庭,维护爸爸和妈妈的尊严,不让侏儒妈妈和傻瓜爸爸受人欺负。上学间隙,一有时间,便去山上采摘野果,拿到宝鸡去卖。这种举动颇有收获,一个暑假采摘野果卖下来的钱,能保证他一个学期的零使花消,还能给家里做些贴补。
2003年的春节,悄悄向人们走来,宝鸡市的大街小巷,那些富有的人们,早就开始采购年货,福儿背了一背篼花椒,上宝鸡去卖,他打算卖掉花椒,让全家人过个好年。
这些花椒,是他利用暑假在野外采摘的,这些花椒是当地有名的“大红袍”。“大红袍”花椒是市场上的抢手货,福儿没有想到,竟然让自己给发现了。发现花椒的地方在野狼沟,那是个罕人问津的地方。那一天,福儿漫山遍野地摘采野杏,无意中发现一片野花椒林。福儿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他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一个暑假,就在野狼沟忙活。成熟的花椒果,像一颗颗咪咪微笑的星星,给他点头。福儿多么高兴啊!有了这么一片野生的花椒林,对他们家来说,简直的天上掉下的金馅饼。福儿在花椒树下铺上塑料布,一颗树挨着一棵树地摘采,等塑料布上落满红彤彤的花椒果,他才用小背篼装了,背回家中,择净风干,收藏起来。
储藏了一个冬天的花椒,在年关准能卖个好价钱,但天公却不作美,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雪落山道时的景致很壮观,雪落山道后的行程却十分艰难。福儿折了一枝树枝拄在手中,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滑,向车水马龙的市区走去。山道终于走完了,繁华的宝鸡就在眼前,福儿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他划算着,把这一背兜花椒卖了,先给妈妈买一身新衣服,再给爸爸买一条“84”猴香烟,剩下的钱就买些年货好好过个年。
一走进宝鸡市的西关,他就扯开桑子呐喊:“卖——花椒!上等的大红袍好花椒!”突然,一辆单人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迎面开来。摩托车快到福儿跟前时,突然失灵,冲向在人行道上行走的福儿。福儿吓得面如土色,紧躲慢躲,却怎么也躲避不过……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福儿被撞出四五米远,背篼里的花椒也撒了一地。摩托车在撞飞福儿后,栽倒地上,自动熄火。
福儿当下昏迷过去。司机见把人撞了,吓得脸色苍白。围上来的群众断喝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孩子送往医院!”
众目睽睽之下,司机别无选择,只好把福儿送到医院。可司机向院方交了2000元后,留之大吉了,福儿在昏迷一天后才清醒过来。还好,没有生命危险,但右腿被撞断,需要做接骨手术。一帮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见福儿脱离了生命危险,纷纷告辞而去,只留下骨科的眼镜大夫和福儿商量做手术的事宜。
眼镜大夫说:“那个把你送来的是什么人?”福儿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眼镜大夫一怔:“不知道?”接着又说:“他只留下2000元就走了,可要给你做手术,最少也得4000元,怎么办?”眼镜大夫顿了一气,接上前面的话:“你的家在哪里?得把你爸爸、妈妈叫来,再添2000元,我们就给你做手术。如果没有4000元,你这条腿怕就保不住了!”
泪水在福儿的眼睛里转过来,转过去。他细细咀嚼着眼镜大夫刚才说的话——那个把他送到医院,留下2000元的人,肯定是肇事者,可这家伙,前善后恶,撇下2000元溜了……将爸爸、妈妈叫来有什么用?他知道,家里就是拿100元,也很困难,何况是2000……但福儿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残废,如果变成残废,爸爸、妈妈怎么办?小家伙早就知道人世间的险恶,他拉着泪腔央求道:“叔叔,您先给我做手术吧,欠下的钱我一定还……”
没等福儿把话说完,眼镜大夫便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说:“医院不是福利院,没有钱,你就在这里躺着吧,倘若把2000元押金花完,就得走人!”说完这话,把门一甩,扬长而去。
福儿惊得目瞪口呆,在课堂上,老师给他们讲过,医生护士是白衣天使。可这个眼镜大夫,简直就是一个赌徒……十二岁的孩子一时间没了主意,他不想惊动爸爸妈妈,他知道爸爸妈妈没有办法。突然,他想起舅舅,舅舅开:“蹦蹦车”,身边准有钱。可是,他的腿断了,如何去找舅舅呢?福儿冷静地思量着如何去找舅舅的办法。
同病房住着一个戴圆帽的老头,福儿眼睛一亮,不无忧伤地喊了一声:“爷爷,您有没有手机?”圆帽老头正在给他受了伤的孙子喂饭,刚才眼镜大夫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正在心中报大不平,见福儿喊他,立即放下手中的碗,走过来说:“孩子,别理这号医生,活脱脱一个势利眼,见了富人像狗,见了穷人是狼。爷爷有手机,你是不是要给家里打电话?把号码告诉我,爷爷给你拨。”
福儿告诉了舅舅家附近的电话,没过多长时间,电话那头就传来舅舅的声音。福儿把他住院的情况告诉舅舅,舅舅安慰他说:“你别急,舅舅马上就去凑钱!”
天傍黑时,舅舅来了,和舅舅一起来的还有爸爸、妈妈、姐姐。妈妈抱着福儿哭了一气。舅舅说:“别哭了,我这里就把钱交上去,叫医生给红娃做手术!”
舅舅是把他的一头牛卖了,凑了2000元,叫上福儿的爸爸、妈妈、姐姐赶到医院的。人世间再亲,怕也亲不过亲情,交了2000元,福儿的断骨接上了。然而,不知是眼镜医生对福儿有成见,还是技术太臭,福儿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拍了一次x片,结果发现,胫绯骨没有接端。
爸爸妈妈得知这个消息,伤心地哭了,老实巴结的山区农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儿子的腿一旦落下残疾,他们将来依靠谁?儿子的腿骨没接正,完全是眼镜医生的责任,可这一双自身就残疾的山民,却不敢向眼镜医生讨个说法。他们害怕这些“公家人”,在他们心目中,公家人是天,而自己只是平地上的一棵草芥;草芥怎么敢上天去讨说法呢?他们只有哭,只有用这种人的本能来感动上仓,但上仓有时候是感动不了的,福儿似乎意识到这一点。别看他只有十二岁的年纪,却有成年人的思维。福儿向眼镜医生发出质问了:“你为什么不给我把腿骨接端?”
眼镜医生一怔,立马变了脸:“你说什么?年纪小小的便成了刁民?再这样说,就叫你滚出病房!”
福儿毫不示弱地说:“我为什么要滚出病房?我交了住院费为什么要滚出去?这医院是你们家的?是你们家的请我也不来!”
这句话简直是从土枪里喷出的火焰,将眼镜医生烧得无地自容。他在这个医院的骨科干了二十多年,还从未有患者这么面对面地向他发问,而现在,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山区小孩,竟然向他发难了,他的面子往哪里搁?不得不承认,眼镜医生是医院里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他从医学院毕业后,还真想为患者服务,但社会腐败的邪风很快占据了他的心房。他开始向患者收取礼金,凡不给他送礼的患者,他就没心思为其治疗,甚至还要使点手脚。上头曾经进行过整顿,但一个身怀“绝技”的医生,这些毛毛雨能把他这样?眼镜医生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医院领导也得罪不起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受害者恰恰就是福儿这样的无权无势还没有钱的患者。福儿谈不上给眼镜医生送礼,治疗费也是七凑八凑凑合来的,眼镜医生心中自然不快,接骨时还能用心?眼镜医生本以为,对福儿这样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患者,糊弄糊弄就行了,可没想到福儿还这么硬气!眼镜医生一时间竟想不出话语来应付福儿。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就想把气氛缓解一下。他摘下眼镜,擦了一擦,重新带回去,说:“好好好,这不是我们家的医院,你就住着吧!”说完,转身就走,却被福儿拦住了。福儿理直气壮地说:“你甭走,我的腿没接正,咋办?”
眼镜医生犯急:“想咋办就咋办,我这里就这样!”傻瓜爸爸和侏儒妈妈听眼镜这么说,哭得更伤心。福儿却说:“说得轻松?你既然没有这个本事,就给我退钱,我找别人接去!不信离了你这根红萝卜,就不爦臊子哪!”
这话说得当劲,尤其是后面的歇后语,更如一把利剑,刺得眼镜医生心窝疼。眼镜医生平生头一次遇到对手,而且还是一个儿童,他无言一对,仿佛一只丧家之犬,慌慌逃离病房。
眼镜一走,同病室的病友便纷纷议论:“孩子,你怎么这样冲动啊,敢得罪医生?这样一来,人家医生怕就不管你哪!”
病友的议论没有错,自从福儿质问了眼镜,眼镜再也不管他了,来病房查房,也不到福儿的床前站一站。爸爸妈妈见状,一天要哭好几次。福儿陪着爸爸妈妈流了几次眼泪,只好让步,他不想再纠缠腿骨接正没接正的问题,想早早赶回学校,把耽搁了的课程补上来。这是无奈之中的选择,一个山区的穷小孩,怎么能和一个强势群体对抗?鸡蛋碰石头的结果可想而知。强势群体就是做错一万件事,他们也是正确的。通过自己的亲身体会,福儿似乎认识到人间的凄凉。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社会里,就有那么一些人,把穷人当奴隶看待,他们像逝去的周扒皮,无时不在穷人身上“搕烟锅”福儿心灰意懒,他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却已经感觉到这种威势。于是,他对妈妈说:“算了吧,我们不住院了,住下去不知还要花多少钱,你把眼镜医生叫来,让他给我把腿上的卡子取了。”
腿上的卡子是受伤后,为固定骨头生长设置的,只有取下来,福儿才能正常走路。侏儒妈妈见儿子倔强,去向眼镜医生求情。
眼镜医生不屑一顾地说:“你们不是很硬吗?那就硬到底啊!”这么说着,不禁肝火大动:“我看你儿子就不是个好东西,这样的东西,长大了不是偷鸡摸狗,便要杀人放火!”
这种伤人感情的话语,若但搁别人身上,非扇狗日的几巴掌不可,可侏儒妈妈太弱小了,她如何用一米一六的身躯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对抗?侏儒妈妈忍气吞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情,倒像自己做错什么似的:“医生你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他还小,不懂事,我这里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你行行好,给儿子把腿上的卡子取了,我们回家去!”
眼镜医生见侏儒妈妈这么说,才把火气压了一压,说:“看在你来求情的份上,我给你儿子把卡子取了,但要再交600元!”
侏儒妈妈齿冷了。儿子之所以住进医院,都是那个可恶的摩托车司机造成的,但这家伙丢下2000元后,再找不人影,福儿舅舅卖了一头牛,才凑够接骨做手术的钱,现在要取卡子,又要600元,这钱从那儿来呀?侏儒妈妈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默默地回到病房。福儿见妈妈的声色不对,问妈妈眼镜医生怎么说的,妈妈如何开口啊!卡子取不了,福儿只好这么在病房里呆着。假以时日,所交的住院费花完了,眼镜医生便下了逐客令,叫福儿搬出病房。福儿的忍耐终于爆发了,这一次他像头斗红眼的牛,冲着眼镜医生说:“告诉你,不要把人逼急了,逼急了,咱们新帐老帐一起算!”
眼镜医生心中本来就有鬼,福儿这么一急,他就怯了火,他怕这个穷小子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好得过且过。而真正使福儿摆脱困境的,还是一个叫安宝林的先生。
安宝林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三十年前,他是“知识青年”,在农村插过队,时至今日,他还忘不了饿肚子时,乡亲们给他送馍吃的情景。因此,对乡下来的穷人,就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感情。这一天,老父亲的老年病复发,和福儿住在一个病房。听说福儿是从西山来的,便上前问寒问暖。
福儿见安叔叔和气敬人,不像其他城里人见了乡下人那样气势汹汹,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安宝林一听,眼睛潮湿了,尽管他是城市人的第六代子孙,可他最看不惯那些欺负乡下人的城市人。城市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在“蛮荒时期”吃过一段商品粮吗,这就是欺负人的资本?当然,制造这种沟壑的是政策,这种政策才使城市人“高贵”。乡下人“卑贱”。安宝林决定帮助福儿,帮助的第一步自然是询问眼镜医生,福儿的腿如何矫正过来。但福儿不叫他去。福儿说:“叔叔,听别人说,要重新矫正,就得把受了伤的地方拉开,那个疼我受不了啊,何况还要花很多钱!”
福儿的话,使安宝林想了许多许多。不是吗?若但重新给福儿矫正腿,医生能不向你要钱?要多少钱姑且不说,安宝林此刻也缺钱啊!他是个工人,收入本来就不高,妻子还下了岗,姑娘至今给人打零工。老爸这次住院已花了不少钱。如果重新给福儿正腿,福儿家里显然是拿不出钱了,他自己恐怕也是爱莫能助。但安宝林心里丢不下这个孩子,多聪明的一个孩子呀!如果因为没有钱给他正腿,而毁了他的前程,那将是千古罪人。因此,他想了一个万全之策,拿上福儿的x光片,去找他的朋友。朋友熟悉骨科,看过x光片,告诉他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当然,一个骨科医生,起码的良知是要对患者负责任,第一次接骨时就应该接正。如果第一次没有接正,就是严重失职。倘若重新矫正,问题就大了,病人吃不消不说,一旦损伤神经,将后患无穷。从现在的情况看,孩子以后的生活不会有多大影响。他只有十二岁,会自己长好愈合,就像一棵折断的树,重新长起来后,折断的地方会长出一个结疤,结疤使树枝、树冠更牢固。国外一些人为了使孩子长个儿,还有从小把腿打断,重新接上的……”
朋友一席话,使安宝林吃了定心丸,他把这些话告诉福儿,福儿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懂事的孩子,在自己受伤期间,想的最多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爸爸妈妈,还有那个从早到晚在山上给别人放牛的姐姐。现在听了安叔叔的话,更坚定了自己先前的信心,叫立即给他把卡子取了,他要回学校去。
见于侏儒妈妈已经找过眼镜医生,眼镜医生要600元的现实,安宝林又把眼镜医生找了一次,但眼镜医生矢口不改,又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你管这些闲事干嘛?这些刁民,我见得多了,你给他好心,他会当做驴肝肺!”
人与人的思想境界就差在这些地方,当一个人总是高高在上,他的眼睛就会走神。到底谁是刁民,得由事实说话,把“刁民”俩词挂在嘴上的人,恰恰说明,自己才是刁民。安宝林尽管对眼镜医生的话语很反感,但他毕竟是个城府的人,没有和眼镜红脸,说:“600元我出,你给孩子把卡子取了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眼镜医生还有啥说的?他看了安宝林一眼,道:“只要你把600元拿来,我马上给他取卡子。”
安宝林如实交了600元,眼镜医生择日给福儿来取卡子。但这个可恶的眼镜,一点麻醉的程序也没进行,像拆除楼房上的脚手架,从孩子的腿上往下拉卡子。这种疼痛是钻心的,但福儿咬着呀,一声也不吭。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他像关羽刮骨那样,毅然不动。这似乎是一种反抗,用生命来做赌注的反抗,但其中的是非曲直太多太多……安宝林不忍落了,叫给孩子打点麻药。眼镜一横:“打什么打,谁叫他骂我?骂我的家伙就得这样处置!”
听这话语,像是一个独裁者说的,医生不是独裁者,但医生手中有手术刀,他如果想报复谁,只需把手术刀那么轻轻地一拉……
福儿怀着满腔的幽怨,满腔的愤怒,离开了这个给他心灵极大创伤的医院,他还是个孩子,但第一次受伤,就碰上这么一个医生。他曾经怨恨过社会上所有的人,但安叔叔慰平了他心头的创伤。从医院出来后,安叔叔就把他接到自己家中,安阿姨还给他买来一身新衣服。福儿哭了,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以前的看法有点偏激。社会上好人还是多,安叔叔安阿姨是多么好的人啊!
福儿将养了一段时间,安宝林把他送回荔家山村。一走进福儿的家,安宝林落泪了。他以前在农村插队时,知道乡亲们的日子苦,可时光流逝了三十年,福儿的家庭状况似乎还不胜当年他插队的那些农户。三间低矮的房子,要是遇一场大风,就有倾倒的危险。而空荡荡的屋子里,几乎没有家具。倘若用乞丐窝形容,也不夸张。这就是山民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家庭,那个眼镜医生还想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安宝林不能自己了,安顿好福儿母子,很快离开了荔家山村。他离开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逃避,而是急急地赶回宝鸡,给这一家人募捐。
2003年的秋天,安宝林一家,还有他的五个兄弟姐妹,带着募捐来的衣物,到荔家山村。这些募捐的人,虽然都是安宝林的亲戚,但捐赠的东西,足以能改变福儿家穷困潦倒的恶劣环境。
福儿一家见到这些从城里来的亲人,感动得泪流满面,可福儿似乎有什么心思,蹲在屋门口一言不发。村里人知道这个消息,纷纷赶来看热闹。大家说:“这个家庭早就应该帮助,可我们大伙都很穷啊!”
安宝林一行的到来,给这个边远的小山村带来春风。福儿的侏儒妈妈声泪俱下地说:“你们也是普通工人,你们也不富裕啊!”安宝林说:“我们就是再不富裕,也比你们好呀!别难过,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2004年的春节,福儿和妈妈上宝鸡看望安叔叔,他们给安叔叔带去一大包包谷珍,还有大红袍花椒……安宝林夫妻一见,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是一个残疾家庭火热的心啊!为了把这些东西送来,福儿和妈妈步行了一百多里路。他们没有钱,坐不起车,只能徒步赶来;他们没有钱,买不起贵重的礼品,只能带些最廉价的东西……
看着福儿母子疲惫的面容,安宝林哭了。可福儿的一番话却使他大长了精神:“叔叔,您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们?”
安宝林疑惑地看着福儿:“借钱干什么?”福儿说:“总不能叫你们老帮助啊!我想叫妈妈在学校门口办个商店,我们学校的孩子买东西极不方便,办个商店,既方便了孩子,也能赚钱。妈妈只管守店,我利用星期天进货,准能把店办好!”这么说着,他提高嗓音道:“叔叔,借你的钱我一定会还……”
安宝林动情了,他没想到,这个出身贫寒的孩子,早就设计好改变家庭境况的蓝图,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安宝林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春节过后,山里气温还低,但崖畔上的迎春花早孕育好结实的花蕾,一旦阳光充裕,满崖头将是一片花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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