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唯一的一首她唱给我听的歌，是林忆莲的伤痕。　

我说我很喜欢这首歌。她把歌词工整的抄录在一本薄薄的绿色封面的笔记本里。这个略微发黄的笔记本，年岁久远，保存完好。都是她喜欢的歌曲。她写字时候一笔一画，仿佛小学生一般的一丝不苟。常会在上课时候出神的对着翻开的歌词发呆，这其中填埋的记忆，里面有她的保存的自我。伤痕是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的歌词，黄色圆珠笔抄录，已经略微褪色的字迹。

能唱给我听吗？

她微笑的看定我，然后似乎下定决心一般。你说出它的演唱者，我就唱给你听。林忆莲的伤痕。她依旧微笑，轻轻把头靠过来。下课时候，教室嘈杂，靠近我耳朵，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

她有一副美丽的嗓子。声音里有无奈与哀伤，身临其境，褪却的绿色字迹里，埋藏的往事。她丝毫不掩饰感情，这是与众不同的时候，完全与现实中的她背道而驰。唱完后，长长呼出气息，像是从记忆中解脱出来。轻轻和上本子，不在往下看。

唱完了。

她微笑地看着发呆的我。

很好听。只是太过悲伤。有时觉得我和你是一路同行的人，感情敏锐持久，经历过的便再也无从忘记。它藏在每一个可以看见，听见，或者闻到的细节里面。稍微疏忽，便会毫不容情的强行进入。不过你似乎刻意的想要留存，而我只希望能够遗忘。我们都是期待情感的人。

是。有些东西不是不可以遗忘，只是自己不愿意遗忘。一切曾经的经历，如何通彻心扉，如何美丽刻骨，时间洗刷之后无一不以着美好的一面存留在记忆里。喜欢回忆里得到的慰藉，未来无从掌握，倏忽间的变化无法拿捏。

上课铃响，忽地发觉我们靠的太近，身体接触。我轻轻拉过她的手。她并不拒绝。上课时候，牵着同桌女生的手。

二

有一个男朋友，隔壁复习班蛊惑仔一样的长发男子，眼神桀骜，脸上是一惯不可一世的表情，略驼的背。常在下课时候走到窗户边上找她，手中拿着水果，或者她需要的书籍。在窗外轻轻招手，她便微笑地起身，眼神平淡。没有过多言辞，男子仿佛已经习以为常，递过手中东西，便沉默地走开。她并不爱他。或者只因为寂寞。

班上出名的问题女生，从县城另一所名气不佳的中学转学过来，有一大帮外面杂七杂八的朋友，成群结伙。常有成帮长发男生，包括她的男友，叼着烟在上课时候在教室外走廊上徘徊着等她，老师和同学会用莫名眼光望向她，她只兀自对着窗外男生微笑。有灿烂的近乎糜烂的笑容。但却并不过多加入他们的活动，长期外的颓废落拓的生活，她学会应付，能找到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用来拒绝。偶尔会起身出去，三言两语便把一大帮人打发走，然后微笑的走进课室，旁若无人。她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走读生，隔壁重点中学里有形同姐妹的朋友。一样笑容灿烂的女子，略显肥胖的身材，晚上会来学校找她。她会在晚自习后在课室里做短暂逗留。一起骑一辆崭新的翡翠色自行车，走灯光昏暗的环城路。两个孤身女子，一路嬉戏吵闹，内心却各自封闭。物以类聚，不喜欢透漏的女子，只喜欢默默承当。偶尔上课会有通红双眼，彻夜不眠，眼里有通红血丝。脸上却依旧笑容灿烂。环城路昏黄暗淡的灯光里，照着寂静漂浮的灰尘，夜间如此安静，喧嚣宽阔的马路只有嬉笑的两人。偶尔有呼啸而过的亮着刺眼灯光的火车，卷起一地的灰尘。原先沉寂的尘埃在呼啸声中剧烈的飞舞。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仿佛亦是如此，自以为是的坚定不移与桀骜不训，到头却只是随波逐流，自己无法掌握方向。或许如此才会觉得寂寞。所以会找男朋友，然后决然的离开，一个接着一个，却发觉始终无法填补，内心强大的衡量标准，似乎一切都被排除在外。或者爱情，原本就是难以拥有。她望住正在做习题的我，仿佛自言自语。

我无从回答。

她灿烂地笑。

经常想起曾经悲痛，便彻夜无眠。强悍却清醒，懂得一些东西无法强求。独自一人时候，眼泪情不自禁。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忘记,只是不愿忘记·

心痛不已。我爱这个有甜甜笑容的女孩，心中隐忍。甜甜笑容会不自觉在空气中凝固成寂寞的姿势。有黑色泪痔，却注定是一个人的泪水，她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窗外是夕阳西下时候，黄昏的天空，绸缎一般的绛蓝色。山头上有绚丽红霞。她拉住我手臂，眼睛呆呆望着窗外。依旧自言自语般的叹息一样的声音。好美。

转头看过去，看见她红霞掩映下娇艳脸庞。兀自沉醉。黑色泪痔秃显。

沿途总是有如此美丽的风景，而我们却宿命一般的必须前行。偶尔想驻足停留，却发觉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日渐远离，只余下形单影只的自己。就好象你一样，这样喜欢拉着我的手，注定也须离开。不过，我们原本是背道而驰的两个。

她轻轻挣脱被我紧握的手。

我是喜欢在回忆中找寻温暖的人。我不曾驻足停留，但是，也许我可以尝试跟随你的脚步。

她轻轻一笑，不再言辞。

三

临近冬天时候，一日清晨，下鹅毛大雪，南方小城的冬天难以一见。清晨用冰冻冷水洗头，水便在头发上结冰，难以溶解。她那天穿黑色风衣，黑色皮鞋，头发扎成漂亮马尾。远看过去，仿佛年幼少女，甜甜笑容，天真淳朴。全校学生集体罢课，散落到县城的各个角落。她有大帮人陪伴。走过依旧沉浸在绿色的那排桂花时候，她伸手拉我过去，笑容满面的为我照相。

愿意和我一起照一张吗？

我不想给你留下遗憾，。你是个好学生。她近乎调皮的语气拒绝我。

我们的寂寞无法互相填。你是这样优秀，我们注定无法走到一起，只能一起相守着诉说与彼此聆听，我们属于不同的生活圈子。她收拾起相机，笑着对我招招手，毅然地转身离开。白色雪花洋洋洒洒，那一末黑色，在学校门口的拐角住一闪，消失不见。我独自伫立，看着雪地里她留下的模糊足迹被鹅毛般的大雪瞬间掩盖。我无法追寻她的足迹。

这是一个女生给我的借口，我们属于不同的生活圈子。看似强大的理由，却是畏惧与恐慌。我们太不相信自己，以为有些东西总也无法打破，更无从抵达。于是我看她坚定地上船，然后挥手，我徒劳的伸手，无法跨越奔腾的河水。但她却也永远无法抵达彼岸。她是内心如此漂泊不定的人。

开始放弃学习。只是不停思索她所给的理由。我孤注一掷地想要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在外租一间廉价房间，清晨傍晚可以透过窗口看到外面喧嚣的环城马路。我是如此固执的人。依旧一个人，形单影只。开始逃课，沿着湘江慢慢地走，看着绿色河水近乎停滞的流动。仿佛看似缓慢的时间，无知觉中颓然的走到了行将就木的中学尽头。这是与她反向的道路，我知道不会遇见她。或者会去县城阴暗角落的桌球室，看形形色色地都有一张颓废脸庞的人，在球轰然入袋的声音中脸转瞬即逝的满足表情。

这种沉沦在我看来仿佛是种释放，亦像是她言辞中的驻足。只觉得是种叛离中的满足。

人有时候总是这样容易满足。在刹那间会感觉短暂幸福，却又清醒的如此之快。欲望让人清醒，但是太过强大时候，找不到来时路，亦看不见前方。

大雪整整飘舞了一天。银装素裹的世界，教学楼前苍翠的柏树被枝头厚重白雪压制，从树干中间弯曲下来。足迹斑斑的校园小径水迹班驳。一群群从校外回来的学生，浑身湿透，脸上透漏着满足，喧闹地讨论着这场难得一见的南方大雪。我想起那一抹在校门口一隐而逝的黑色身影。泪水朦胧。

四

雪过天晴。隔日的阳光里，凉意更甚昨天。逃了将近一个星期的课程。临近期末，学校纪律松散。再去上课时候，校园里已经是考试前夕的紧张气息。那天她穿一身红色衣服，头发束在脑后，眼里有通红血丝。

上课时候，她趴着桌上静静看着我。眼神满是痛惜。依旧让我握到那双温暖的小手。我伸手时候，她便把手轻轻放在里面。不需要太多言辞。她知道我在改变，但我依旧不符合她的理想，只是她找错借口，亦不曾想到我的固执与坚持。

生活有时候仿佛被禁锢在玻璃瓶的生命，妄想冲破透明枷锁。看到在窗户上竭尽全力妄图飞出窗外的蚊子，她笑着看着握着她手的我说。可惜我们不是在同一个瓶子里面，我看得到你，但是我不想进入你的空间，它不适合我。我已经决定放弃你，放弃仿佛是抽烟时候无意间拉下的烟灰，再也无从拾掇，经不起轻风吹拂。我们不会长久，除非像我们现在这般，只需能轻轻握住彼此的手，其中会有幸福。知道吗，我们不要苛求太多。我们原本亦不能苛求太多。

我紧紧握住手心里滚烫的小手。我原本亦无苛求，我并无嫉妒你的男友。甚至觉得他太过可怜。你从不把感情寄托在他们身上。只是希望最后的日子，我们相伴着一起努力。然后在大学里依旧能这样握着你的双手。

那你以后别再逃课。她双眼定定望住我。

我看见她眼睛里的血丝。有时觉得逃课可以缓解，让人有时间去学会接受。仿佛我之前对于你那些言辞的无法接受，也许会慢慢的理解。只是这需要代价，我付出的是时间，而你付出的是你自己。

下课铃下，看见窗外的长发男子，是她的男友。已经在窗外徘徊了一整节课。

五

期末考试转眼即至。

她再也没来上课。

考试时候，提前交卷，在校门口等她。

冬天干燥的季风，街上人来人往的来往人群。远远看见熟悉的背影，是她隔壁中学的姐妹。依旧骑那辆翡翠色自行车。把车停在校门口，今天她并不打算进我们学校。她并不认识我。

你好，你是在等郎子么？

恩，你是？

她好奇打量我。流里流气的眼神，在外面混乱的太久所固有的眼神，与郎子男友如出一辙。这是郎子所不曾对我表露过的眼神。或者见我叫郎子这个名字，回答才会如此。

我是她同桌。她好长时间没有上课。

我听她说过你。她说起郎子的事情。有另外男生喜欢她，表白时候被她男友发觉，便大打出手。男生事后被捅一刀，住院时候家长找到她家，要她承担后果。她因此而被家里关在家里，不许外出，她母亲向学校请了将近两个星期的假。只等考试时候才准许她来参加。

她和男友已经分手。

啊？

你不要高兴。你与她之间有太大距离，不要心存希望。或者像你们这样未曾不好，况且……

说什么呢，走拉，考试结束了。

她什么时候已站在我们旁边，笑容满面。面容憔悴。依旧是一袭红色。

记得别老是想着我，回家好好过年，来年考个好大学。

她没有给我说话时间。灿烂一笑，坐上自行车后座。瞬间隐没在人海里。

六

来年时候，她再没有到来。

黄昏时候，天空一片美丽的绛蓝色。听见隔壁音像店里熟悉的音乐，是林忆莲的伤痕。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蓝色的夜降临的时候

没人看见我们手牵手

心里的伤痕扩散开去，仿佛天边娇艳红霞，映红整个天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