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功过

穿行在故皇城，不再有高车丽马，不再有拖朱曳紫，不再有莺歌燕舞。是呵，长乐宫未能留住长乐，未央宫何曾实现未央？“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

在无限感伤的思绪中，耳畔传来一首陌生而摄我心魄的歌子：“轻轻踏在月光里，好像走在你的心事里。那年黯然离别后再也没有人与我同饮。飞花轻似雾奈何风吹起，终究如烟纷飞东西。细雨细如愁忘了看个清楚，你眼中默默深情。雨中路遥遥梦里风萧萧，仿佛中你在微笑。漫漫长夜里梦醒的太早，想起我轻狂的年少。无声又无息花落了满地，只留下芬芳依稀。蓦然再回首梦还是一样，为你等在夜未央，不知风寒。”

我无法听懂后世人对感情的诠释，但这首歌却让我想起那个尽管早已白发苍髯早已仙逝西去的少年天子，那个让我至爱至恨、爱恨交集的千古一帝，那个内心世界复杂具有多种人格的凡俗男子。爱到极点总是恨，斑斑血泪皆关情。

无法不恨他的挥霍奢侈。他喜好游猎，即位初年，即大辟苑囿：方圆三百里、有离宫七十所的上林苑；方圆五百四十里并建有甘泉宫的甘泉苑；长安城南的御宿苑；西北边疆的三十六处牧苑等。晚年又爱大兴宫室：太初元年，正值连年旱灾蝗灾，兼对大宛用兵，筑建章宫，宫内建仙山、圈异兽、挖酒池，树肉林；太初三年，修北宫、建桂宫、明光宫。他又妄信神道，为求长生，赏赐方士无数。兼之巡游无度，封禅泰山，以及对功将的厚赐，致国库几度空虚，每遇天灾，屡现“人相食”的现象。　

无法不恨他的酷法严刑。他以严法治官，元光五年，命张汤和赵禹修订律令，历五年完成，修订后的律令共三百五十九章，光是死刑就有四百零九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天汉二年，因民乱频起，又作“沉命法”，规定太守以下如不能镇压起乱，皆死罪。严刑以外，他还重用酷吏，尽管本意是鼓励他们不避皇亲、压制豪强，但如杜周、王温舒之辈却多贪赃枉法，又专窥皇上意图断案，致冤案迭起。尤其是征和二年的巫蛊之祸，被牵连治罪者多达数十万人，致貳师将军李广利率领部众七万余人投降匈奴，朝野人心涣散。　

无法不恨他的多疑迷信。待到晚年，他迷信方士邪术，且耳根子不硬，竟听信谗言，大肆诛杀至亲、臣属。在巫蛊之祸中，太子刘据、卫皇后夫最是无辜遭奸人江充陷害而自杀，卫氏被诛族。刘据既死，他追悔之余，打算另立钩弋夫人的六岁幼子为太子，又恐年轻的钩弋夫人日后会以太后身份乱政，竟藉词赐死。　

无法不恨他的好色荒淫。他曾自言“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无妇人”，虽有后宫八千，尚感不足，还常趁出巡时宠幸民女。一次，他微服出猎，晚借宿于野外富户，见一婢女颇有姿色，暗命随从召来伴寝。半夜，婢女丈夫办事归来，怒而持刀欲破房捉奸，被另一借宿书生的惊叫所阻。他居然凶残地杀其夫，收婢入宫。身为倾慕他的女子，对此事固然羞于启齿，但我还是有话要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国色天香只当爱之惜之护之，岂可“横刀夺爱”、“暴殄天珍”、“始乱终弃”？　

无法不恨他的好大喜功，无法不恨他的穷兵黩武，无法不恨他的扼杀百家，无法不恨他的助长唯心（重道德、轻技术），无法不恨他的……宣帝时大儒夏侯胜言：“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过半，蝗虫大起，赤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揭示了盛世的另一面所付出的昂贵代价；后汉班固在《汉书》其他纪传中，侧写“孝武奢侈余弊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外攘四夷，内改法奄，民用凋敝，奸轨不禁”，隐然有责备之意。这些，于我心有戚戚焉。　

及至后世司马光曰：“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感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对此，我却不敢苟同。　

我爱他亦恨他，我恨他更爱他，因为我了解他。　

且不说，他功绩卓然、早有史论。后汉班固在《汉书•武帝纪》云“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除了抗外拓土之武功外，亦是粲然文治。　

也不说，他眼光独到、知人善任。为卫青、霍去病、董仲舒、司马迁、苏武、张骞等众多人才提供了施展才华、成就伟业的舞台，使大汉成为人杰辈出的时代。　

也不说，他不论门第、平民取士。他首创建立了由察举取士的定制，为以后的科举奠下先声，这种平民可凭自身努力晋身统治阶层的机制，增加社会阶层的流动，其影响之深远，不下于尊儒。　

也不说，他不畏流言、挑战世俗。在生母王太后本人讳莫如深的情况下，查知同母异父的姐姐——民间女子金俗的下落后，堂而皇之地亲乘銮车将她接回皇宫与母亲相聚，并赏她封邑田地金钱奴仆，赐号“修成君”，此举在礼教宗法时代，不可不谓惊世骇俗。　

也不说，他外行仁政、施惠恤民。刚即位便宣布凡家有八十岁以上老者免两个人的算赋、有九十岁以上老者免除军赋；在元狩元年、元狩六年、元封元年、元封三年、元封五年、元封六年等很多年份赐给各地鳏寡孤贫及老者或绢帛或米粮；对于巡行经过的地区，亦常常减免当年租赋，还另加赏赐；又允许罪犯纳钱赎罪，死囚以五十万钱亦可减死一等，在位五十五年共大赦十八次，司马迁及后来的宣帝皆因而得赦；兴水利外，晚年追悔对农民太苛，还推行富农政策，助民提高农获。

最是让人钦佩他的勇于自省、知错能改。巫蛊之祸后，深自反思，擢升了为太子鸣冤的郎官田千秋，族灭江充，建思子[gong]，为归来望思台於湖县；征和三年，尽罢方士，并藉拒绝派兵轮台屯田之议，下“轮台罪己诏”，检讨晚年西征的失误，决意止外战，行“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的重农政策，一个“所为狂悖”的君主，开在位时向全国公开检讨的先河，并确实痛改前非，为帝君之胸襟，古今中外皆属罕见。　

唉，爱也好，恨也好，其身已去，物是人非。千秋功过，还是留与后人继续评说吧。毕竟，一个旧的时代终归要走到尽头，也只有旧的时代过去，巍巍华夏才会迎来新的纪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