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十梦》之一
北岛卜居
(1967年)
尘世达人
“既然都觉得象这样过很无聊,干脆走吧!”我对她说。她羞涩但却是侃切地点了点头。于是我们趁此月黑风高的寒夜,从队部保管室里悄悄地拿带了一些必要的东西,潜下松鹤岗去,漏网之鱼也似地溜走了。
正值“一月风暴”末期。社会秩序颇乱,火车自然相当好“混”。不知不觉,已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小站上下车了。
听说附近有个大湖,湖中多有荒岛,极感兴趣。登上一座小山眺望那湖。那湖扁扁圆圆的,真象是一块调色板。周遭的小岛恰似板上的颜料堆儿。处在东北角“拇指孔位”上的那岛最大最美,遍覆着密密匝匝的黛色丛林,甚称我意。
“我们就去那儿,怎样?”我自信地问她。
她未开口,只是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依向我,挽住了我的手臂。
湖面正结着坚冰。我们携手奔向那儿去了。
这才感觉天奇冷。冷得叫人发痛。踏上岛后,我们并肩紧拥着,在碎雪枯草混杂的冻土上艰难地迈步。嘿,只要不再在那边过那种枯燥无聊至极的日子,更主要的是,两人已能无拘无束地单独待在一起,再冷再苦再累,算啥!
岛上漫目都是干枯的杂树林。黑松白桦和沙柳居多。土质虽冻犹略松软。我信手拔起一株松苗来,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刚想扔掉,忽觉不妥,便握在左手里。
我们来到一个处在一座小丘下的湾子里。凭直觉我觉得这儿建屋定居蛮好。我回头看她。她欣喜地含笑对我点头。于是我猛力地跳起来,振臂高呼上了一声。然后我一气冲上小丘顶上,从工具挎包中取出把小铲来铲开冻土,将那株松苗栽在了那里。
“如果它能够成活,我们也就一定能够在这儿生存下去,建立我们的美好家园!”回到她身边,我说。
我在选定的地方反复谋划上了半天。她协助着我,并不停地以她那脆生生的鸟鸣般悦耳的声音,在我耳边提着各种建议。
不觉天已黄昏了。北国的长天高渺神奇。冻云如岭如峰,如羊群马队奔驰在朔风凛冽的原野上。干燥的气流刀似地割人。四野都在发着低沉却又狂暴的呼啸。沉落在地平线树梢顶上的太阳血红而破残,显得相当诡谲。
总不能就住在这露天雪野上。趁着最后的天光,找到了一棵根部有着一个大洞的枯树。我们扒来许多枯枝败叶,在树洞前两步远的地方生上了一堆篝火,然后钻进树洞里,另用几根结实的树枝封住洞门,再把几件刀具放在顺手之处,才躺坐下了。
我们紧紧地相拥狂吻。这初吻生涩别扭但却异常地醉人。我们眯缝着眼陶然对视。她那绝美的青春面容在火光的映射下使我想到了童话里的林中妖仙。……有着一点模模糊糊的欲望。其实早已从旁知晓了儿女之间的情事;但也许是因为彼此年纪都还太轻,或者也许是都觉得那应当是在更加郑重的场合下进行,总之眼下我们都已相当知足……
临睡前我们吃了一点干粮。这干粮必须“厉行节约”;假若我们在获得新的食物前便断掉它,那么我们的一切都将全部落空了……
夜间仿佛有野物在辽远的旷野中嚎叫。但并没有什么来骚扰我们。当树梢的暗影在微青的天际逐渐变得清晰时,我们起身,保留好火种,又去湖边砸开坚冰漱洗。漱洗时,意外地发现有无数的鱼在窟窿处窜游。惊喜之下,立即将她的一条纱巾在树枝上拴成了一个网兜,便尝试着捞鱼。大约是因这朔方野湖的鱼蠢笨憨直,这一简单原始的办法竟非常奏效:最多不过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我们起码已捞上了三五十斤大半尺来长的鱼堆放在那儿。
我把鱼都剖弄了出来,晾冻在空地上。当即便拨开火灰,烤了两三条来吃(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其余的储备在那儿,既可备荒,兴许还可谋求更远的发展……饭后稍事休息,便开始劳作了。
我到较远的地方去挑选了些长而直的松树,用小斧奋力砍倒了几棵,然后一棵棵剔去桠枝后扛回到昨天选定的那个地点。在我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她双手拿着一把驳刀,也在那儿奋力地将那些我剔砍得很毛躁的枝干一一地修平。她是很不善于干这类活儿的;不多一阵,她不光累得气喘嘘嘘,而且一双细嫩的手,也被打起了好几个水泡。她哭了起来,并不是为手痛,而是为自己不能帮上我更多的忙而难过。我忙跑过去安慰她,说,这些粗笨事,原本就不应让她沾边。“以后,你会有施展的机会的!”我说。对她描绘着我们的家的远景,眼看着她在寒冽的风中绽梅也似地破涕为笑,我除了深感慰藉,也觉得自家这身并不算是强壮的筋骨,顿时象是草木灌浆似地充满了力量。
眼下深深地感到用具的缺乏。我们身上原本是没有几个钱的。只有因地制宜地创造了。我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冰洞的鱼。经过一会商量,我们决定暂且把我们的“基建工程”停下来,先做上些鱼干到集上去卖,换回一些工具和生活必需品。
自由人的最大优势便是有了想法就可以马上付诸实践。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我将那又已经冻住了的冰洞重新砸开,鱼立即蜂拥而至。我们象早上那样开始捕捞。但这回鱼似乎变得狡猾了些,网篼触之,已略知躲闪了。于是我在附近百十平方米内,又一气砸开了五六个冰洞,然后就换着地点作业,有了收获,便扔给她,让她在那儿先慢慢地整理。这一招果然有效:不仅每个冰洞的鱼在吸取教训前后或多或少地都有相当数量落网,而且每个洞前,都轮番地有着不少冒失倒霉的家伙自个弹出洞来粘冻在冰上。这样,我只要间或在每个洞前捞搅上一会儿,就已经有很不错的收获了……
我们把剖出的鱼成一圈挂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圈子中央日夜都保持燃烧着一团篝火。这既是加工的需要,又是防卫和取暖的需要。当我们这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后,我要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去交换变现了。有个问题很是叫我为难:留她在这儿,我不放心,——怕山林间有伤人的野兽;带她去集上吧,也不放心,——怕人间更有我对付不了的野兽!因为她的容颜真的是太容易惹事了,回想来这儿的途中,有好几次,都险些弄出了事来……最后,万不得已,我削掉了她的头发,并借助木炭屑和我的造型技巧,将她装扮成了一个十足的“黑蛮男孩”,才带着她和我们的鱼干上了路。
当我用木棒撬扛着一大捆鱼干,她肩上也扛挂着这同样的相当数量的“货物”,费尽周折,才来到离岛数十里外的一个土集上,天色已是半下午了。集冷落萧条。我们先是尝试着零售,见生意不可能好,干脆将货全数打给了街口的一家坐贩,居然好歹还是得到了四十几元钱。那贩子对我说,就是这个价,三毛钱一斤,以后拿这鱼干来,他都收。我心想这儿总不可能同家乡相比吧,也就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下来。
我们买了些绳索抓钉以及锯、刨之类的木工用具,还买了几件最简单的日用器具,如锅碗盆勺筷及针头麻线、帕刷灯盏等,连同几味常用佐料和火柴药品之属,已把几十块钱花个一干二净了。于是我们整理好这些虽说不及来时所负沉重但却远更零碎的东西,丝毫不敢停留,吃了点饮食,便马上又上了路。
我们在晚上九点钟左右才回到我们的“北岛”。两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好在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这么些生活用品,于是我赶快重新生上火,支起锅来烧了点热水洗整了,然后便相拥在火堆旁躺下,立刻便呼呼地熟睡到了次日上午日高三丈之时。青春之所以美好,仅此也可见一斑:虽说昨晚我们都昏昏沉沉的快直不起腰来,但眼下两人却已经又都是一脸灿烂、整个人也都又是活蹦乱跳的了……这以后,我们把生活远近目标划分了一下,做事也就依照这种大原则进行。我先在“建筑工地”旁边一个合适的地方傍树搭了个窝棚,还在窝棚内用柴草搭了张“床”,同时钉了几件权且可以称作“桌凳”的木质家什,也算是暂时有了个“安居之所”。然后,白天整块的时间都用于“基建”;早晚和中午那些零杂时间,就还是用于“渔业活动”,因为除此之外,我们一时似乎还找不到什么别的求生的方法。现在我们对此的策略更趋于“守洞待鱼”了,每天主要只是挖护好一些冰洞,就相机去捕捞或拾捡鱼儿。获得的鱼儿当然照样也是排着远近两种用场。远的不说了;就近弄来吃的鱼,因为有了炊具和调料,所以她的优势已开始发挥——我享受过她尝试弄出的多少种“鱼饭”啊,可以说蒸、焙、煎、熬、煨、炒我都尝尽了,这也真算是一个“北岛鱼系列”哩!
后来我们又去过几次土集。每次我们都可以添买一点生活用具或消费品。第二次去那儿的时候,我们就不但买上了一点儿高价粮油(我们不可能有当地的粮票油票!),而且还买回了一只黑色的小狗。这狗崽腿脚粗壮,脸腮上象是长着连鬓胡儿,我们便叫它“黑狮”。
这最初创业的日子,虽然极其艰辛和清淡,但我们也已经从中体会到了许多从未感觉甚至是料想过的快乐。生存的紧迫感稍稍减轻后的日子,傍晚,我带着我的未婚妻——我们开玩笑这样说——和我们小小的侍从武官黑狮,气宇轩昂地巡视在我的这片雪域领地上。北国之春到来得晚,眼下虽说已是阳历三月初头了,但这儿依旧还是天寒地冻、漫目灰白。不过已经可以感觉到林中有一股仿佛是强压抑着的生气,正在那儿继续蕴积。因为时间毕竟有限,我们始终没有环岛一周巡游,至于密林深处,则更是从未去过。
“冰雪融化后,我们又怎么出湖去呢?”那天,当我们眼见林梢出现了第一批绿色嫩芽的时候,她遐想地闪眨了一下眼睛,问。
我猛拍脑袋,口中“嗨”了一声,一面捧起她那可爱的脸儿来啪地亲了一个。
“乖乖,不是你提醒,还真差点儿忘了这件大事呢。”吻罢口中嚷嚷地叫道。她就势用头顶了顶我的腮帮,一面欣喜而又微含一丝得意地格格笑了起来。黑狮抬头眨眼不解地望着我们,一边就连连地摇起了它的小尾巴。
我赶忙抓紧时间,砍了许多尚未抽芽的柳条,剔齐整好后,用棕绳细细地将其拴绑成了一只大小适中的筏子。因此地找不到可用于作篙的竹子,我在林中费神找了棵形态合适的小树,把它剔刨成了一只橹,然后固定在了筏子上。这项工作用去了我一周多的时间。筏子做成后,水气尚未全干,湖冰便嚓嚓地融裂开了,先满湖都是浮泛着的冰凌,不过两三天的时间,冰凌也渐渐不见,于是只见一湖春水碧波荡漾,映照着水岸那已是一片嫩绿的树影,水面微微飘浮着极淡极薄的紫色水汽,恍然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了一望无际的新天……
筏子试水这天简直是我们盛大的节日:我和她停下手中的活儿,带着黑狮,也带着干粮和饮水,花上了大约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乐融融地作了一次“环岛航行”。归岸后,我想到在整整大半年的时间里,我们捕鱼的方式都必须改换,对她说:
“以后我们准备下一批树条签子,串好绳,把握好湖水的涨落,在那几个湾子里扎下这拦湖桩,想来收成照样不会错的。”
“而且,”当晚躺在我们那简易却相当舒适的床上,我搂着她,又继续说,“趁春天我还要开出些地,种上些粮食。我好象听说过这儿实际上也还出大米;我想发个狠,找个合适的地方淘出块田来,种上一点儿水稻,让我们都有米饭吃。好在这儿的土很酥软,春天那边坡下又好关水,估计不成问题的。”
她依偎在我怀里,双眼透过简陋屋墙的缝隙望着春夜的星空,象星星一样地忽闪。“我也在想,”她憧憬着开口道。“我要在这附近开出一片菜园来,种上你喜欢吃的菜,再喂上一群鸡鸭,让这儿的田园味更浓。以后我还要每年喂上一头大肥猪,好让你,我的大馋猫,不至于过得个清水寡淡的……”
“哈,”我笑呵着她的胳肢窝,与其说是在小罚不若说是在奖励着她,一面又凑趣出点子说:“房前屋后,种瓜种豆之外,还得种树栽花。我可是最喜欢花木的了。还记得我家的小园吗?——你在你们窗前栽种的那株开花的藤,我好喜欢……”
“嗯,”停住呵笑后,她附向我耳边说。“昨天我悄悄地到坡上去看了我们的小松树,它真的已经活转过来啦!——我们是能够在这儿站住脚根的!”
“是啊。我们不光是能够在这儿生活下去,还一定能把我们的家,建设得花团锦簇!”
两颗充满激情的年轻的心紧贴着在寒气的围裹中温暖平和地安静了下来。在走向美好梦乡的途中,她喃喃低语:
“嗯,你真的成了农夫,我就成了农妇啦……”
这之后,我们的一切工作,便都在预计中一一紧凑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这过程是漫长且又充满艰辛的,只是因为有了彼此的慰藉,方变得不但不嫌枯燥乏味,反而给人以一种绵长隽永的回味之感。在夏天到来之前,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我在黑市上买到了一把相当好使的猎枪;二呢,有一天我和她在暮春那种忽晴忽雨的喜恼人的天气中进林子采蘑菇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了好几株人参……
湖岛间的初夏是异常美丽的。满坡的树木都变得郁郁葱葱了。光滑而洁净的桦树枝干,疏疏散散、错落有致地在密林那浓暗的背景上细笔似地挑画出了些亮色线条。沙坡在暖日的照晒下,永远都纯洁而沉静地仰躺在那儿,恰似大热那天我们浴净后她那休闲在水滨的曲线流畅的肢体。柳丛在和风的抚拂中起伏奔走似地散扬着缕缕新绿,象是些活泼的姑娘在滩上疯舞嬉戏。密林深处,岛子正中,一块三四层楼高的赭色大岩石稳沉地蹲坐在那儿,犹如一个严肃地观望着后辈的饱经风霜的老人。林子上空和绿水滩上,常常都翔舞和聚集着群群叫不出名来的白鸟,鸟鸣声在这片寂静的天地间格外显得警耳的清越。有几个湾中遍生摇曳的芦苇。岛子南端的向阳之处,竟然还亭亭玉立地举出了好些娇嫩的荷叶……
人的体能也如同自然界的复苏,变得更加的勤勉与朝气蓬勃。经过一春和半夏的苦干,我们的新居已经初具规模了。房屋全用圆木抓钉而成,屋上盖着厚密的“桦皮瓦”。坐北向南、背风与向阳兼而得之的正屋共有三大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是饭厅兼起居室,另一间则作为“室内作坊”而存在。厨房、厕所和畜圈都安排在偏厦内。家具虽然都是用最原始简易的方法搭钉而成,看上去却规范整洁而且策划得井井有条。尤其是那些直接用大小树桩锯成的桌凳摆在那儿别具风味。餐桌上和卧室床头永远都情调十足地插着一束山花或者常青的植物,那是她精心炮制的“作品”。在起居室的一角,靠近北窗的地方,我也特意为自己辟出了一个位置,准备将来得闲了,便在这儿读书和画画……
首批开出的田地中,庄稼已经转青。小小的菜园里,瓜菜的长势更是突突喜人。我们已经吃上自己种出的蔬菜了;小鸡小鸭们也都换上新毛,估计到秋天就能成熟下蛋。不过猪圈至今尚且空着,倒是半大的黑狮,时常跳进跳出地在那儿玩耍。
这儿的夏天照样挺热。正午那段时间,除了偶尔到滩上去游游泳,我们一般都待在屋里稍事歇息,当然更主要的是从事室内的各种劳作,如削刮渔桩,添打家具,检整山中弄来已经晒干的药物、皮货、菌类,连同处理日常生活中逐处可见的杂务,等等。
夜晚的情味则清凉而又隽永悠长。我们有两种油灯:煤油灯和杂七杂八的动物油灯。靠着那支猎枪,我已经击杀过好些獐狍野鸡狐兔之类的玩意儿了。每有所获,除食有肉油外,气味不好的油脂便用来点灯。每天夜晚,在这或荤或素的摇摇曳曳的微火光下,我们吃罢晚餐,收拾完毕,便坐在门前的小坝里,在深广、浩渺且又璀灿晶莹的北国星空的覆罩下,情意绵绵地回味着我们遥远的过去,同时默默地体味着我们美满的现在,并以三倍的激情,畅想着我们那更加美好的将来。每逢这时,飞萤宛若流星雨般地划过我们四周,远处的林涛和波声时断时续地传至我们的耳际,黑狮静静地伏卧在我们脚下,时而朝着远方竖起耳朵,然而更多的时候,却都微眯着双眼,象是已为身旁菜畦草丛内夏虫的唧唧合唱所陶醉……用来驱蚊的燃着暗火的艾堆轻烟袅袅,香气浓郁纯正而又沁人心脾。为了防范万一有猛兽侵袭,我们始终保持着在居所附近燃烧一堆篝火的习惯。眼下的火点就长设在院坝外侧的一块平石台上,只要是没有下雨的日子,每到夜晚,那儿就总是燃亮着一团熊熊的火光,因而越发为这原始荒凉的北岛仲夏之夜,添上了几分优美的生活情调——特别是当那方真有一两颗流星倏然划过的时候。
而雨夜却又另是一番滋味了。这时我们总是早早地便严闭房门和除天窗外的别的窗户,然后围着油灯偎坐在一起,依旧回忆着我们的过去和憧憬着我们的未来,有时也相互讲讲故事、猜猜谜语或是谈谈彼此曾经读过的书。一次我在集上买杂物时,偶尔发现杂货店竟把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文革前的高中语文课本撕来包东西,当即便花钱买下了那两本残缺的书,于是眼下它们也成了我们消磨雨夜时光的绝好伴儿……
有时也遇上屋漏什么的。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和她都在黑狮跳来跳去的吠叫声中嘻嘻哈哈地接倒着一盆盆发黄的雨水,当然,第二天我也就又多了一件上房的活儿……
这晚的夜空格外晴朗,月亮又圆又大,银花花地挂在岛子东头的“老人崖”上空,将岛上的万物都勾画得光影分明。夜深后,我们去屋后自淘的井边上打水冲了个澡,然后关门闭户,双双钻入了新添置的又宽大又透气的蚊帐之中。
两人的肌肤都异常地津凉爽滑,搂在一起的感觉特别舒坦。长期的共同生活,彼此间各式各样的亲昵举动自然都早已历久不鲜了。不过,也许仅仅只是鉴于迄今为止都还并未产生强烈的需要之感,所以对于那件我们耳闻不详的男女间最隐秘的情事,双方始终都还自觉不自觉地抱着一种敬畏般的回避态度。
少年瞌睡的确很大。我们象素常一样,在亲吻中一会儿就迷糊过去了。然而这晚在熟睡中我却做了一个很可羞耻的梦。我梦见一个女孩子——不是她,而是早年我家附近一个有名有姓的“傻大姐儿”——不知怎的竟和我独处一室,说笑时突然就解下了自己的内裤,并分开双腿向我展示自己最为隐秘的那个地方。那地方很生动地、甚至可以说是活灵活现地示意着让我怎样。这傻大姐自始至终除了瞅着我怪怪地抿笑外,既没用语言、也并未以明显的举动来教我,但我却无师自通地也仿效着她褪尽衣裤,然后便果断而雄壮地迎凑了上去。——接触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那极象是两根裸露的电线碰在了一起,立刻嚓嚓地火花乱迸。于是我初次梦遗了……
我在淋漓的冷汗中猛然惊醒过来,意识到所发生的事,顿时难过已极,忍不住当时就流着泪摇醒了身边的她。她朦胧地醒来,见到我这样,当即也吓得清醒了。点上灯后,她抱住我,连声问我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把头埋在她肩窝里,象罪犯坦白交待般地将方才的梦告诉了她。她听了这事之后的反应叫我惊异而又永远难忘。那先好象是有些惊恐甚至羞忿,但旋即却捂着嘴儿别开脸吃吃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下,然后她转向我,深情而又爱怜地瞅定我还在躲避的眼睛,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一面柔声地说:
“傻瓜,傻瓜,象你这样的傻瓜哥哥,也是该有个傻大姐儿,来教教你!”
于是她起身端来一点儿温水,红着脸蛋细细地为我揩洗了一下。这时我猛地又变得雄强刚烈而且似乎难以自持。我无言地抓住她的双臂,大胆地、恳求般地紧盯着她的眼睛。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脸儿刷地一下子变得更红,人也顿时变得局促而手脚无措起来了。但她却并没有一点儿推却的意思,只是飞快地含羞瞟了我一眼,同时口角上也同样快速地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浅笑,然后她便重新与我进入帐中,放好帐子,柔顺地平躺在了床席上。
我双手瑟瑟地剥光了她和自己,只觉得满口牙齿不住地在那儿磕碰着打架。虽是朝夕相处,但从来洗澡、游泳和睡觉的时候她都并未脱完过,就是换衣服时也都背开了我,因此我也是这才初次完整地见到她的天体。微弱火光下的肌肤莹若美玉。肢体长短适中,异常匀称;两乳娇小而又骄傲地挺翘着。乳晕饱满红艳一如她的嘴唇。腰腹腿股之间的曲线尤美;配着一小点柔和自然的黑绒,看上去简直使人惊叹。肚脐也是又圆润又光滑,分明是经过了伟大神奇的造物主精心的打磨修整……我细细地欣赏和爱抚着这片无可争议地属于自己的芳美疆土,醉迷之中麻大着胆儿,分开她软绵的腿儿,定要朝着那儿看个究竟。既已看出那儿绝对比方才梦中所见来得更加优美雅致无可挑剔,我狂暴跳荡的心早难以稍加遏待了。于是我快速却又深沉、甚至还象是带着一点儿壮烈的神采抬头看了她一眼,便风风火火地按腾了上去……接触那一刹那间的感觉真如电火撞击,生命的岩浆立马便又无法抑制地喷射了,同时我感到她在下边以我闻所未闻的音调轻轻地哼哈了一声,一面便迎着我猛烈地顶缩……
我们都以为事情原本就该这么快,所以我们都已感到了十二分的心满意足。好一阵,当彼此的喘息都渐渐地趋于细柔终至完全平息下来的时候,两人含笑久久地凝视,然后忽又没命地闭着眼睛狂吻了起来……
我突然又想到了先前的梦,开眼看她,欲言未言。她竟当即便从我的眼底读懂了我的内心,于是伸手按住我的嘴,快快活活地笑了起来。
“啊,不要说了,——那是假的,我们这才是真的!”
想到今生我们将永远都可以象这样生存,两颗充满火烈激情的年轻的心,真是欢快得要在各自的胸腔里狂蹦乱跳了起来!
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第二天起来后,我们仍象平常一样朝气蓬勃地投入我们建设家园的奋战,只是因彼此间新有了这种质的不同,两人比素常显得更加的谐调与亲密。而此后夜间探究上天赐给我们的这种极度的快活之秘便成了我们生活中常设性的日课。当chu夜的创伤稍稍平复后,两人便迫不及待地展开新一轮略带训练意味的体验了。感觉依然极端的刺激。那是一种迷茫的狂喜,失控的骚乱与搅发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双方都在这种毫无间隙的伴着浓浓爱意的整个生命全力以赴的接触撞击中,获得了一种难以明言的灵肉合一的强劲升华。我这才发现原来她在这个方面也是相当有潜力的。当然,我自己也不错。因禁果诱人的滋味已为人所知晓,而造物主又将开启这禁果之园的锁钥天然地佩戴在了我们身上,所以我们开此欢宴几至无法计数,且在宴席之上,两人胃口之好,也如饕餮般全然不知厌足。也许正是因为自身贪婪的意愿,或者也是由于自然法则客观冷静的介入,我们的欢宴竟渐渐还由“快餐式”发展为正餐,甚至有时干脆就是近于通宵达旦的痛嚼狂饮。唯其如此,两人也就对这令人醉生梦死的生命之宴倾情愈浓……
大抵同样是由于自然法则毫不客气地介入吧,渐渐的我好象觉得自己有点吃不消了。这大半年来,在这种风里来雨里去餐霜露雪的强体力劳动锻炼中,本来我的身体已变得非常强壮结实,以致有时她爱抚着我浑身鼓凸的肌腱开玩笑说,即使今后我们的家再兴旺发达,也都用不着养牛喂马。然而眼下这身叫她爱慕同时令我自豪的坚硬的肌肉,明显地有点儿松驰了。有时手脚好象有点无力。双眼也有些枯涩。偶尔还有头晕眼花的现象;主要的是,整个身体仿佛有那么一点象是从内部被掏空了的感觉。我毕竟还是自爱的;她哩,不消说更是心疼我。于是我们都骇然承认这的确是纵欲的结果。
“以后还是节制点吧,”那晚她伏在我的怀里,两手爱怜地捏捏摸摸着我,柔声地说。然后更紧凑向我的耳边:“不然为啥会有‘蜜月’这种说法呢?……”
也是,从月圆那晚开斋破戒到现在好象真的差不多正好是一个月左右,因为窗外那白花花高照在“老人崖”上方的月亮,几乎又正是圆溜溜的了……
这段时间,虽是夜夜贪欢,日间的工作却并没受太大的影响。早先预计的几个湾子的渔桩早就安插完毕,而且在水位的涨落中已经使我们小有所获了。春小麦和那一小块“试验田”里的水稻该管理的也都管完,只等着不久的收割;瓜菜产出的速度更是令人一时无法消受,也就统统的晒制成了干菜,以备冬日之需。采撷林中药果菌类的活儿向来照常进行。唯有一件事颇伤脑筋:包谷尚未干老,一时不敢收下,但却不知是有什么样的野物,已经在那儿暗暗地先搞“抢收”了。鉴于此,同时也为了协助自己节欲,我对她说,干脆我在包谷地旁边搭个窝棚,带枪在那儿睡上几夜。
“黑狮给你留在屋里。而且,那儿离家也不远,我会注意这边的。”我对她说。
但是她坚决不依,说是不放心我,还说无论哪种情况下,她生死都是要和我守在一起的。我再劝她,她干脆就咬定说她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于是我也就只好答应了她。
搭那窝棚倒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半天工夫就解决了。当晚,吃饱喝足洗整完毕之后,我们带上黑狮,同时也带上枪、弹、刀匕和手电,依旧在就近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然后便说说笑笑地钻进了窝棚。
野地上空的星月愈发显得疏朗莹洁。地热还未褪尽;风从密林间挤出,歇凉喘气般地来到包谷地里,从地里赶出了一阵阵稍带干呛味的清香。蟋蟀们可是毫不畏热地大张旗鼓呐喊着;偶有几只旱蛙,理智而克制地不时又在一旁喝彩叫好上三两声。而正因为这样,整个草野上越发有种使人悚然的寂静之感。
黑狮忠实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趴在离窝棚两三步远的地方,大睁双眼、尖竖两耳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现在它的体型已相当大,可以说已接近一条成年大狗了。看着它那虎虎生气而又毛色润泽的样子,老实说,我真的就联想到了我自己——我们都处在这种身架业已逼近成年、稚气虽未全褪却愈见其神采焕然的时段上,而这正是自己生命中多可宝贵的时段啊!……
我和她在窝棚内清心寡欲地闲谈上了好大一阵子。已有相当时间没象这样了。而且因为有了黑狮这样一个大可值得放心的哨兵在外,我们的意态也就更加闲适从容。快要睡去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
“跟你一起露宿的感觉真好。现在,我好怀念我们刚到岛上来的那第一夜呵!”
我颇有同感地点着头。然后我哼哼地说了句:
“等我们来这儿的周年纪念日,我一定带你‘重温旧梦’。”
……不知是在后半夜的什么时候,黑狮猛烈的叫声把我们惊醒了。我立刻将猎枪操在手上,将她掩在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只见黑狮正朝着包谷地边靠近林子那面的一个地方扑去,立刻便象是同一个什么大家伙咬打成了一团。我赶快摸到手电筒,朝着那儿射去。喝,原来竟是一头黑不溜湫的野猪,正在同我们的黑狮斗殴。
稍事考虑,我对她吩咐了几句。她依照我说的,接过手电筒,定定地紧射着那野猪;我则飞快地上好枪弹,瞄准那猪,然后口中和她齐声高喊:“黑狮回来!”
这黑狮从小是非常听话的,此时尽管正在酣战,听了我们的召唤,也立即便调头撤离战场。就在黑狮脱离对手约有两米的那一瞬,我早已一枪击中了那野猪的软肋,将它撂倒在那儿挣扎。于是我也来不及再想什么,提刀便朝它奔去。黑狮尚跑在回来的半路,见我如此,也又转身去咬那猪。
我冲拢野猪跟前,就象从小见食堂炊事员杀家猪那样,对准它的心窝狠命一剌,连拳头都没了进去;接着我手又一搅,猛地将刀拔了出来。那猪当即血如涌泉,在地上伴着黑狮的吼叫乱弹了一会,便奄奄一息终至死去了。我舒了口气,兴奋地叫她快过来看。她倒是马上过来了,但走拢之后,好大一阵,手都捂在脸上不敢放开。
我们都平静了下来。面对这么大一件战利品,当然首先想到的就是该怎样处置它。考虑到搬运的不便,我决定就地开剥和肢解这贪嘴丧命的家伙,而且还决定将它的皮张挂在地边上,以儆效尤。因为数月来已有多次猎庖的经验,所以倒也不消细想,只是在篝火堆上加上了几块柴,让本已暗淡的火光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便着手要做的事。
直到拂晓前我才将分割成块的猪肉分几次提回屋去。上午我和她都补了补瞌睡。起来后,我们把上好的肉和心、肝、舌、肚等下杂连同猪头都切弄成合适的块子,抹上盐,准备腌几天后全部悬挂在柴灶上方熏成腊肉。余下的不值得人吃的东西,也统统煮熟,准备分几次让我们那在战斗中还小小挂彩的功臣黑狮也大快朵颐。“庖汤”喝毕,早已又到该去地里守夜的时候了。于是我们又象昨晚那样,收拾完毕,去到那儿,钻进了窝棚。
也许杀一儆百、悬尸示众的残酷方法真是至为有效的。这一夜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下一夜我们又试了一下,见仍然如此,便不再去那儿睡觉,而且直到收老包谷的时候,都没发现有任何异常的情形。收完包谷那天,我先是想取下绷在两棵树之间的那张猪皮,但后来自言自语地笑了笑,干脆懒去管它。
“让它永远警告那些‘绿林好汉’们去吧!反正咱们这儿也没人来干涉!”我对她笑道。
接下去的好些日子,我们都在为收割忙碌。整个收割期间,人已是过得有点儿颠三倒四、不知天日了,唯有我们彼此那疲惫得滑稽可笑的面容和周身上下那浓烈剌鼻的汗气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记忆里,让我们在好久以后说起来都忍不住用它来相互取笑。不过,眼见这么多粮食一下子堆在了自己家里,那种创造者的欣慰和豪情,委实也强烈得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同刚来岛上的那段日子相比,我们眼下已显得相当的丰衣足食了。当然实际上衣食都是很简单的。但唯其如此,我们对“白手起家”的那种生存体验也就来得特别深刻。尤其当现在每晚我坐在那古拙的木凳上,用自制的烧腊野猪肉下着以渔猎所获在集上打来的高价酒,同时微醉地望着她那美丽的笑脸也在木桌对面花朵般地开绽的时候……——因为,这儿有哪一样东西,不是由我们用青春的热汗换来的!
北国的暑热说退就退,我们刚把粮食晒干,凉嗖嗖的秋天便已经到来了。甚至还在我们抢收的日子,晚上睡觉,都必须要盖上照南方人看来已算不薄的被子。连日来阴云密布,天空饱蓄雨意却又尚未真降一滴雨,正是古人所谓“秋云不雨长阴”的那种情景。这天下午我们沿着几道插布渔桩的大湾,去查看桩子有无漂倒的情况,以便近期内秋水退落后便进行一年间以这种方式进行的最大的一次捕鱼行动。黑狮自然又欢跳着追随在我们左右。
先去的那个最远的湾子正是那芦花荡。目下恰值芦花时节:浩博的大湾一眼望去全被白茫茫的绒花所覆盖,轻柔的苇浪依和着拍拍微波的节律,在紫灰色的云天下缓缓地犹如摇篮般地摇荡。水中似有鱼儿唼喋。芦花丛中时隐时现地可见一些五色的水鸟。秋空白水浩淼之间,正上下都各横着一道雁行。境界如梦如诗。
我们悠然自得地穿行在这片浑白的梦境中。我见她那比秋水更为莹澈的眼中闪现着感动的神色,两弯淡淡蛾儿般的美眉也惊叹着扬起,同时如樱如檀的小嘴方将绽开似欲有言,因而一时情动,忍不住回身搂住她深情地吻上了一个。现在我们之间那个方面早已是节制而有序了,所以间或的这种不致越规的亲昵,也都使人感觉恰到好处的满足和刺激。
“我看这水,这天,还有我们的岛,怎么这么象我从前读过的童话?”重新睁开微闭上一会的那双美丽的眼睛后,她咂着犹似雨湿的殷红嘴儿叹道。我从她眼底读到了一种对我们方才的举动心照不宣的自然而然的默契。而对她的话本身我则也是深有同感。的确,在只要能保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的情况下便总会萌生这样那样罗曼蒂克的想象,这正是我与她心灵最为契合的地方。
几个湾的渔桩都完密地紧插在那儿。最后我们来到了那个生有野藕的湾子。
疏黄的莲叶歪歪倒倒地扶立在黄昏风平浪静的水面上,象是些社酒方散之人。几朵耀眼的残荷亦象醉酒人群中不甘寂寞的女人,红艳艳地兀自在其间搔首弄姿。苍老如翁的布满黑斑的蓬梗脚下,星星散散地竟有一些再生的嫩叶了,当然它们便真象一些跟在这群醉归先辈身边的清醒且又饱饱的孩子。在这群爷儿祖孙相邀相扶的方队上空,几只蜻蜓鸟鸢般地翔舞着,静中有动,越发使得眼前这种景象鲜活而又逼真。
我正含笑凝视着荷湾遐想,此次显然是另有联想的她忽然惊喜地开口笑道:
“嘿,——我还从不知道,藕长在荷叶下,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我打个谜语给你听吧,”我微笑搭言说。“‘爹爹在水面摇风打扇,妈妈在泥中受苦受难。生个哥哥鼓眉凸眼,跟个妹妹十分好看。’——猜,哪是啥?”
这谜语是我从小在外婆那儿听来的,因为觉得很形象,所以一直记得很清。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于是她眨眨眼睛,然后两手一拍,说:
“我晓得了!爹——荷叶;妈——藕;哥哥——莲蓬;妹妹——荷花!”
“荷花妹妹真的聪明,”我故意使劲鼓鼓眼说;“这下,你就想象那‘妈妈’在泥中挣扎求生的样子吧。唔,这样,这样,”一边说,我便一边夸张地俯身伸臂做了几个痛苦扭曲的动作,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唉,我这个还不算是‘鼓眉凸眼’的哥哥,跟的这个妹妹,真是比天下所有的花都更好看!”我忘情地瞧着她,叹道。
她停住笑,咬着嘴唇很异样地紧盯了我一会,忽然转了个话题:
“哥……我想吃新藕。”
“嗨,你怎么不早说!”我叫道,真的是被她的这种情态鼓舞得差点儿手舞足蹈。“这又不是上天摘星星的事,——就是你想要嗑天上的星星,我都要想法去给你摘!”我又兴奋地表白着,一面早已唬唬地将衣裤脱光了。
“不要,——今天水凉!”她后悔地嚷起来,一面就要伸手抓我,但我已经“共咚”一声钻进水里去了。
我埋在水下屏息猛掏上了一阵,又抬起头来换上一口气,如此数次,捧出一抱残断的藕枝来。
“恐怕够了。——等蓄老了,再来挖给你炖了吃!”我跨上岸,说。在一阵突然刮来的瑟瑟晚风中,我还当真在嗑嗑碰齿之下,打上了好几个喷嚏。
“快穿衣回去,真感冒啦!”她心痛地把衣服给我披上,叫道。
“怕不至于吧,”我嘻嘻地笑着说。
当晚我好象是有那么一点儿凉相,但也不算明显;下着新藕喝上了两盅热酒收拾上床之后,倒是被白日的余情所驱使,又抖擞着精神与她共谋了半宿鱼水之欢。她先想劝阻我,见我那活泼腾那的模样,终于作罢而且后来同样也就忘乎其形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是感觉人格外有些软,但我害怕她责备我,于是不仅努力掩饰着,反而每逢遇上一点什么机会,还特别强挺着显示自己的健康有力。
天一直未雨。湖水接着便逐渐退落了。插桩的湾子一个接一个地干露出来,好多的鱼虾在烂泥中可怜巴巴地拼命蹦弹。这种时候我哪可能装熊,于是我咬牙鼓起了体内的全部干劲,成天只穿着一条裤衩,光着膀子,奋战在我们渔业收获的第一线上。
我们将捡拢的鱼虾运回分类剖好烘干(遗憾没有太阳!),足足装上了六大麻袋,为这事一共忙活了四五天的时间。整个作业期间我自感表现很好——倒无须指我的精神意愿,而是特指我的体能——这精力充沛的状态不光致使我本人坚信自己无病无灾,而且还完完全全地蒙蔽过了细心的她。然而这项浩大的突击性工作一结束,病魔便象是带着报复般的恶意,猝然袭向我的头上来了。
当晚我周身发着冷颤,额头却又烫得吓人;口干舌燥、连大量喝水也都无济于事的情况下,心中想吐又吐不出来,肚子则是畅通无阻地拉了又拉。这种状况把她给吓懵了。家里只有少量一点普通的、而且多半因为准备时间较久而受潮失效的备用药品;把适合的都选些来分几次给我吃了,但全不顶事。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和大半个白天之后,眼下已是次日的后半下午。
“我到集上去给你买药!”她用一种果断得不容分说的口气说,说着便把我们积蓄的钱拿了些揣在了身上。
“不……不去。——这么晚了!”我无力地制止着她,见她那坚决的神态,说着又改了个口。
“那哪行,这是如同救火的急事呀,”她回看我,并轻轻地抚拍了一下我的头。“我还是化装,把黑狮也带上,你就放心吧。”她又柔情地说。
自从黑狮长大之后,凡去集上都是我独自一人去了,让她和它都待在家时里,为的是防止人间万一会发生的情况。而眼下既是如此,她也就再次在那儿装扮了起来。现在我有一顶当地人戴的大毡帽,所以她的头发好办,裹上去藏好就是。衣服也垮垮落落地就穿扎着我的。唯一需要精心掩饰的仍是她那美得扎眼容貌;——我见她在那儿用木炭屑在脸上左涂右抹并没起啥作用,便叫过她,硬撑起身子,拿出自家的看家手段,在她脸蛋上一些关键细节处略加处理,然后眯眯眼看她,才松喘口气,又软软地躺倒下去。
我又叮嘱了她几句;她象个乖乖孩子般地唯唯应承着。当她带着黑狮出门的的那一瞬,我见满天黑云翻卷,风也吹得紧,忙大喊她,然而她却头也不回地顺手反扣上房门,便笃笃地小跑着远去了。而我此时根本已没有下床的力气,也就只好听之任之。
她出门后大约两个小时,黄昏中大雨来临了。那久积的阴云分明是以一种最不耐烦的态度,将长时期来聚集在那儿的力量甚至是怨气,都恶暴暴地发泄向地面。这完全不象是这个季节的雨:又大又猛,而且竟然还伴着雷电。听着屋上那声势浩大得有如炮军马队相掩冲杀般的急雨炸雷,心里想着此时她至多才乘筏过湖,断没走拢集上,因而焦灼得想要狂吼乱叫。当然鉴于事实上自己已经发不出这样的威,于是只好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儿,大张着嘴,一下下抽风般地喘息……
当晚的时间绝对是度时如年,而且分分秒秒直蜇人心。我不可能入睡,灯也未点,只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祈求她千万等天亮后再往回赶。然而莫约凌晨四点钟左右,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突然被推开,借着远处残余闪电的光耀,只见她穿穿倒倒地挟带着一注大水奔进屋来了,而黑狮,象是一个搀扶病人的伴护,在一旁努力地用自己透湿淌水的肩胛紧抵着她……
她喘着粗气急忙点上灯,先且不去换衣服,从怀内贴身处取出包扎得紧紧实实的几只药瓶来,一边回答着我尚未平息焦灼的问话,一边赶快将退烧、止泻和祛风散寒的药都给我服了下去。我感觉入口的药明显地都微微带着她的体温。我泪花花地品咂着这份情爱深长的滋味,同时脑中便清晰地浮现出了她是怎样在黑风中奋力推筏过湖、又怎样摸黑顶雷冒雨赶拢集上再敲开镇卫生院药房的门乞买得这些药,然后仍在未曾全停的雷雨中再拼全力赶回岛来这一幕一幕……就在我依照她告诉我的几句话闭目作这番生动推想的时候,她本人洗澡换衣去了。这时我忽然感觉黑狮在用鼻子摩娑顶我,开眼一看,见它已甩去了身上多余的水,正湿润地蓬松着一身油亮的黑毛,象个人似地亲切望着我,一面不停地摇着它那又粗又大的尾巴。泪水顿时顺着我的眼角流了出来……
她洗换好之后,来到了我身边。我要她赶快上床休息。她倒是上床了,却说因太兴奋,完全没有一点睡意,倒是不如趁此机会给我按摩按摩。
“呵,”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跳下床去了一趟,端来了小半碗我平常喝的老酒。“刚才卫生院那人说了,用酒揉,对你这种情况最好。”重新回到床上,她说。
她让我亮出背来趴下,象骑马似地跨坐在我的腰臀之间,伸手沾沾床头小案上的酒,并将它均匀地拍打遍我的整个背,然后就对着背双手一阵猛搓猛揉。她的手本来异常柔嫩,但此时我明显地感觉出那手心已有硬茧了,有时它们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划人,而我知道,这其中包含着这大半年来她历过的多少艰辛啊……
我的背顿时火辣辣地发热;人似乎当即就轻松了好些。她叫我平转过身子靠坐向床头,自己则挪到床尾,接着又伏在那儿给我揉着脚心。她给我揉的时候,那涌泉穴端的是神奇地涌现出两道热乎乎的无形之泉,混和着我周身的血液浩浩荡荡地游行运转,让我的心田立时滋润,心智也随之清醒如常。我见她俯身跪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揉搓,低敞的领口空荡开来,正好可以看见两只大桃般丰盈圆润的ru*房也在那儿随着她手动的节律悠悠晃晃地摇闪。这一个多月来,它们长大的速度是多么的惊人啊!我心知其中自己那断不可没的功绩,一时不禁暗暗自豪地偷笑了起来。
“啥?”她似有觉察,抬起脸来,笑问。既经感觉到我视线之所指,她脸一红,就想掩怀。
“不,……就让我看。——好看呢!”我说。于是她咬着嘴儿对我皱了皱鼻子,也就不再假饰。
微弱的灯光下,她抬头望我浅笑的那一瞬,美得简直使人心旌荡摇。此时我细看她那重新抿嘴含笑低下的脸蛋,越看越觉得美艳怡人。我心想:听说从前许多女人的美丽都还是借助化妆才趋于完善的,而我的她,这只跟我从南国飞来的灵燕,却纯纯粹粹就是天地给了她这份至高无上的真美,以致使得她在眼下这种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一旦要去见人,还需要将自己弄丑一点!
我猛然回想起她刚回来时,脸上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因而已是光彩照人的了,由此联想到了一点什么,便问:
“唔……先前你在那卫生院,那人见到你,有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他是象很惊奇地老打量我的脸,”她说,当然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为此事我们都稍稍有点不安。不过我们想到这毕竟只是那么一个人,事情又会怎样呢,也就不再老是去想着它了。
她又将我的额头、胸腹和手心全都如法揉搓上了好一阵。也许是服下的药同时也在起作用吧,此时我除了感觉比平常软弱一些外,好象基本上已感到自己不再是个病人。她见我这样,也就歇下手来,捂着口打上了两个呵欠,然后吹灭灯,象只乖猫似地挪挪身子蜷伏在了我的身边,一只爪儿还顽皮地搭在了我的身上。
“——是好些了?”她轻问。
“嗯。”我点头同样轻声地说。
“唉,我回想起来,肯定是那天我发什么怪想要吃藕,才害得你种下了病根。”她叹气说道。说着忽然悄悄凑近我耳边:“也都怪你,明明不好了,还雄纠纠的来……这个人家!”一边说,一边便将爪儿沿着我肚皮滑下,一把擒住那个此时绝对已是本份老实甚至于逆来顺受的前捣蛋份子及罪魁祸首,擒稳后却也只是轻轻地摇撼了几下。
“怪它?”我问。
“就怪,就怪!”她轻嚷说,一面却在我脸腮上长长地吻了一个。
“嗯,后不后悔跟我跑到这鬼地方来受这份罪?”我又问。
“嗨,——你呢?”她忽然认真地喝着我说。当然,因当即就明白这只可能是玩话,她平静下来,然后紧紧地偎向我的怀里,用一种叹息般的口气愣愣地说:
“假设还有下辈子,我还要跟你跑得更远!……”
不知不觉两人都睡过去了。次日一早我醒过来,外面已是风平浪静阒无声息。回头看她,却见她面色赤红,鼻息齁齁,昏睡不醒。我叫声不好,忙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可不是,烫得就跟前一两天的我一样!
正在犹豫是赶快把她叫醒及时服药好,还是让她多睡上一阵好,却忽听得寂静中有着那么一点儿轻微的、但又显得非常特别的吱轧声,一直在那儿很有节奏地间歇响着。猛然意识到那是木材在受到重物压迫时所发出的预示其可能断裂的音响,心头那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立刻飞快穿好衣服,冲出里屋。
外屋背开方才视线的地方,靠向屋后小丘那面,地上浸流着好大一片泥浆。圆木墙下半截,整体都有些凸出了。那吱吱轧轧的怪声正是这儿发出来的。见此情景,我明白了一切,也用不着细想什么,当即便操起一把大锄,赶紧出门,绕去屋后。
果真是小丘虚松之土在暴雨下垮滑了一大段,泥潮滑流至屋后,潮头部份紧抵向了屋墙。如果不及时制止这股强力,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于是我站在那儿判断和思谋了片刻,马上挥锄排险。
病体仅仅只是稍有起色,依然虚弱得厉害。人一动,不仅豆大的汗珠便如同阵雨般地洒落,而且胸门也象大张开来,心肺都在腔膛内不住地抖颤。双腿踏陷在没膝的泥淖里,软得直打闪闪,而且又还必须不断地强挪着,方不致继续往下陷落。手是一点劲都没有,但却又只能是将牙都快要咬碎那般,从周身的骨缝中拼命挤出力气来,奋勇地掏挖……当然此时要是能多有一份——哪怕只是一小份——力量来协同工作就好了。可是,难道还可能惊动她不成?!因而我排除幻想,只管发狠苦战。
忽听身后也有点嘿吃嘿吃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黑狮,竟也跟来学着我,在那儿匆匆地刨着稀糟的泥土。见它浑身糊满泥浆兀自努力狠刨的可爱模样,我心头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一时似乎连软弱的双手,都带上了劲……
好在这活儿实际上要干的部份,远没有它摆在那儿的规模那么吓人。堆码在那里的“冲击陡川”沥水后已渐渐停滑定形了;我只是将紧抵着屋墙的那部份掏空、拍紧以形成一道壕堑,事实上便已经基本解决问题。为今后着想,我又将此壕堑按排水需要疏浚成沟,还将一些枝枝桠桠的柴棍横七竖八地乱插在壕堑边上,以减轻其“水土流失”。当这一切做完,我整个人不单早已变成了一只“泥猴”,而且彻头彻尾地差不多就已经软似一团稀泥了。
我稍事洗整,连忙跑回屋去看她。她正焦灼万状地躺在床头上;一见我,尤其是见我这副水淋淋满身泥点的模样,她有气无力地连连追问我这是怎么了。我把情况告诉了她个大概,并一再宽慰她说,现在事情已经过去,我们可爱的家,绝对已没有垮塌的危险。听了我的话,她没说多的,却带着一种叫人怜爱的悲喜之状,将我失而复得般地揽向她火热而又软绵的怀里,忽然呜咽起来……
“我已查看了,好在抓钉还没有挣开。”我吻着她的脸蛋说。
于是我赶紧把药给她喂了下去。她反问我好些没有。抵到这时,我才发现,经过刚才那一阵子大惊大惧和冒着大汗的大干,我虽是极端的劳累,但病痛本身,却好象基本上已经感觉不到了。
现在轮到我来照料她。因为她不象我这样再有病痛口胃照样不减,所以我体会着她的需要,把我们新收的稻谷舂了些出来,和上腊肉丁、鸡蛋、干蘑菇、野粟瓣儿和腌菜渣,熬成了稠稠的“什锦稀饭”,每顿热好后细心地一匙匙喂她。药当然都是按时服了。然后接连几个晚上,都象那晚她对我那样,用酒给她搓揉身体。唯一有点儿不同的是,一边给她揉,我一边还挖空心思回想了些故事来讲给她听,把她老逗得格格地笑。当然,见她松活下来的时候,我的手脚有时也不够规矩……
青春的生命力终归是很强大的:不到一周的时间,她便已初步复元了,而我本人则更是在这种家常的轻微劳动和床第的“斋戒”的双重作用之下,差不多可以说是强壮如初。一方面现在没有更多的事,另一方面也为了进一步好好调养一下,所以此后的好些日子,我们也都就象这样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好在眼下我们根本就不会为此导致物质的馈乏了,因而休整中我们真的是心安理得。
在家静养期间,我把从集上买的农业知识书籍仔细地钻研了一下,同时也翻看了几本有关山药和渔猎方面的小册子,这样好象是感觉心头有数得多。小阳春时节,我把休“耕”的田地都深翻了一遍,同时也又多开垦了点田地,准备来年扩大我们的种植面积。在我忙于田地间农务的时候,也早已因康复调理而愈发显得活力四射的她,同样全力以赴地致力于我们的家政。有时,在晴好的明艳如春的秋光下,我和她一个在坡上挥舞银锄,一个在院坝间洗整晾晒、饲喂鸡鸭,两人不时又默契地同时回首脉脉含情相视而笑,那与其说是可见的视线、不如说是神秘感应的电磁波每逢这时便穿心快箭般地一下子贯串透我们,于是有好几次,我们便情不自禁地象早年所看电影《刘三姐》中那样,忘乎所以地高声对起歌来……
欢乐中的时光真是过得多快呀!不觉便见林子象是在一夜之间由苍绿变成了斑驳陆离的金黄色,然后有些也就变为老红褐色,而后便又是些密密匝匝的灰蒙蒙的竖线了。不过黑松始终象是一团浩大的乌云,郁郁葱葱地浮绕在“老人崖”脚下。
天一日日地变冷;卷地而来的北风把高纬地区邻国的逼人寒意裹挟来,终日呼呼拉拉地扑扫着我们沉入冬眠似的小屋。周遭的湖水中似有百千水怪在那儿挤轧呻吟。岛子象只惊吓的兔子蜷缩在众怪喧腾的夹缝间,一无所为,唯有可怜巴巴地瑟缩战抖。而越来越长的黑夜也大妖般地强霸在这儿,肆虐、专制而毫无道理可讲。倍受欺凌的白日是早已羞忿地藏身于厚厚的云被中去了,任外界翻搅得湖呼岛啸,轻易是决不敢露出脸来。浑沌迷茫的阴郁间终于有了一场亮亮的初雪;接着,满天都是雪花不停地飞舞,于是我们的世界一下子又变得冰晶玉洁般的爽朗和光明了。
过冬的物资早已备齐,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地蛰伏在我们的小屋里。当然,也还是偶尔去就近砸开的冰洞边关照一下“冬季渔业生产”情况,但那在相当程度上都已并非必须,而只是一种习惯或调节生活的需要罢了。回想起上个冬天我们那种艰苦创业的日子,真是不由人感慨万千……
小屋里的火塘成天都燃烧着红通通的柴火。闪跳的火苗间,一只大黑锡壶老在突突地喷吐着灰白的水蒸气,从而使得我们的环境温润中又飘飞着几丝浪漫的气息。北窗我已特意安上玻璃了(为此同时也安上铁条作为防范)。眼下,常规的一点儿俗务之外,我时常也伏在这片轻柔地从外扑进的自然光线下读书或画画。读书是我和她真正同窗共读;画画呢,是我画她看,正如当年我在暑假儿童团中画《小鲤鱼跳龙门》那套幻灯片时一样,不同的只是那是在南国火炉城市的盛夏,她一边看一边只是天真无邪地下意识为我摇扇;而这却是在风雪漫天的北国湖岛隆冬,她一边看,一边已能坦坦然然柔情如蜜地为我沏茶掺水,温手暖心……我画的多半是我们都熟悉的松鹤岗、嘉陵江、巴渝大学校园和屏鼎、歌乐二山,以及她虽不熟悉但在我的解说下照样对其兴味盎然、一往情深的梨树乡和芦花河等地的景致,这辽远的故乡景致将我们引入一种深深的美好梦境。有时我也尝试着将我们的北岛和我们的小屋描绘出来。不过,也许正是由于此身尚在此北岛之中吧,我所画的我们眼下所处的这片环境,始终叫我和她都认为似乎略微欠缺着一点什么。
故园的景物也唤醒了我们深深的乡愁。我们当然都非常怀念我们的家人,但因为心知这毕竟是绝对无法两全其美的事,所以我们权衡之下,都坚定地心守着我们既已作出的选择,只是决定有朝一日事态允许了,再回去看望我们的家人,并把他们接来岛上游览观光。另外,我们自然也回想起了我们在“8·15小闯将‘卫东彪’战斗队”里的日子,尤其是我们出走之夜那场从“麻小兵”中夺下其“伪军部”的恶战。此时回想起那段生活经历,我们也大抵只是怀着一种柔情蜜意品咂回味我们在其中那份绵长的、永远都仅仅只是我们彼此心知的爱,而对于那风风火火且又的确是无聊乏味的“斗争生活”本身,现在我们在这片宁静祥和的纯朴环境中以遁世者的眼光悯然反观,十足的枯燥之外,似也偶有几分虽则是串走了味儿、却也倒真是发乎热心直肠的激情豪气,值得哀怜和同情了……
我心中久已惦挂着一个日子和一件事。当这个日子终于在高天寒流的推动下罩向我们头顶的时候,一早起来,我就偷偷地背着她作着一些准备,为的是想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然而我发现她竟显然也好象在悄悄地准备着什么似的。想到以她这么一个聪明和细心的女子,这些事多半都可能同样牢牢地装在她心中,我也就懒得再打哑谜了。于是我走到她跟前,笑道:
“呃,你说,今天该有件什么样的事?”
“你说呢?”她狡黠顽皮却又是抑制不住喜盈盈地反问我。于是我们两人都努力再稳了片刻,终于分别都伸出指头一下下点晃着说:“野——营!”然后便嘻嘻哈哈快活无比地搂着旋起圈儿来。
午饭两人都饱餐了一顿,也把黑狮喂饱了。饭后,我们带好备下的东西,扣好房门,一行三众朝着林海雪原之中走去。
林中的气氛异常的空寂肃静。我们最后一次来这林中,还是在初冬一个暖日返照的温和的下午了。那时这儿显得是多么的绚烂和生气勃勃啊——一些晚谢的山花星星点点地嵌缀在半枯的黑褐色草藤间,微微映照着透过密林的阳光,绝似闪现在深色夜空中的繁匝的河汉,亦象是衬托在黛色衣袍上的串串晶亮珠子。轻寒山风的吹拂之下,树木全都有灵似地低语笑叹着,让手中提篮内装满了橡实、山栗、野枣和榛子——甚至其中还有两支老参——的我们加倍地体验到了一种丰收的喜悦。而眼下的感觉却别有一番冷艳得近乎圣洁的美:寒日映雪,素裹银妆,枯枝败梗如同乱插在祭坛间的香烛,松林则象是群群黑袍巫女,正在那儿无声地顶礼默祷……一些被新雪弄得模模糊糊但仍隐约可辨的鸟兽足迹毫无规律可寻地散留在雪地上,越发为这寂林冻原增添了一种荒落原始的迷茫凄美。
依稀可以看出那都是些与人无害的小型动物的脚印,我们心下都放宽了好些。咳,其实不管是什么动物的脚印倒都罢了,要是这时竟然还在雪地上发现了人的脚印,那我们心中才倒不知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们在林中随意游玩,饿了便把随身携带的炒果肉干拿出来吃吃,这样直到下午五点钟左右。当空中忽然传来几声暮鸦的聒噪,我们的黑狮也随之尖竖起两耳抬头东张西望的时候,她问:
“那是在哪儿呢?”
我知道她指的是那棵有空洞的老树,便会意地含笑了:
“也在寻找我们的归巢,是吗?”
我仿佛还记得那棵树大体上就是在这一带。事实上刚才我也就是有意识地在朝着这方移动。于是这时我也东张西望地四下搜索着,这样扫视了一会儿,却突然发现原来那树就在距此百米左右的一片疏落枝梗后面。
我们欣喜地朝着那儿匆匆地赶去。在距离那树大约还有二十来远的时候,我忽然多长了一个心眼,便拖住了她。
“不忙,等我先看看。”
我放下肩上的背包,右手提起那把常用的近一尺长的尖刀,左手随便在地上捡了根半人长的树枝,独自轻脚轻手地走近前去。走拢那黑咕弄咚的树洞前,我且不伸头去探望,却用树枝往里面试着戮了戮。
——我戳这一下的感觉真叫我大吓了一跳。因为这一戮,竟戮着了一个厚厚绵绵肉肉墩墩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洞中恼怒地哼吼了一声,接着便居然窜出了一只大黑熊来!
我本能地侧向往后一闪,躲过了那熊凶猛的一扑。就在这一瞬,黑狮早已象一个勇敢的斗士,咆哮着猛冲向前。
那熊认定我是罪魁,只用两只后腿蹬弹着对付黑狮的攻击,整个仍以攻击力极强的前爪和口牙冲扑向我。我一边左跳右闪挥刀与熊搏斗,一边也以极短暂的间歇关照着她那儿。我见她已从最初那一刻的惊恐呆滞中回转了过来,但却依然手脚无措地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便大声提醒她:
“装好枪弹,找机会帮我!”——近几个月来她早已学会玩枪了,而且一般说来枪法也过得去,所以对这一点我还是不太担心。
一人,一狗,一熊三者在已被糟践得稀烂的雪地上走马灯似地旋转着圈子。抓咬砍刺之下,三者身上都已留下了痕迹:熊两只前臂和脸腮上被我划伤了几处,左脚后掌还遭黑狮咬上了一口;黑狮胸前遭熊蹬踢时被熊爪子勾带伤了一处,血洒落地上,和斑斑点点的熊血混在了一起;我的棉衣有两三处已被熊抓得花花白白的,幸喜里面还穿着几件衣服,因此并未伤着皮肉。
伤痛中的熊脾性越发暴烈了。它狂呼乱叫着,口角喷着白沫,一对尚带着冬眠的眼屎的小眼恶狠狠地挺睁着,从中播弄出缕缕凶光,整个便以更加威猛的攻势,对着我和黑狮张牙舞爪地一阵疯扑乱撞。
我一边闪避着对方的锋芒,心里一边盘算着出奇制胜的招数。我回想起幼年时曾读过一本小书《西藏的故事》,其中便有猎人与熊搏斗以匕首刺中熊前胸一团白毛处终于将熊杀死的事例,因而便时时留意着这一点。我见这熊的心口上果然也有着这么一团竖着的菱形白毛,老想着伺机朝着那儿猛刺,但那熊左冲右突,绝无片时安定,始终也就没有露这破绽给我。
在我心存杀念且不断寻找着杀机的时候,有一忽儿躲闪慢了那么一点,头上的皮帽猛地被熊爪带去了。而且可巧那爪子径直从栓着的帽耳和帽身间穿过,竟象是一只手笼般地穿戴在了熊腕上。熊一时发愣,空着的那只爪子早中了我一刀,端端地砍划在正对着我的掌心上,鲜血立时喷溅。这一细节提示了我一件小事。我左手伸进口袋里顺便将起先吃东西时取下的皮手套笼在了手上。同一时刻,负痛的熊腾跃着人也似地直立起来,大张双臂,摆开要向我狠扑过来的架势。我趁此机会,赶紧以左手护着头脸,一面便端缩着尖刀猛迎向那熊,用足力气,朝着它的前胸突刺了去。刀如同刺入沙袋般地刺入了熊硕壮的身体,不过并未刺准那团白毛,却在其右侧肋间卡住了。受此惨重创伤的熊一时僵立住了,只是无意识地挥动两只前掌擂鼓般地敲击着我的左手,同时口中喷喘着一股又热又臊的腐臭气息,使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也都不得不将脸远远别转开。就在这时候,枪响了,一片热腥的液体喷洒在我的额颊上,紧接着眼前好似一亮,伴着一声沉闷的重响,黑熊垮墙般地轰然倒了下去……
我几乎想也未想,飞快地便抢上前去,对着仰天倒下的熊那胸前的白毛之处猛扎了几刀。熊在血泊之中挣挣命,不再动弹。与此同时,她在那边愣神地扔下枪,突然没命地冲过来抱住我不说一句话。
好一阵,她都倚在我怀里无声地颤栗。黑狮则上上下下地嗅着那熊,就象是不敢相信它就这样已经死去了似的。还是人先意识到这已是无可争辩的胜利。我双手扳起她的脸蛋,定定地含笑望着她,一时仍想不起该说什么样的话,却看见两点泪花,于暮色中异常晶莹地闪开在她绝美的眼睛里……
因看样子这熊并没有“同伙”,我们照旧寻些柴来燃起了一堆篝火,准备把熊尸留待明早处置,然后便钻进树洞中歇息了,也让黑狮卧在洞口充当我们的警卫。
——这谜使我们两人都困惑不解:这熊究竟是早先一直就在这岛上,还是今冬冻湖后才从外界独自闯进来的?而且随之而来还有一个我们无法回避其答案的问题——倘若它不是一个,也是一对儿,双双来此北岛“卜居”,恰巧在此与我们遭遇,那我们又将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对待它们呢?
无语地体会到这种在人类社会以外的广义的“生存斗争”的含义,我们两人都难以平静地默默嗟叹。这时又一个问题忽然浮现在我脑中,我禁不住尽量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问她:假如方才那一枪是打在了我的脑袋上,事情又将如何?
“那我就再给自己一枪!”她毫不迟疑地答道,一面嗔怪地瞅了我一眼。我明白自己问话的残酷性和唐突性,忙满含歉意地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我们上岛的周年纪念日就命定地以这种方式度过了。次日我们做好该做的善后工作,便又回到了惯常的生活轨道中。因有了如此惊险刺激的浪漫经历,我们不再刻意寻求什么,只是本本份份地过着寻常的日子。于是余下的冬天在我们平稳而又宁静的厮守中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完了,北国的春天,第二度地又降临到了我们这外表荒寂而实际上暗中始终都沸腾着汹涌激情的小岛之上。
这一年我们大致仍以去年的那种方式过活,只是因为生活物质和自身生活经验两个方面的积累而活得更加丰裕而自在。周边的自然环境依旧带着它固有的那份我一向求之不得的荒凉幽美,并按其春夏秋冬四季递嬗的节律,依次把这种美用不同的面目坦诚而又毫无掩饰地展示给我们。而其中我们人造的家园,则除了因其附属设施日趋完善而显得更为繁荣昌盛和方便舒适,整个外观也因伟大神奇的自然力那不露声色的巧妙塑造打磨而真正已与我们的岛浑然结为一体。现在远望我们的小木屋,已经完全没有新建它时那股浓浓的人为之气了,在四下瓜田菜畦和小小果木的掩映之下,尤其是在漫墙及顶牵爬着的常春藤的遮覆之下,它的确显得与周遭的山林是那般的统一和谐,以致有一次我对着它勾画素描的时候,还只好有意识地提亮一下它的调子,才能将它从整个背景中映衬出来。
我们就在这种平淡悠长的恬静氛围中度着我们的日子。我们的鸡鸭早已成群结队了,但因是自己一手将它们从小喂起来的,不忍心杀它们,所以通通喂养着。同样鉴于这点,我们始终都没有养猪,因为我想到怎样才能杀死它那具体的一幕,实在是心存顾忌。但既已修好的畜圈总不能不加利用;出于一种最现实的需要,这年夏天我们用卖熊皮的钱买回了一头毛驴,作为我们的“商旅工具”。这头麻褐色的毛驴温顺可爱,有着一架眼镜似的白眼圈儿,而且力气也颇不小。根据它这毛色身架长相,我们有时叫它“大褐”,有时直接就喊它“老眼”。因有了这“老大”,黑狮顺理成章地就成了“老二”。
当春天第三度降临岛上的时候,我们的“堂屋”里飞来了一对燕子。它们的到来使我们兴奋不已。大约是因它们与她同姓的缘故吧,我们都总认为它们是上天给我们派来的一对甜美的使者,是来启迪护佑帮助我们,至少也是成为我们安居乐业的一种表征。为此我们细心地观察了它们筑巢和育雏的全过程,并不遗余力地给它们以最精心的呵护。显然是由于心有感应的原因,这对毛色鲜亮的紫燕对我们——似乎尤其是对她——非常友好;看着它们围绕着她低飞、简直就象是想要停落到她手上来的那种亲密情态,有时我真的怀疑它们是她的一种化身了。
然而它们的到来却引发了她另一种同样是既浪漫又切实的想法。当那天梁间的泥巢口边叽叽喳喳地同时伸出了三四张嫩黄色小嘴的时候,我看她羡慕得双眼都发红而且湿润了,甚至于连整个人都娇软地靠搭在了我的肩上。
“看什么时候,也有些小嘴来向我们要吃的……”她陶醉且又有点羞涩地对我低低耳语,一面还补上一句:“还在那次挖藕时你让我猜谜,我就想到这点了!”
我无言却又同样动情地紧搂过她,于是两人都象是怀有心事般地偎靠在一起,愣愣地望着梁上的燕子……
她另外还有一桩心事,就是想要真正象个小媳妇似地跟我去赶一次集。老实说,对这点,我一直不答应她,因为我懂得,我们象这样做在人间所极有可能遇到的威胁和伤害,将远远超过一切林中的野猪或熊。话虽如此,但因自从那次独自去买药之后就再也没去过集上了,且眼下她这想要过过作小媳妇的瘾的愿望又是如此强烈,所以最后我只好折衷地出了个主意。
“要扮,也只能扮到出湖前为止!”我说。她当然毕竟明白我的苦心而且本身毕竟又是极明事理的人,所以想了一下,她还是非常高兴地答应了我。
赶集这天我们象是在过一个隆重的节日,早早地就已作好了各种准备。早饭后,我们刚要出门,却突然发现前几天就已在屋角扑腾学飞的小燕们已跟着老燕飞到屋外去了。这新的变化越发叫我们欢喜得不知所以;两人一齐跑出去东盯西看,看见大小燕子都飞到了屋后的土坡上。
我们欢笑着奔上土坡,燕子惊飞起来,在天空中旋着圈子,不过并未远离我们左右。我们就这样仰头说笑着观看了一阵我家的燕儿,正准备下坡,一眼看见当时我栽下的那株小松树,已长得青针绒繁,亭亭玉立,于是又携手来到它跟前。
“还真应验了!”我们抚着那松,彼此相视而笑的眼神象这样说。因为这原本就不需要更多的话语,就这样同心地默默矗立了片刻,我们便回屋去,即刻出发。
当然还是用不着锁门了。我最后望了望时飞时停的燕子,对业已收拾得楚楚齐齐的她说声:
“走吧!”
她将眼光恋恋不舍地离开燕子,一时还象是在愣神。看她这样子,我就准知她又是在想什么。果然,她含笑看定我,问:
“假若我们也有了……孩子,你说,该叫啥?”
这么具体的问题我的确还没有想过。但眼下她既已提问,我总不能不答。于是我细想了片刻,说:
“象我们这种离经叛道的人,干脆走个极端——他也不要啥姓了,就叫‘北岛小松’吧!”
她高声地赞同着,一面便豪豪爽爽地跨上驴去。此时她是一色的红妆,而且头顶小帕,足蹬绣鞋,手中拿着把麦秸扇儿,鬓边还斜插着一朵粉色小花,委实可爱煞人!
我也穿着一身老蓝新衣,牵着驴,煞有介事地起脚开路。黑狮神气十足地跟着我们。一行四众沿着屋子正对着的那条主要是被我踏出的沙石小路走向湖滩。因为目下尚未涨水,湖滩干燥且又相当的长。当然这样也好,可以让她好好地把瘾多过上一阵。我偷眼看她,见她满脸喜盈盈中却分明又带着一种庄严甚至是高傲的神气,微微眯缝着美丽的眼睛,四下眺望着这片明艳春阳照耀之下的北国湖山。觉察到我在打量她,她便回过头来,抿口而未露齿地对我嫣然一笑。
这份感觉当真是太提精神!我一时找不着当对她说的话,便转头对黑狮说:
“嗨,小二黑,跟着我就给你也娶房媳妇吧,——好咧!”
那“小二黑”当即便赞成似地瞪着我,一面便频频地摇起了尾巴。我早已发现它开始躁动不安了;那次我曾经对她说起过,当时她还开我的玩笑,说我和它怕是“同病相怜”哩……
上筏子了。她端坐在筏头,大褐和黑狮紧紧跟着站在她的身后。我自然摇着橹。
深绿色的春水极其清澄透彻。云天的倒影在水中被我划成了一组组颇有规律的柔和旋涡。远方的湖岸蒸腾着一抹缥缥缈缈的水汽;空气滋润而又爽朗。在这样舒适宜人的湖面上摇橹载渡着我的家口,我心中的那份自得真是无法言说。这种男人的自豪不知怎的忽然又转化成了一股更为大气而且深邃的激情,于是我按捺不住,在肚里胡乱编排了一会儿,便吆吆喝喝地高唱了起来——
嗨……
哥哥我生是这北岛人呀,
本已无父更无君。
傍山立业开水路,
天遥地远任我行!
听见我这样唱,她回过头来皱着鼻子对我笑骂了声:“猖狂!”不过我从她眼中读出的几个字儿却分明是:“好,再唱下去!”
“娘子又给开个头吧?”我涎着脸求她。她倒也毫不推辞,略想了想,就依和着我乱编的调门唱了句——
哎……
妹妹我本是哥的人呀,
这词儿正合我意。于是我当即接上——
妹妹你本是哥的人呀,
天旋地转不动心。
哥妹今生长携手,
共度一春又一春!
说说笑笑唱啊唱的,一段在我们心中已归于永恒的水路终于行完了。上岸后,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经过一阵长长的搂抱,只好丢开手,于是她便换了装,我也用预先备下的木炭条又为她处理了一下面容,才双双吆驴唤狗,步行登路。
我们在午前赶拢集上。这灰不溜湫的土集上汉、满、蒙人差不多各占三分之一左右,这一点是我们早已知道的,好在大家都可以说些虽不标准但大意还是彼此都懂的汉话,所以也用不着谁去适应谁。径直便去那家久已熟悉的汉人开的老店吃上了一顿猪下水呛锅汤和混和面大馍之后,我们又去卖掉了几样山药和买上了一点所需的零杂物品,然后便在场头场尾间悠闲地溜达。在场尾靠近镇卫生院的一家茶馆跟前,我们正打算也进去泡上一壶老茶来喝,情况突如其来地发生了——一个扯眉吊眼的“二杆子”混混,多半是个满人,嘻皮笑脸地指着她对旁人说道:
“这黑脸是个假小子,其实是妞,还俊喃!那回冯老药就对俺说起过,再不见她来!”
众人立时将眼光齐刷刷地聚集到我们身上,当然特别又是聚集在她的身上。她强撑着未露声色。我勃然大怒,当场就想要去教训那混混两下。然而,当我眼看人群中一些分明是已在眼下的大革命运动中锤炼得眼尖口快、心狠手辣的家伙已在蠢蠢欲动,且屋墙上那大写“坚持无产阶级专政,深挖隐藏的阶级敌人”的标语亦示威般地向我迎风招展的时候,我心中先自虚了下来。我心知这正是碰上比遇见野猪猛熊大老虎还要凶险的场合了。于是我没说一句话,也并未露出什么慌乱的神情,只是冷静地一手挽住她,回身就走。在我们身后传来了一片哄笑声;其中有个怪怪的声音高高地冒了出来:
“该莫是苏修特务吧?”
走出集子,我让她骑上大褐,自己则跟着小跑,一行四众尽快地赶拢了湖边泊筏的地点。上得筏子,我顾不得已跑得热汗淋漓、口喘粗气,奋力摇起橹来,起筏便走。
回去的这趟水路比先前来时沉闷多了。不仅两人的话都很少,就连黑狮,也象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重要情况,一路都在警觉地朝身后张望着。我倒是还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宽慰着她;她也强作笑脸表示并未将刚才那事老放在心上。然而我们都同样清楚,这件看似并非惊天动地的事情,对于我们今后,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这才猛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原来就在我们苦心发掘和营造的这片纯朴和美的小天地之外不过几十里远的地方,照样就还是从前我们好不容易才逃离、至今看来依然还是得受其控制的那个可厌可怕的世界!一时我悲愤地暗暗自问:这普天之下,难道说就真没有那么一块远离人世明枪暗箭的祥和净土了么?……
我们刚踏上岸,黑狮忽然转过身对着远处叫了起来。我看见好象隐隐约约是一艘小船在朝着我们这儿驶来。这个发现使得我们真的有了一种至为不祥的预感。一时我也来不及想得更多了;我只是想到了我的猎枪留在家里,——我要用它来捍卫我们的家园!
好在她并未表现出一丝的惊慌。她的勇敢高度地鼓舞了我,同时也使得我对她更加敬爱。我们严肃地对视了一眼,于是匆匆地朝家中赶去。
回到家,我立刻将枪和弹药连同快刀利斧都拿在手边。我们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只守在临湖的一道小窗口跟前,密切地注意着湖中的动静。我渐渐看清来的是一艘带马达的皮筏,筏上有六七个佩戴红袖章的人。那些耀武扬威的人的面孔尚且看不清楚,但那马达警人心肺的轰鸣声,已是非常震耳了……
筏子越开越近,终于停靠在了岸边。筏上的人吆吆喝喝地跳了下来,径直便朝着我们的小屋走来了。我和她交换了一个可以说是惨烈悲壮的眼神,因为我们很难具体想象出这场冲突的最后结局将会是怎样。就在那些人离我们的小屋大约还有三五十米远的当口,我们的黑狮,兴许是认定对方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侵略行为,也决心勇敢地出面保卫我们神圣的领土,于是也就不再吠叫,只是喉头间发出了一声阴沉可怕的低嚎,便从墙根处一窜而起,朝着那班家伙发疯似地猛扑了去。就在它即将扑拢对方为首那人面前的时候,几声枪响传了过来。只见黑狮的头当场炸开,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顿时落花般地喷洒了一地。
“砸碎这黑狗的狗头了!砸碎这黑狗的狗头了!——再去砸那两个的!”猖狂的人发着狰狞的笑,一面便炸喇喇地呼叫着,
我的心肺也顿时象是要给气炸了一般。她当时就抱住我大哭了起来。这时,残存在我心中的那最后一点顾虑或别的什么东西一下子全都没有了;我开始频频地朝着暴徒们瞄准射击。可怪的是,平时我的枪法那么好,早就连飞起的野鸡都能够一枪击中,但这时不知怎的,却就是不见那些人中有一个倒下。于是只见那帮家伙张牙舞爪地嚎叫着朝着我们进逼了过来……
我突然发觉我是躺在一张粗糙的篾席上,四周鼾声盈耳,鼻中也满是汗臭、脚臭和尿臊臭的混合气息。细细想来,却原来这不依然还是在“卫东彪”新攻占下的队部值夜么?——而且,她,先前已和我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大悲大喜的那个人,此刻也就正睡在隔壁女队员寝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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