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能够忘怀里南。
当车子猫步似的蜿蜒在山路上时,我执意地开了车窗。窗外,刚刚被露水清洗过的负离子正乘风漫步,现在,它们不可遏制地挤进了车内。
这是一种我比较熟悉的气味:带着竹子、杉木、松针的呼吸,又揉合了某些野花野草的芳香。六岁那年,第一次去里南的时候,那种味道深深地浸淫过我。在此后的二三十年,它常常携带几声湿漉漉的鸟鸣走进我的梦乡。
我总共去过两次里南。第一次是六岁那年,用我的号啕大哭跟父亲争取来的;另一次则是去南山湖游玩的时候,路过,是去年。当时,我趴在车窗上,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嘀咕:嵊州的山水竟然也有三分相貌!同车的伴当即“嗤”一声笑了:同志,这是里南!里南止于三分相貌吗?于是很羞赧起来,一者为着自己刻薄的“三分”,二者为着竟是连里南在眼前都不知道。里南,里南,什么都可以忘,但里南不可以。尽管六岁那年,她的山山水水只哺育了我短短的两个月。
关于里南,我想说的是,我有一条背带裤,是淡蓝的底子,黑头白身熊猫的图案,边上点缀几茎嫩绿的竹子;有一个留着两条麻花辫子,扎着两根红头绳的二十岁的姑姑。那条背带裤在我离开里南返家后,一直被我小心折叠存放在箱底里。眼前晃动那条河,那座山,我姑姑的辫子时,才会忍不住去摸一摸,看一看,脸蛋子轻轻摩挲那些熊猫,那些细竹……我觉得我心里独立划了一块地儿,那块地只种植里南、背带裤、我姑姑。她和我心底的故乡,几乎要平分秋色。
南山湖回后,因为被一种情绪逼迫,只好收了暂时的惰懒,伏在案上,翻出白纸,找出久已不用了的铅笔,用二个小时写了一篇《永远二十岁的姑姑》的小文。我说:我想里南,想那座山,想那条河,想河对面的野花野果,想我姑姑的麻花辫子,想她身上的茉莉花味……可是,我不想去里南,不想去看姑姑。我要里南还是那里南,我要姑姑永远二十岁。发网上,网友都笑我矫情,他们劝我:捎一把马兰头吧,回去看看你的姑姑;姑姑老了,赶紧回去,要不,大伙陪你一块去。
可是,我怎么能让我的姑姑老呢,我怎么能让大伙一块去呢。里南是我的里南,姑姑是二十岁的姑姑。他们不知道,我心里划出的那块地儿,一直芳菲着什么。
但,一次次地端详镜子,一次次地细数额前的碎纹,我觉得,里南已经直直地逼到了眼前。立即,马上,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我要立即赶赴里南,去看我的姑姑,看那河,那些花草树木。
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否已经改变了原先的路线,只是,山还是足够俊朗伟岸。小车比不上那年的老式大巴,大巴车一摇一摆的,有着摇篮的舒适。那年,我曾眯起眼睛,好奇地打量那些纷纷后退的树们,花们。现在,眼睛走过窗外的山林、小桥、流水的时候,我还隐约听见六岁那年惬意地笑了一声。
车象蛇一样扭曲在山路上,朋友执意加快了码数,我没有加以阻止。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是早些希望到达里南,还是希望晚些到达。
转眼,姑姑的村子就横在面前。
毛竹,炊烟,平房,河流。不知道从平房里袅袅升腾的青烟,哪一缕是姑姑家飘出的?
小心踅进一户敞开的人家,在木制的门上轻叩几下,便有一阵脚步匆促迎出。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臂弯里枕着一个小孩子出来。
“啊,是梅梅,梅梅”。汉子几声小咋过后,就大声向里招呼一个名字,接着里屋出来一个很肥很胖的女人。
我的思维仿佛被木棒击钝了,怔怔地找不出话来,只是傻傻地笑着。是吗?不是!象吗?不象!谁呢?是谁?
“师父好吗?和你们住一起吗?”直到这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哦,是父亲的徒弟,姑姑的弟弟!怎么就忘了姑姑是嫁在自村,夫家娘家同一村的?!讪讪地坐下来,接着便打探姑姑的情况。
我的师阿哥一边泡茶端水,一边忙着准备中饭。倒是师阿嫂笑着从容地打量我,一边还取笑我还是小时的模样。
这时,我不知所措的心才真正的落地了。姑姑家就在旁边,是门前栽两棵枣树的一排平房。门前的小河清清浅浅的,比当年瘦了很多。老屋是翻倒重新造过了。那个后门,后门的那些台阶,我和姑姑无数次淘米洗衣服的台阶,我都无法准确地测出它们的位置了。只有河对面的那座山,还是那样浓绿、深绿的颜色。
姑姑不在家,姑姑刚好今天早上去了她女儿家。她女儿嫁在镇子上,带了两岁的外孙女小住了一段时候,今天她们乘早班车回去了。
吃饭时,我师阿哥抱了小孩坐边上,他想方设法逗着孩子叫我“姑婆”。同去的伴笑了,不怀好意地学着喊“姑婆,姑婆”。二三十年过去了,再去里南的时候,我竟然成了姑婆,成了一个小孩的姑婆。
那么我的姑姑呢?姑姑还好吗?她是不是和我师阿哥一般年纪了,是不是和我师嫂一般模样了。倘然她在家,还会不会拉了我的手,一遍遍“小梅梅,小梅梅”地叫我,唤我呢?
姑姑不在,我从车上搬下礼物,一袋袋地抱进师哥家。
于我,这次里南回后,下一次再去,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全文完-
▷ 进入雪里寒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