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城市的年越来越没味,一是不叫放鞭炮,失去年的气氛;二是过年成了购物节,失去年的文化;三是过年就是睡大觉,也不四处走动,给亲戚朋友打个电话就算把年拜了,友情、亲情随着高科技的发展逐步淡漠……这些情状,很容易使人想起小时候的过年。小时候的过年,虽然缺少了一些物质,但年的文化氛围还是非常浓厚的。
我的老家在关中平原,这里是周、秦、汉唐的发祥地,深厚凝重的传统文化,将这里的山山水水浇灌得祥和瑞气,过年,更就有些玄幻传奇的意境。一进入腊月,年气就很旺了,而真正的过年,从腊月二十三便开始了。
关中人说:“年年有个腊月二十三,打发灶君上青天。”因此,腊月二十三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祭灶,祭灶,也就成了乡亲们心目中的小年。祭灶这天,村妇们要起个大早,烤烙灶干粮;富裕的家庭还要杀年猪。杀年猪自然是为了过年,但还有另外一个用意,那就是:为年满十二岁的儿女“拾身”。因为儿女自打一出生,就拴在神跟前,十二岁以内,都由神来保护。一到十二岁,能抵御灾祸了,就得从神那里把身子拾回来。于是,杀一口年猪,在神象面前献上一天,还了愿心,孩子的身子才能归自己所有。如果家里穷,杀不起猪,就借别人的年猪献一献。
年猪可以借,灶干粮却是万万不能借的。再穷的家庭也得烙几个灶干粮。烙灶干粮的主要用意是为了给上天庭的灶王爷饯行,如果不来饯行,怕他老人家给玉皇大帝汇报工作时愣说人间的不是,降下灾难。玄幻式的礼仪不知渊于何时,谁也说不清,但欢送灶王爷的气氛一定要热烈欢快。
热烈欢快的气氛从一帮茂生生的小伙手中迸出来,他们将鼓捶抡得风圆;把铜钹拍得吼天。一曲秦王扫六合,敲得震天动地,与其说是欢送灶王爷上路,还不如说是宣泄他们心中的喜悦,心中的欢乐!
门外是震天动地的锣鼓声,门内就有老妪的祈祷声。她们跪在灶王爷的神龛前面,一声一声地念叨:“灶君灶君你走好,带上干粮和元宝(焚烧的纸钱)。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老妪们一边祈祷,一边将羊年除夕贴的灶王象揭下来,伴着香表焚烧。焚烧的当口,她们从7块灶干粮上,每块掐下来一粒,扔进纸灰里。7粒灶干粮,意味着灶王七天的口粮。据说去天庭的路非常遥远,要整整行走七天,为了不使灶王爷饿肚子,人们才想出了这着。灶王爷若但饱着肚子上路,一定会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些好话,而当他重返人间后,也会带来吉祥。这种天人和一的神道意识,充分反映了草根阶层的美好愿望。
民间的神道意识起源于哪朝哪代?说法不一。可是,当你走进乡村的庙宇,总会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庙堂上的塑像不仅有太上老君,还有释迦牟尼。一个是道教的鼻祖,一个是佛教的先驱,同时出现在中国的庙堂上,接受百姓的香火,足以说明,中国传统文化的宽宏包容。中国本土的道教和外来佛教的融合,创造了一个教派林立,却不纷争,更无械斗的平和局面。而佛道融合后的延伸,便产生了象征意义的神。平常百姓家中,大都供奉着灶君、土地、财神、仓神、井神。灶君是诸神里的领袖,祭灶这天,送别灶君,其它诸神也都跟着返回天庭。
诸神返回天庭后,大年三十又得回到人间。因此,除夕这天,人们要贴对联,放鞭炮,欢迎他们。欢迎的时辰大约在午时,贴好对联,放过一挂鞭,三只炮,诸神便各归各位了。诸神归位后,家家户户才到墓地里去请祖宗。请祖宗要端一只盘,盘里放着香蜡纸表,据说把这些东西焚烧在坟头,祖宗才能跟着你回到家里过年。因此,初一到十五这一段时间,墓地里见不到祭奠的人,倘若这期间谁去墓地里祭奠,不是白痴也是有病。因为,祖宗的灵魂和家人一起过年,你去祭奠谁?
大年三十是除夕,而除夕之前的这几日,怕是最忙的时间。男人要跑东跑西地采购东西,女人便留在家里,扫社(大扫除)、蒸年馍。
蒸年馍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蒸年馍却也是一种文化。关中的妇女,常常把年末岁首的蒸年馍视为一种乐趣。头天晚上,就把面发好,十几斤不少,几十斤不多。蒸下的年馍除了待客,一家人要吃到正月十五。到了正月十五,又得蒸馍。但那已不叫年馍,而叫灶花子馍了。
关中是出产冬小麦的地方,冬小麦做面蒸馍,是面食里的极品。一个农家女人如果不会蒸馍,是要被人笑话的。于是,一些年轻媳妇过了腊月二十五,便忙不跌地帮助别人蒸馍。说是帮助别人,其实是在学习别人的蒸馍经验。因此,一些蒸馍高手的家庭,便成了群星会萃的场所。
关中媳妇蒸馍,能蒸出水平。待客的馍小似鸡蛋,一口一个;送礼的馍大如蛋糕,一个人一顿吃不完。关中的媳妇蒸馍,能蒸出文化:有二龙戏珠馍,孔雀开屏馍;兔儿点灯馍;金猴闹春馍;羔羊跪乳馍。如果要把关中的年馍申请世界吉尼斯记录,那将是盖帽的食品。当然了,关中的媳妇蒸年馍,只是一个过程,重要的是她们要享受这个过程。一家一户了,相聚一起的机会不多,这个年关,这个蒸馍的场所,就是她们纵情说笑的好地方。于是,张家的媳妇就问:“二嫂耶,二哥身上是不是有只猴?”二嫂一愣,随之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和你二哥瞎过?”女人们便暴出一阵大笑。女人们总是这么天真,女人们总是这么可爱,只有衣食无忧时,她们才能把这种天真和可爱发挥得淋漓尽致!
万事俱备,就等过年了,但过年仿佛只是孩子们的事情,大人还要跑前跑后地忙活。除夕晚上的守夜,是大人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也是孩子们极尽享受的时候。
孩子们爱听爸爸妈妈讲过去的事情。过去的故事多有悲伤,但孩子们听得全神贯注,他们似乎从故事里悟出些什么,当然是一种精神,一种艰苦奋斗、勤俭持家的传统。
爸爸给孩子们讲故事,妈妈就去厨房煮肉。关中的除夕夜与其它地方不同,其它地方似乎都吃饺子,关中人不吃,煮一大锅肉,一家人围在一起享受,叫作大团圆。吃过大团圆,子夜时分,还要吃两碗迎春面。
真正的迎春面是在初一早晨,初一早晨得吃臊子面。臊子面讲究煎、稀、汪、薄、筋、光、酸、辣、香九字标准。稀的标准更是叫绝,碗里就一筷头面,吃不了30碗不能放筷子,叫30碗不过岗,如果能吃80碗,就算打破记录。
吃过早晨的臊子面,族里未出五服的家庭要互相拜年,一般是晚辈给长辈叩头,长辈便拿出准备好的压岁钱抑或核桃、红枣什么的,回赠晚辈。村落里如果留有宗祠,全族人就要上宗祠里祭祖。
忙过初一,从初二开始,就得串亲戚。串亲戚的时间一直延续到正月十四,到了正月十五的晚上,就得把请回家中的祖宗送回坟地里去。送祖宗要打着灯笼,说是给他们照亮,不使他们因为天黑而走了差路,因此,才有了正月十五的晚上,给墓地挂灯笼的习俗。
关中平原以西安为界,西安以东叫东府;西安以西称西府。西府是周、秦的发祥地,传统文化更是浓厚。西府的眉县、扶风、岐山三县交界处,流传着这样的俚语:“罗局的社火小寨的花,要听锣鼓上姜家。”
罗局属岐山县,一个村庄分东、西两街。东西两街素来不合,一到正月,这种不合就变成文化打擂。从正月初一开始,两街都打锣鼓。东街从东往西打,西街从西往东敲。敲到两街接界的地方,谁也不给谁让道儿,当面锣,对面鼓地要敲一两天,最后,两家宣布:装社火——斗!于是,偃旗息鼓,各自回到自己的地盘,紧锣密鼓地扮装社火。罗局的社火是典型的人抬肩扛式,一到装社火的日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齐上阵,人手还显不够,便从邻村借人。有意思的是,打擂那天,东街的社火可是去西街游;西街的社火也到东街演,最后才把底盘压在自己的界面上。这时候,如果那一家界面上观看的人多,就说明那一家赢了,赢了的这一方还要把观众拉到家里去吃饭。因此,罗局两街斗社火,受益的是附近村落的人。可罗局人也不是傻瓜,他们遵循祖宗的遗训,就是要通过这种形式,将社火文化传承下去。罗局的社火装得古朴,装得绚丽,装得高雅,历史上的各种典故几乎都有。一桩“白蛇出山”有两层楼房那么高,十几个小伙子在下面抬,也得不停地换班。因此上,就有了“愣娃抬社火”的说法。
小寨属扶风县,与罗局连界,罗局人斗完社火后,就上小寨看花。小寨的花在正月十五晚上放,和罗局人白天斗社火互不冲突。小寨的花就是现在人说的焰火。小寨的制花高手叫车车,这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人,腊月未到,他就跑东跑西,采购配料;配料采购回来,就指导全村的灵男巧妇制作。车车能制作上千种纸花,最著名的是二龙喷火,公鸡打鸣,猴子抬轿。一到正月十五晚上,纸花能装半里街。
令人惊叹不已地是,放花一开始,便听一声锣响,装在头里的那只公鸡就打起了鸣,公鸡一叫,嘴里便吐出一颗火球,火球直冲猴子抬的那乘轿而去,这时候,轿子上的引信点燃抬轿的四只猴子,猴子也就喷出火来,点燃周围的纸花。于是,半里长的纸花就互相点燃,互相推动,次序井然地先后起火:“劈里啪啦——啾呜——嗤嗖——”的响声震天动地,将整个天空也映红了。压轴的戏自然是在后头,漫火将两条龙点燃后,龙口便喷出几个嫦娥。嫦娥们舞姿舒袖,飞上天宫,飞上广寒……这种精巧的设计,美好的想象,是对焰火文化的发扬光大。
看过罗局的社火小寨的花,正月十六才去姜家听锣鼓。姜家的锣鼓打得疯,敲得猛,据说是姜太公讨伐殷纣王时演练出来的,姜家人自称是姜太公的后代,继承的是姜太公的传统。姜家人正月十六打锣鼓是上太公庙进香。从村落到太公庙有几里长的路,一路上锣鼓喧天,还要放铳。锣声、鼓声、铳炮声,把整个关中大地都惊醒了,惊醒了的关中大地,又将走进一个全新的春天。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随着物质生活的不断提高,“年”,这个具有几千年传统的重大节日,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似乎都变得越来清寡无味,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年文化的缺失。应该将失去的年文化重新寻找回来,使人们不再感到过年无味,这恐怕是每一个华夏子孙的心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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