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交织着二条主线,一是宝玉由“情痴”到“情绝”的情感历程;一是宝玉从“谤僧毁道”到“悬崖撒手”的人生历程。二条线一明一暗,一因一果,一体一用。同时,书中展现了诸多鲜活的僧道人物形象,或邪或正,亦真亦幻,这种烘云托月的创作方式,表达了作者对佛道世俗化的无情嘲讽,对佛道精义的慈悲开示。本文试图就前八十回出现的或唯利是图,或认指作月,或痴情执迷的僧道人物作简单剖析,以一窥《红楼梦》宗教世界的堂奥。
《红楼梦》的故事是从葫芦庙开始的。前几回中,最惊心的是甄士隐靓面无常:先是爱女被拐,后是房舍被焚、水旱俱发。天灾人祸的相继,终于使他看破红尘,一了便好。而最可笑的是出身于葫芦庙里的一对活宝。一个是贾雨村,淹蹇于葫芦庙二三年,靠甄士隐资助,买舟西上,春闱试刀,升到了知府。后因恃才侮上,且有贪酷之 ,被参革职,又得贾府相助补授应天府。到任后,他不救恩人爱女于水火,不申冯渊屈死之冤。一个是新门子,原是葫芦庙的小沙弥,因耐不得清凉景况,蓄了发,成了家,当了门子。就是他,怀揣着“护官符”,满脑子是“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凶避吉者为君子”的处世箴言,却自作聪明极力唆使贾雨村徇情枉法,胡乱了案。冯渊薄命非死于薛蟠之手,实死于“护官符”之手。“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不知门子在充军的路上,是否悟出“相时而动”、“趋凶避吉”的真谛,是否有“眼前无路思回头”的追悔!
另一对活宝是水月庵姑子净虚和徒弟智能。水月庵因馒头做得好,就有个浑号叫馒头庵。一个浑号就把水月庵同红尘连在一起了。净虚是一个混迹官宦之家的高手,时常去荣府请安,讨好大观圆里的显贵们。凤姐直言不信阴司报应之说,也不影响她同凤姐关系,足见礼佛不过是她敛财的幌子罢了。她为十两银子,请人念《血盆经》,就忙得没功夫去贾府请安。在秦可卿死亡的底色下,她与凤姐联袂演出了一出弄权恶剧。为了三千两银子,她不管水月庵却管风月案,竟插手长安县张、李二家官司,送了两个多情多义的儿女之命!凤姐的罪孽不小,净虚却是真正始作俑者,罪过更大!
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贪财,徒弟念色。智能儿不顾佛门戒规,同秦钟是一见钟情,而且色胆包天。先在荣府贾母屋子里同秦钟幽会,后在庵中偷情。秦钟正因同她偷期缱绻而失于调养,终于病倒。后来智能私自出城,到秦家探病,将秦父气死。秦钟也因“病未愈,受了杖笞”,病情加重而亡。可怜他至死还念念不忘智能的下落。师父因财送了两命,徒弟因色也送了两命。这事出自佛门之手,可谓莫大的讽刺。
马道婆恩将仇报,见利忘义,是《红楼梦》里最阴险之人。她一出场就危言耸听,胡诌佛经上说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生来就许多促狭鬼跟着,多数长不大的。骗得贾母每日捐五斤香油。接着到赵姨娘那边,连两块鞋面都贪,又投计毒害凤姐和宝玉,得了白花花的一堆银子,还有五百两欠契。幸而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相助,其魇魔之术未能得呈。
同马道婆一样,张道士对贾母的心思揣模得很透,见面的话题自然还是宝玉。不同马道婆的是,张道士套近乎的本领技高一筹。他一面称赞宝玉“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一面又说宝玉“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怎么就同当年国公爷一个稿子!”还流下了泪。这正中贾母心思,也点出了贾母疼爱宝玉的深层次原因和理由,同时又提醒大家他同贾府的特别渊源——“国公爷的替身”。张道士被先皇称为“大幻仙人”,当今皇上封为“终了真人”,不仅掌着“道录司”的印,还想管男婚女嫁的“槛内事”。他竟以出家人的身份给宝玉提亲,为贾母婉拒。他乐此不疲的原因为凤姐道破,无非是常来布施。因碰过凤姐的软钉子,所以他常说凤姐“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当他用盘子送符时,凤姐借故挖苦:“你只顾拿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张道士请通灵宝玉给道友们看,一是炫耀于同道;二是诓不少敬贺之礼,“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以此讨好于贾府。一个八十多岁的道士周旋于富贵门下,不舍于财物贪求,那里是“神仙”的作为,不见一点“终了”的影子。
《红楼梦》中的僧道人物,最“可爱”的是天齐庙的王道士。他出现在第八十回,文风有点戏说的味道。同其他靠布施生存不同,王道士凭的是“勤劳致富”。他“意在江湖上卖药”,“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宁荣二府给他起了一个浑号叫王一贴,意指一贴百病皆除。当宝玉问他膏药能治何病时,我们看到一个江湖骗子的不烂之舌:
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
当宝玉让他猜何病时,这老道士竟然猜出了房中滋助之药!连茗烟都喝道:“该死,打嘴!”宝玉问治妒病的方子,王道士胡诌出了“疗效慢些”的疗妒汤:秋梨、冰糖、陈皮。“管它有效不有效,横竖甜丝丝的开胃不伤人,吃他一百年,人死了,还妒什么?”真是一语道破天机,那些膏药的来路和疗效不言自明了。王一贴的可爱之处在于他实话实说,没有骗宝玉之意:“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诚哉斯言!王一贴现世打嘴的表白,倒让人感到他的良知未泯。读者在会心一笑时,也原谅了他骗子的勾当。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身体力行皈依佛道的只有贾敬和妙玉。贾敬是主动出家,妙玉是被动出家,一个在道场求仙,一个在佛门修道。他们是由富贵的“槛内”走向尘世的“槛外”,他们“云空未必空”的修道之路终归失败的结局,说明了那是一条走不通的法门。
贾敬不爱江山爱神仙。他为什么丢下世袭的爵位、年幼的惜春,“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放心上”,我们不得而知。第五回判词中说:漫言不肖皆宁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把“箕裘颓堕”、“家事消亡”的责任扣到贾敬的头上是什么原因呢?我们可以找到二种说法。一是贾敬由于放着官不做,把世袭的位子让于贾珍。而这位珍爷不肯读书,一味高乐,“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子不教,父之过。贾敬当然推不开的责任。另一种说法是贾敬做出了史笔难书的事,自感罪孽深重而出家,以求解脱。从他死于“守庚申”,以及判词中“宿孽总因情”之说,后一种的可能性还要大些。
贾敬出家是否同世俗彻底决裂呢?答案是否定的。第十回,贾敬的寿辰,他不愿回来,吩咐贾珍把他注的《阴骘文》刻出来,意在赎罪。寿辰那天,贾蓉送去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盒送到玄真观。这些东西自然是供贾敬和道士们“胡羼”。但是在宁府除夕祭祖,他却回来了,而且还是主祭。直到正月十七日,祖祀已毕,他才出城修养。贾敬所修只不过是富贵永驻而已,于世俗并非无动于心。
第六十三回中,贾敬稀里糊涂地死了:
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且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腹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
贾敬荒唐的选择,不是因“看破的,遁入空门”而是“痴迷的,枉送了性命”。作者对贾敬的态度有二点可以明确:一是对贾敬的人生历程是贬不是褒。通过冷子兴之口、通过赖嬷嬷之口,勾画出的贾敬形象,倒合批宝玉的《西江月》之词:“潦倒不通世务”,“富贵不知乐业”,“可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二是彻底地否定了贾敬烧丹炼汞的求仙之路。贾敬之死是对“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之举的一声棒喝!
贾敬为什么没有修得正果呢?主张炼丹的葛洪在《抱朴子》中说:“若德行不修,而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诚所谓“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者。”根据道教的理论,人本来可以与“天地同休,日月同寿”,只因为外物所惑、七情所扰而不知颐养。通过养空、内观、吐纳的修炼,以达到“不食五谷、吸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神人。道家主张内外兼修。内修是养神、纳气;外修是服丹、祀祷。《红楼梦》中张道士和王一贴修的是什么,也难揣测,但我们知道贾敬走的就是内外双修的路子。外修的方法主要是服丹。丹就是丹药,有天元丹、地元丹、人元丹之分。天元丹是由天然的矿物质炼成,含有丹砂、汞等化学成份。贾敬服的就是这一种。服丹的目的有二:一是道教认为人体内有“三尸虫”,每到庚申之时,就到天上报告人的所为及过失,非丹石不能毒死。而杀“三尸虫”的最佳时期是夜里,所以贾敬选择“守庚申”时服药。二是防止四肢百骸受寒、温、暑、湿、风的侵袭,通过服丹使机体强壮如金石所铸,以达到长生的目的。虽是很荒谬的论调,但渴望长生不老,幻想羽化而登仙,是历代帝王将相、名士道人孜孜不倦的追求。被丹砂所误的岂止贾敬,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公卿前赴后继。入则儒术,兼善天下,出则黄老,独善其身是中国文人的不二选择。贾敬死后,天子额外恩旨:
贾敬虽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忠,追赠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
这简直是对服丹而死者的褒奖!“此旨一下,不但贾府里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据说雍正皇帝也是长期服丹而暴病而死的。作者为避讳,这里可能用的是春秋笔法。
作者写王道长唯利是图,写贾敬为金丹所误,揭示了道教走向式微的现实,也表明了把黄老之术作为遁世的托词,避乱的港湾,盗世的手段,是永远不得微妙玄通的道家三昧。作者否定贾敬的妄为,也为道家正本清源作了努力。服丹求仙终就是黄粱一梦,贾敬服的丹,其实也是王一贴们制的药。真正的修持之道是要深察老子所言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复观。”方法论。
贾敬“修道”的结局是烧胀而殁,妙玉“礼佛”的结局是终陷泥淖。
妙玉是《红楼梦》中“三玉”之一。后部中关于妙玉应该有令人掩卷深思、不忍悴读之文字!她的判词是: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白玉无暇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
妙玉的“洁”与“不洁”,“空”与“不空”始终相伴。她出场在第十七回,由牟尼院进了贾府。她身在空门是“空”,但因自小多病,被迫入空门是“不空”;她经文很好,亲到长安读贝叶遗文是“空”,但文墨极通,身边还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是“不空”;她听从师言不回乡是“空”,但被车桥接进侯门公府是“不空”。
她再次出场在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我们看到一个过洁的妙玉:因刘姥姥用了她那成窑的茶杯,她就不要了。黛玉也算脱俗之人了,妙玉却说她:“你这么个人,竟是一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我五年前在玄蟠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妙玉的“过洁”在这一回描写得淋漓尽致。同时,我们也不难看到“不洁”的影子:她对贾母的态度是“忙接了进去”、“笑着往里让”、“忙去烹了茶来”、“捧与贾母”,这同对刘姥姥态度可谓天壤之别了。妙玉的分别心先表现在进贾府前对富贵的态度。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表现在贫贱的态度上,宝玉向她讨要杯子送刘姥姥时,她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妙玉如此的分别心,那里有佛门的世法平等?若见癞和尚、跛道士,她肯定是掩面而过!
再看她对宝玉的态度更耐人寻味:“将前番自已常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斟与宝玉”,“寻出一只九十环一百二十节蟋虬雕大盒出来”,亲自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一杯”。明眼人此时才明白过来,妙玉请宝钗、黛玉品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她又偏要说:“你这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的。”果如此,后文怎能乞得梅花?妙玉请宝玉品茶的这回可同宝玉到袭人娘家相互看。宝玉到袭家,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活龙!袭人“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的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于宝玉。” 一个是暗送秋波的示好;一个是明目张胆的亲昵。
妙玉“过洁世同嫌”,连敦厚宽容的李纨都有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芦雪庵联诗,大观园里众姐妹都在,却只有宝玉才能“乞得”栊翠庵的梅花。虽看这段文字: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嘻嘻的捧了一枝红梅进来,众鬟忙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宝玉为何“费精神”?粗看以为乞梅难成,其实不然。若妙玉不舍梅花,宝玉怎么又去了一趟拢翠庵,让妙玉给每位一枝梅花。这个“费精神”无非是妙玉借故多留宝玉,费了不少口舌而已。这一回,妙玉未出场,我们感到背后的一个“云空未空”的妙尼。在第六十三回,妙玉“遥叩芳辰”,足见是一个难耐寂寞的“槛外人”。连岫烟同她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份,还是说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岫烟对宝玉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明白过来:“怪不得的妙玉竟下这贴子给你,又怪不得的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岫烟窥破了妙玉的隐情,也斩断了妙玉的凡情,她给宝玉的主意是“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信以为真,不知依岫烟的主意正是拒妙玉于槛外:
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薰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投进去,便回来了。
当妙玉向世人掩了山门时,只对宝玉芳心独倾。可惜她视宝玉为知已,但宝玉太清纯了,只当妙玉真是“槛外之人”,不敢跨入栊翠庵,哪里如岫烟所说:“便合了他的心”呢!我想若宝玉写上:“乞梅人浊玉薰沐谨拜”,恐怕会让妙玉喜出望外。
贾敬烧丹炼汞,不脱“贪”字;妙玉闭门清修,难逃“痴”字。白居易有诗曰:“吉凶祸福有来由,但要深知不要忧;只见火光烧润屋,不闻风浪覆虚舟。”妙玉身在槛外,“屋有润”而“舟不虚”,岂不是祸之所伏。佛教认为为贪、嗔、痴、慢、恨都是苦难的根源,也是学佛者的大忌。去苦得乐之要,关键在戒定慧。“无戒而德莫显,无定而事莫成,无慧而智莫显”。妙玉如果念念在佛,那么无心也就无戒了。可是她五蕴不空,不戒有漏,所以脱不得烦恼,求不得正果。后文写她见宝玉后坐禅入魔,文字写得虽直白,却同判词中“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主旨却相合。
《红楼梦》中贾敬、妙玉、净虚、张道士、王一贴等或可笑,或可怜,或可恶,或可叹。但我们绝不能因他们未得大自在而障了眼目,作者对他们棒喝的同时,又通过甄士隐、宝玉的解脱之路,让我们看到“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作者的宗教观就存在于这一贬一褒的态度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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