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十梦》之九
剑门落英
1998年
尘世达人
一行人经钓鱼城、阆中、剑阁迤逦到此关上。不料中年时代得此逸趣,与一班道中穷友年年都攒钱作上一次此等“艺文清旅”。
还是先解决腹中的问题吧。先前竟还不知这关上的豆腐亦是天下有名的。一行人找了家合适的饭店坐下,七嘴八舌一阵争议之后,“榜上”敲定了豆腐家几名宗亲。
那繁复的“豆氏家谱”在酒精的作用下,当时便有些模模糊糊了;事后,它更是飘散如烟,了无痕迹。不过不知怎的,有一个名称,“棺材豆腐”,却沉甸甸地在脑海中搁了下来。顾名思义即已可推知其形象矣:长方形的豆腐块掏空加盖,其中置肉,会意人体……咳,这味菜肴的内涵是否过于悲壮了,特别是在这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天下雄关之上?当时自家心下便蓦然一动,若有所思;尔后每当想起它来,胸中那份凛然悚然之感,也都总是压过了对它本身的回味。
依照团体的习惯,总是摸黑早起,上午乘车赶路,午酒后小睡,半下午以后才抖擞起精神游览山川的。今儿午睡起来,天上飘洒起一点细雨来了。天色黑得古怪。首先便去关前举目瞻仰了一下雄关的全貌。兀突突的巨石绝崖在阴霾密布的天穹下委是壮观。折身入关,四处漫游。自幼便对放翁“细雨骑驴入剑门”佳句心仪不已,倒没想过自家也会冒着细雨游到这古关上来!
忽听得人说姜维墓便在这儿,游兴陡然倍增。问清那墓之所在,一行人便在霏霏细雨中寻向那儿去了。
沿途路过了好多的“卡拉ok”厅。经过大半天的休整,良莠不齐的“小姐”们恢复了元气,又浓妆艳抹,抖擞着精神准备同客人们周旋了。忽发奇想:此地恁多风尘中人,该莫是与历代的军旅“慰安”有关吧?然而旋又暗笑这想法的无稽。一头想着,不觉便遥遥看见小溪对岸一大片包谷林中,一座细高的剑一般的石碑寂寞地立在那儿。估计那便是姜维墓了,于是心中顿时填满了凛然、浩然和悯然之气。
疾步抢向前去,三下四下从溪上的跳蹬石上踏过,奔到半掩于田土之剑形石碑前。蝗、雀觊觎之处,“汉大将军”字样宛然在焉。维虽不若云长子龙之名般从小在心中那等神圣,毕竟也如大雷灌耳,因之此时面对如此凄清寂寞景象,端的不由悲慨发于深心。
随即众人赶到。绕墓观之,纷纷对伯约生前身后之事评说不一。毕竟还要忙着游山,且依常情看,茔墓周围的确也无甚美景,所以不过一二十分钟时间,众人便嚷着要离去了。我觉意犹未竟,便对其中最为相善之z君办了声交接,约定待一阵径直去某景点找大伙。因我常于众皆以为无景可取之处老在稿本上谋谋划划,众人也就对我此举全然不以为意。
我独自一人细细地玩味着茔墓。以向来的习惯,我是疏于笔记墓志铭文而注重实地感应历史遗迹内在情味的。此墓恐多半也只为衣冠冢了。不过某人骨骸是否实在其处,终归只是稍次一等之事;紧要者,一旦指物命名,此处山川风物,便骤然已钟之精魄灵性,甚至可使人感觉其血肉之躯果在地母怀中搏动呼吸。我暗暗咀嚼着“忠贞”和“贰臣”这类极不相容的字眼,觉着方寸间有些走神,一面却也在以职业性的眼光,搜索着四下的形形色色。忽见墓碑根脚下有朵小小的耀眼黄花。那花枝从土石结合处斜生而出,虽是绽之极娇极盛,下方却已积落片片花瓣,——大约是风雨所致吧?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花哩,却猛然看出它是一株洋姜,于是,一时种种思绪都立刻在胸腔脑海间牵展开来,人由此似也变得有些迷离恍惚了……
那花忽在视网膜上摇摇曳曳。天地顿时变成紫黑色的了。我中酒似地昏昏沉沉,好象挺困倦般的斜倚在了墓阶上。这时,那花儿继续摇摇晃晃,摇来摇去,忽摇成了一位小小的汉装少女,先是小汉俑似的玲珑可爱,渐次便与今人一般高矮了。定形后,她屈膝侧身对我作礼,口中分明唤我“于郎”。我仿佛也拱手还了她一礼,一面也不知自家是哪朝哪代之人。——偷眼看她,见她虽是娇弱,却也身手灵便,容颜中等偏上,粗黑的剑眉下,一双杏眼还相当惹人。我倏忽象是变得明白起来,亦忘却了惊嚇,口中顺她作古语问:
“小姐何人?”
“奴乃墓主庶幼女,小字英儿,母乃先父帐后所宠之人。癸未之难后,奴母女亦未能免,俱亡于兵匪刃下。母魄久已从父魂飘散无归矣。唯天帝怜我,着奴于屡屡幻形入世之交,依于先父墓前,一则为其守灵,二来养些元神英气,以备后世之需。实与于郎有夙缘,故留召之,现身相见。”
闻言我似信非信,然而眼前之事却又令我不得不信。我顾不得想更多的,又道:
“《三国》、《蜀志》中似皆未闻有小姐母女二人?”
“咳,”这女子——当是“姜英儿”了——喟然叹道;“彼为何样之书,奴复为何样之人!尘世间向来无视奴辈之生灭也。幸天地无私,华光普照,乃衍生于鸿蒙宇内,更于微生萌蜕之际,有缘以伴君子。”
“唔,……依小姐所言,与在下竟果曾有前缘?”
英儿半掩赤颊,眼斜睇我,口含笑半晌不语。固请言之。又半晌,方缓缓细言:
“……郎君尚忆江原踏露、月下采梅之事否?”
“实在不记得了。”
“那……镜前厮搂比肩、帐中相偎叠股哩?”
“嘿……越发离谱。”
“咳,人言汉子负心,真真不假。——或者亦是湮埋红尘久已不识自我吧,”英儿幽幽地嘀咕叹息说,忽从袖中取出一枚红丸和一只小葫芦来,道:
“今一发令郎君见见前世。君可吞服此丸。”
“此是何丸?葫芦中又是甚药?”我不信她会加害于我,仅是出于好奇,遂笑问。
“此为‘回神丸’,服一粒可于机缘凑巧之际,见得历生之事;——葫芦中果真是药。乃奴依先父言,按华佗遗留验方,取玉黍天花雄粉溶霪雨之液,加一二味矿末得之。久服可长春不老;即令偶沾之,床帏之间,亦毕生强似战神。”英儿说着,将红丸与葫芦递与我。葫芦内有液隐隐作山呼海啸声;红丸着手如心脏般起伏搏动,且若火炭般烫人。我惊异万分,问:此又为何物所制?英儿笑言天机不可滥泄,一头说,一头便催我以“雄黍液”将此“回神丸”送服下去。
“所见之事虽不古,亦乃‘上世纪’之事矣。”她抿嘴笑道。
液、丸入我肚中,我顿觉脐下丹田处一脉热气缓缓生发。然后分左右二道,顺我全身脉络作周天运转。霎时至脑顶门。于是不觉之间我早已晕迷过去了。这样也不知过了几时,微茫中一星亮光在我眼前忽闪,尔后一个场景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高挑小脸大辫女子稳沉洒脱地进入一牌坊式大门。大门内槐花累累压枝,与十余株高柳交相错杂。天光当属黄昏。女子径直至一通廊小楼,敲开一门,一瘦长英气男子微显惊异,然旋即亦礼遇之。
“多谢还认得我,”女落座,双眼直勾勾视男,颊上跳动一对红红酒靥,笑言。
“哪至于此,”男子隐微笑笑,避开女子目光,道。
“你的事我都知了;难怪你那般待我。——唉,是个有情汉哪!”女倾侧向男,口中笑叹,目中含情愈显。又道:
“说明我果未将你看错。今该答应我了吧?”
“没谱的事,休要扯得太远,”男转目正视女,说。“还是那话,不是一路人,勿强拉在一起。除了你我生性相去太远,你玩那‘站着进、躺着出’的行道,咱也真是不可能接受。这些老说也没意思了。”
“那……做朋友总该可以吧?”
“这已算是啊。”
“那你现在已是自由人了,陪我去河边散散步,不过分吧?如果说你这都要推托,说明你完全还同她藕断丝连!”
听女此话,男似作思忖状。末后便与女出门,然后再出那牌楼,至一阔逾十丈、水澄若染之郊乡河畔。
河已溶入蓝灰色夜幕。鱼堤内疏星泛影,堤外哗哗然喧腾河声。渔火萧疏凄寂。流萤飞晃,乱若蚊蝇。岸侧密匝匝麻柳拥若高墙。远处县城捧举一团朦胧浑黄灯光。景色迷茫而复幽丽。
女携男手行于起伏断续沙岸,跃身迈步,举止利落,似更胜于男。然始终作小猫依人状。男至此亦不甚拒女,唯少开言,多听女喋喋漫语。不觉夜色渐浓,江原露起。女娇语央男:“坐下歇歇吧,人家都腰酸腿麻了。”不待男有所反应,早已一屁股落坐于石上。男方并排坐下,女已顺势倒靠其肩。男犹豫片刻,手终搭于女腰背。女当即迅疾扑入男怀,一头便狂亲乱吻将起来。男沉着应战,似道家采气,举止有度,情绝不迷。久之,女俯贴男耳边喁喁作娇语,然后双手翻卷自家胸衣,捉男手入怀。男手旋旋。女陶乐欲死。女又贴男耳作细语。男殊不改行。女亦不相强,怨笑曰:“是真了得也!——我亦只是玩话,休要当真。”遂平静收乳,一不浪言,二不作态,和睦友善,一如先前未坐之时。于是抬头观看夜景一番,二人便拍股起身,半偎半抱往回走去……
但见斗转星移,河上景色由春至秋,忽夜忽昼。一晴爽日,女复至男处,男方伏案。女笑曰:
“呆子,周日也不玩玩?”一头便走拢做了个嘴。
男起身去外间洗盏沏茶。入内,女已落落大方躺卧床席薄被中矣。男方离身之藤椅圈中,裙裤亵衣,散挂落地。男惕然视女不语。女俊目中作弦外语百千,口中笑言:
“当差好累!冒失借床小躺,该不怪我?”
男仍视女不语。女又言:
“哥,陪我躺躺,如何?”
男缓缓一下下摇头。女挑言:
“你不敢?”
“有甚不敢?是不。”男道。
“敢看我吗?”女咬唇笑道。说罢挤挤眼,忽果断掀开薄被,袒露精赤纯裸一丝不挂之身。其身丰腴适度,流线畅然,尤以硕然如球之两大乳夺人眼目。谁知男竟坦然而笑:
“也未见惊住我。——真象是一幅西画!”
“知你是条汉子,”女势稍减;复又重振雌风:“你敢来贴身挨我,便真服你!”
男冷笑近前,伸手置于女腰胯凹处,目正视女。
“这如何算得?——也象这样来挨,敢不?”女叫道。
于是男负气唬唬褪尽衣裤,腾然闯入被中,以身贴女,不动不言。女软退,柔情搂男吻道:
“好哥,莫这样吧,又何必呢?”
男半晌改却负气口吻,善言劝道:
“是为你好,你总要嫁人。”
女愀然淡笑,方言曰“我们这行……”,忽又改口爽声笑道:
“嗨,都啥时代了,俺女尚不惧,你男还封建老土!”转而又央:“哥,我就要你,别的我不管。”
“看你这样,肯定也不会是初次了吧?”男噱道。
“呔,怎如此说?对女性这样,也太不象绅士了。咱还是黄花闺女呢。”
“黄花闺女!”男摇头笑,忽眨眼作调侃态:
“如真是黄花闺女,我就决不答应你。”
女亦摇头轻叹。双目定视男瞳子良久,口内轻吐二字:
“不是。”
男犹审视之,女手早已径取男根。男微笑,于是不复避让。
女视把玩之箫,忽捂面低叫作失惊状,半死也似平抑良久,指缝间复视箫,忽又热情洋溢品咂之。
男情若微动,抚女肩及发。女倾情愈烈。尔后女仰身劈腿,示其肉盒。盒结实方正,护草森然;复见外盖隐微牵动,小妖仙于内探头探脑焉……男细视盒,方将持钥开启,盒底红潮骤至,遂藉此自约,鸣金收兵。女勉力挑战,且闭目轻松作学术语:“不过内膜破矣,何干。”男再不应战,屡慰女以善言。久之女平息,开眼微含感激之笑视男,揽其长吻,于是起身收拾落红……
其后复又见星移斗转,碎雪飘飞,苍茫暮色内,女携男漫步于阒无人迹之深深庭园。
“闻‘天使’言,当日病中秽物全仗卿一手处置,不由人不感谢。”男曰。
“君亦堪称我师,”女咬指挤眼微笑,言;“弟子侍奉病中之师,值甚。唯师不嫌弟子手脚粗笨,已乃弟子之幸矣。”
说笑间二人似甚融洽,不觉步入一内墙前。其时暗淡黄月方浮现于停雪墙头之上,雪墙内疏疏落落几树腊梅,星空般闪眨柔和微光,情调堪称迷茫凄美。女倚头于男肩,撒娇曰:“哥,与妹摘枝梅花罢。”男笑诺之,由一圆孔门蹇入内墙,倾刻间捧出花枝与女。女接花微嗅,若不胜情,扑入男怀,频频举面吻之,吻间口中呢喃不清低低浑呼乱叫。
初更之后,女邀男至一楼,由僻处楼道蹑手蹑脚前后相距十余步上。入一室,室内温软雅洁,脂粉淡香幽然弥漫。女于门缝边左右察之既久,遂紧闭房门,密掩帷窗,低亮纱灯。男忽见桌上玻板之下有男女合照,女酷似此女,惊而问之。女笑言:“呆郎,疑神疑鬼则甚?——此乃胞姐也。”
于是不由分说,将男强拉至梳妆台前,勾搭其肩,笑吟吟朝镜中左顾右盼。已而含悲笑曰:
“分明好一对儿,可惜无缘长相厮守。——也罢,且图今宵之乐也!”
命男解衣上床小待。自家于帐后细细洗整一番,复又端坐镜前,慢慢揉擦描抹好一阵子。而后香香美美蜜语甜言揭帐扑至,和衣玩耍片时,方咬唇斜睇,缓解其衣。
秋日之景象复现于红锦被中,唯女体愈丰白,男亦趋于积极主动。二人你贪我恋,颠鸾倒凤,在帐中激战了大半个时辰,方于惊风般悸然抽挺间渐渐息下。半晌,女复苏,泫然欲泣云:
“好哥,从未有人有如哥好,——恁疼妹,叫妹恁快活。”
“前次便言自有此时,叫休要犯傻撞红自误其身,当时只怕还怪我躲闪。这都不说了,——只此如何快活?”
“黑水河中无边无岸,欲死还生。”女一头合目笑言,一头便将精赤滑股叠于男股,方方肉盒毛剌剌死贴于男,突突突又大作冲撞状。
正顽皮嬉耍哩,似忽闻窗外有甚动静。女即犹如鲤鱼打挺般弹将起身,又捷如猫豹,飞快于枕下抽出一物,然后潜向窗前,微启帘帷,屏息对外作警视。男视其精赤侧背,流线劲挺轻柔,肌肤煜煜然似播发暖光,而手中所持之物酷似火枪,整个便如猎手待发般摆开功架半掩裸身于帷后,真真乃是平生未尝想见之奇观妙景,因而心虽悚然,亦为之大感爽快。而后女将手中物复藏于屉内,归帐掩口笑言:
“是对猫儿,也在对门房上……嘻,这般寒天!”
“汝这猫尚畏此寒天否?”男击女精臀谑道,亦并不追问女手中方才所持果为何物。
女瑟瑟方毕,雌心复倍加抖擞,跨男身央曰:“哥,再亲妹一次罢!”一头说,一头调转船儿,船尾高翘,船头没入深水,对着那业已封存权作软兵之定海神针一阵没命拱擂。男见其船尾舵孔大张,且神威勃发似欲作龙吸鲸吞状,一时感悟,神针遂于深海间昂然奋起。女披被作蛙跃端踞其上,如鞘收剑,一坐到底,且如推磨般旋转过身来,一面浪语娇声言道:
“哥,妹不叫完,休草草完事!”
男应承,然后任其风风火火作飞扬跋扈之态。女疯疯癫癫撼摇老半日,早已娇喘吁吁,于是放倒玉山,臣伏如兔,转恳男蹲踞虎步于后,遂将磨盘般臀儿一阵慢摇轻甩,一搭口袋也似双乳亦随之晃晃荡荡,如酹豆花……男于山后大挺雄威,猛攻有时;女先尚合目咬牙不吱一声,渐渐即若伤呻吟。尔后吟唤愈急,终于忍不住求救般叫喊:
“哥……快快结了吧!”
狼烟散尽残月复出之际,莫约已是三更天了。二人如血战归来甲士,不及整顿衣袍,便相向打了个盹儿。不觉远近鸡声渐起。女率先醒来,亦将男撼醒,忽搂之泪如雨下。哽哽咽咽言道:
“哥,事不可再,从此永诀了!……幸上苍怜见,赐与今宵,且已圆满度过,实可令人回味一生一世。今后妹即便遭横死,亦不枉此生曾托命为女身也!”
男怪其何作此不祥语,反复予以劝慰。然女终惨切切悲泣。及至天色大明,方回复常态,敛容起身,微笑而叹:
“是又需振作端肃扮女官人矣!”
侧耳听听屋外,上下楼道间已似有人行。忽又朝男狡黠笑道:
“说,你当怎去?”
时男亦早已着装如常,闻女言,思忖片刻,视女目笑云:
“是要我潜出外敲门高叫,入坐开门,待人见之,再去?”
女揽之叹而吻慰:“真真好哥,妹确未将你错看……”
至此我突然觉醒过来。英儿泪眼盈盈地问:
“都看清了,可曾忆起?”
“看便看清了,只此干你我甚事?”我茫然答道。
英儿以指轻轻点戳我额摇首浩叹,然亦不复解说。须臾,却又问道:
“那……汝之幼年,‘傻大姐’教汝领略‘警幻所授云雨之事’,可曾有之?”
闻言我大惊失色,忙问此事她何以知晓。英儿笑道:
“实不相瞒,其人亦即奴家所历一世也。”
我一发惶惑不解,道:
“即便如此,卿便是那‘傻大姐’,只此事纯粹是在小生梦中,又何谓与卿有宿缘?”
“此便正为缘法。汝试想:当初汝心恋那‘燕晓芳’恋至何等境地,而为男身作此梦,又何不梦彼,反偏偏要梦奴家?”
“呔,这我倒真真搞不清何是何非、孰真孰假了!”
“哏……君尚自许为‘达人’,——便不记得汝那达人鼻祖梦蝶之事?又不记得后世清人书中所言‘假到真时真作假’之语?”英儿冷笑着,尖利地连声向我发问。见我愣神呆在那儿,口中便又叨叨念道:
“索性叫汝再亲历一番事罢!”
说着,便将宽袖在我脸上一拂,于是我早又迷幻过去……
……“听雨江村”院门边。那夜,我愧领了“夫人”贤命,离开她与“虹姨”,轻轻地来到门房跟前。既见门儿虚掩,犹豫有顷,一咬牙,便放胆蹇入。
冷凤瑟瑟然垂首低目不敢相视。这厢亦犹疑不敢近前。对峙片时,心知似此终非长法,遂哏喉清嗓颤声细言:
“……‘夫人’说,都与你明言了?”
凤仍低头不语,一时面若赤霞。这厢又道:
“果是否?——你意如何?”
凤以手掩腮,将脸背转,仍不吱声。觉此态当是默许,欲近前。然终是书生薄面,自家反倒闹上了个大红脸。局促中心生一念,口中涩涩言道:
“果都心愿,皆朝前行一步罢。若不……吾便离去。”
言罢自家果真鼓劲试着跨前一步。偷眼注目视凤,见其捷脚已如胶住,然尽管扭捏,却分明亦小小朝着这厢移了半步。至此终打消顾虑,抹下脸子,近前一把将彼搂住。觉凤强健之身竟软塌若病;触之,一发惊悸,类同初发虐疾。虽则如此,人却猛然迎凑紧贴,当即相抱吻战。战有十数合,彼娇怯抬眼凝视,窃然浅笑,旋又疯吻,口内则始终不言。
虽身为主人,自佣她后,却从未入过此屋。当下吻罢,不由环视室内。满室清淡简洁;前次为其所购圣物,端然供奉正壁。凤见打量那物,面含感恋之色,复又偎贴,将灼热面庞轻轻搭靠我肩。静静温存了一阵,情渐熟而心意动,二人同时对视一眼,凤便含羞微微朝着里屋呶了呶嘴儿。于是挽搂其腰,相傍而入。
这屋初建时为一筒状套间,里屋后侧傍建一偏厦,以作厕卫,后更为其置一电热水器。当时进得里屋,见床儿收拾得亦异常整洁,心嘉美之。稍犹豫间,凤却恢复以下人情态,面含羞赧微笑,手却殷勤得紧,当即便摸摸索索地来为这厢解剥。既将这厢脱剥光了,己亦咬唇斜睇含笑,微微挤了挤眼儿,然后缓缓也将自家剥光,遂扑来一把搂住,却不径直登床,又隐微朝着厕卫方向呶嘴示意。
入而开启水龙,则温存体贴为这厢洗浴。时儿仰面抬手,时儿俯身蹲跪,反复以沐露揉洗,兼施以穴位按摩,身既有术,按穴准中,酥麻酣畅,妙不可言。不觉久竖之箫已益发刚挺。凤爪触之,暗暗环抚点揉,顿觉其沉着泰然,坚固锋利,一若出鞘而尚未见血之威猛神兵。凤轻掂之,俯首偷眼观看,喜而忘情,遂跪而捧品之。绝佳感受中怜而垂目视彼,见一绺湿发披覆之下,光滑脊背注水如滩,甚觉好玩,于是以两指顺其背沟探脊珠,由上至下一一弹及,类若当年乡间行“跳蹬桥”焉。凤受之,一溜激颤直下尻底,情大作而身恍迷,因而愣神举目相视,一面便仰躺下去,大劈双腿,爱丘犹如中魔般起伏涌动。愈感有趣,亦及时伏下,近前分拨细观,则汪汪然早已难辨识其内外之水。见小花蒂若桃蕾般昂立高挺,以指按压,如揿摁钮。凤快已难耐,肢体随之拼命挺弹。拨弄把玩既久,觉炉火已至纯青,也懒得擦拭进屋上床了,当下便就此潜入,开运“九浅一深”之功。凤咬牙死命忍住哼哼,炉内神功亦便运作,紧绷绷小腹和面般大揉大揣,行动间仿佛直要将灵物连根儿拔摄入内一般。感彼威力,不敢大意,屏息暗示己心,身便从容攻战。鏖战既久,掌握凤之潮汐规律,稳踩时机,以静制动,似觉已将凤多次快活得死去活来。一时二人复又于水帘中变换法儿翻卷嬉戏,躬伏叉举,腾那颠扑,凡意之所至,莫不勉力以身试之。一场血战并不知持续了几个时辰。末后,凤终忍无可忍,一面急痛般大动呻吟,一面便颤声噎气作言哀告:“呵……给了罢!”见此这厢方一鼓作气,全力以赴复又冲撞了百十下,方至了了。
大水之中静息片时,己先复原。视凤,犹闭目长喘,形同九死一生。良久苏醒,目恋恋相视,会意浅笑,口似欲开言相呼却不知当作何呼,遂终又缄口。忽敏捷跃起,关了水龙,侧架上扯块小帕先将这厢上下揩净了,然后己亦拭干,笑嘻嘻扑近前来,径直伏趴于吾背,撒娇以双乳在背梁间反复磨擦。感其亦有此顽皮活泼可爱一面,喜而忘却尊卑,顺势将其负起,乐呵呵竟笑扛入内室去了。至则轻轻将其放倒于床;彼屈腿盘坐,有意露示盛张肉蚌。见小蚌仙居然在那厢微颤相招,大奇而俯身近前观看。趁这厢细观之际,凤双腿一勾使入其怀,口舌便衔咬深吻,致使气促。挑逗有时,终因方罢激战,兵懒散不肯向前。孰料彼又有手法:一手擎兵,一手抚兜其底座缓缓摩挲两肾,俟其热活,擎兵之手滑退于兵之颈,两指夹其头而反复来回捻旋。兵果然复又雄大。彼暗引送入。见彼之意趣技艺皆如此之高,怜其机会难得,遂更勉力以战。此一战则终趋于和风细雨:自度毕竟非是不知厌足之辈,且由此及彼,度其亦不过心欲使某物置之其内而已,于是仅仅轻挨慢擦,缓动慵抽。观彼之意,果似止此已足,便一面心安理得与之稳稳过招,一面口头便试与闲话。戏问:
“妹子这等功夫,却又本甘孀居到老,岂不自苦?”
凤微叹闭目片刻言道:“此正为安薄命也。”
须臾复自开言:“幸先生一家不弃,愿留一世,这便又是凤之下半世运好。美衣美食、平居安乐之外,更又蒙夫人额外加此出人意料之恩,故尔真不由得凤不竭死力以报先生夫人全家……”
闻其言又问:“你当日果是因何至此?”
道:“记得来时已言:那死鬼男人不争气,惹事生非,害己毁家,连累于我。心如死灰,故听人劝,入了教门。唯求有一清静存身之处可度余生便好,谁料竟出于望外。”
言讫下方隐添欢趣,蚌儿温温润润如律迎送,使人快之。细视其面,虽微黑带红,眉目却颇端正,尤其额间那粒赤豆般硃砂痣,使其小具风韵。一边嘴儿便又凑来;舌上巧功,出类拔萃。经彼一番调理,阳火稍旺,然亦稳健而行。暗暗悬挂于彼之麦齿间,老脸笑问:
“‘死鬼男人’当汝意否?”
凤羞笑,亦抹下脸道:
“彼手脚五大三粗,一身蛮力,偏生此际中平。尤因急色故,一战即退,非勇丈夫。”
又问:“那便是说,非其人战你不下了?”
笑答:“奴也不知。——不过先生恰当我意。”
“若夫人不开此恩,却当若何?”
“全心向主。且将一腔隐力,化为报答先生一家之职份。”
“果便不恋此事?”
“恋亦能自稳。凤虽无知无识,心却仰慕高尚,亦颇自知约束。”
“此便为我嘉你之处。——只不知那晚你卸贼之好身手,却又由何习得?”
“小女子自来便喜抡拳伸腿。亦不知怎的,于此竟好似无师自通。”
“此事——亦是‘无师自通’否?”忽又使力笑问。
“或许也是罢。哈,刚好挡得先生。”凤亦使暗劲儿笑答。说笑间彼却反问:
“若夫人不开此口,先生亦会撩惹凤否?”
“汝看?”
“我看先生断不至于。忆先生寻常神态,似全未将凤视为雌儿。”
“此语可谓知我又不知我。谓知,则我久知人生有份,若非是夫人说透个中至理,终生果是决不近汝;谓不知,却是不知吾男视汝当年女子,尽皆雌儿也。幸而终究夫人仁爱,遂使剥却彼此强撑之面,致使你我得以还复本真。”
“奴为此实也感激夫人及虹姨不尽。”
“但有一事也只好对妹子明言:你我私下亲密如此,自不消说了;她二人前,仍是不便将汝另眼相看的。”
“这何消说。凤自识本份,岂敢‘此山更望那山高’?”
“此后每月可来此处一二次,规律渐渐便知。平日里则望体谅了。”
闻此言,凤微笑点头。思忖片刻后,复直视我眼,蚌隐缩三五下,口中道:
“此间之事,亦请先生记好:小女子月事向来颇准,亦又短暂,——阴历每月正中三四日,避开休来。”
议论之间,兴忽高涨,于是奋力大动。凤闭目领略,面含舒坦之色。然这厢毕竟自知色可伤身,兼忆“夫人”好意关照,遂仍旧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决不轻耗弹药。俟凤独自又小丢一遍,乘便笑道:
“日后寻常家也只当双修操演,偶尔方至大丢,汝不忿否?”
凤启目凝视,抿口微笑。道:
“只此已足,何至蛇欲吞象?再说先生身体乃众人根本,凤不过乃是沾边挂角之人,何敢造次损之。本份自当配合先生细细修炼,使之补益。”
一头说,一头玉盒中似溢滋液,令人浸之心神两旺。稍后其又慨叹曰:
“也不知怎的竟与先生有这等缘法!自那日见先生起,心便暗暗恋之。仅仅自知身份卑微,方不敢妄生非份之念。回想同为男子,世间亦有可人如先生者。得侍先生,凤为女身之福也。”
说笑间一发已觉亲热。缠绵一会,凤略犹豫,忽微笑问道:
“听平日里与夫人及虹姨所言口气,先生似还另有正室?”
闻其言初时稍稍不快。转而念及此事终不可能永久瞒她,因而干脆坦然点头。凤再迟疑,终又试言道:
“看先生与夫人虹姨已好得天下无双,如此尚还顾着那头,全未象他人般乐不思蜀,也真难得。”
这厢正色言道:“吾背他人,心已有愧;若不顾人,成何道理!且退万步言,伊人亦有多少常女不及之处,况吾爱女更乃吾心吾命,如何可能抛下?——此事再休提起!”
凤闻其言,感而点头默叹,好一阵皆不动声色,仅是静静品咂其味。久之激情重新高涨,遂又追欢逐喜,商商量量,翻出许多新样痛玩一回。看看已至卯时,远村鸣鸡,且彼此意兴渐足,凤便松开笑道:
“好人,此轮便收兵了罢。谨防软塌塌对夫人们,吃她笑话。”
一头说,一头却将这头面揽入其怀,置于泡酥酥温软二物间,口里便哼哼地低吟起那乡间催眠曲儿来。然而尚在这厢徘徊于那黑甜乡小道之际,彼之吟唱,却早已化作一阵阵细匀鼾声了……
我睁开眼,见英儿正浅醉般朝我甜蜜蜜微笑。愣神看她,眉目间似隐隐可见一丝冷凤之影。彼笑问道:
“此事可该历得实在了罢?”
我回神,心大骇异,道:
“此乃吾心秘事,且原本梦幻,何谓实历,——且汝更何知?”
英儿点头嗟叹道:“于郎至明之士,莫非尚不知这人生原本乃是亦真亦幻?况于郎与小女子间,真尤为幻,幻却绝真。”
此言听得我恍里忽兮。想想道:
“这冷凤不消说又是小姐所历一世了?”
英儿笑而不言,唯点头而已。我又道:
“果如小姐言,今日相见,必有见教?”
英儿叹息曰:“唯心念吾郎,见见罢了。”
这厢窃以为与彼既有此等宿缘,彼必示亲密与我。孰料彼不唯不近前就我,反似畏我近前,始终远远离之。稍后自言:
“目今郎为阳间实体,奴乃幽冥虚魂,虽欲了那未了之愿,亦断不能矣!不过,现有一事,却又似与郎小有瓜葛。”
我急问:“何事?”
英儿道:“此事或遇或避,于郎稍可自主。于奴则又为一世之望矣!”
我固请细言之。英儿沉吟片刻,缓缓道:
“言之无趣,莫如仍使吾郎预历之罢。”
亦不细论其事。言罢复以宽袖挥我,自家却倏尔不见了。我思此事好怪,然亦毕竟无可奈何。心忽念与z君之约,遂一步三回头地离了此地,依前所言,去至一处。众人果在那厢,小怨一番,说我拖沓,便也就一道去了。
看看至晚,又寻家小馆了了肚中之事,再找好住处,便商量晚间当作何打发。团体中老顽兄郑哥儿忽道:
“看此关上亦偌多卡拉·ok厅,何不也去见识见识?”
众男久闻个中乃有名堂,而素常于闹市间却又顾及脸面,今既于野关遇此,议论间便真个欲去观个究竟,于是纷纷赞同。自家此时亦便从众,唯心下把定主意:出格之事,千万莫做。
挨门挨户张头张脑探询之际,各厅“小姐”踊跃揽客。众皆紧手之人,怕遭宰,挑拣之势,更胜寻择饭馆旅社。后遇一家,见门口设灯箱明示:“每客20元/小时”,皆谓明码实价文明经营,必不至于有大失,遂说说议议,鱼贯入之。黑洞洞间稍有筒灯微光。影影绰绰见女走动,亦看不甚真。忽有女近前清点人数,并问众人口味如何,——自然非是食之味,是乃所欲伴女之高矮肥瘦及习性之类也。见众人皆点,亦点报之。一时也无甚主见,唯曰愿其偏高便好。执单之女笑笑记下了。于是去了一会,闻阁楼顶上木板吱吱嘎嘎响了一歇,便下来了好些“小姐”,其中多数揉眼捂口,呵欠连天。并不知执事之人乃作何交待,反正众女一时皆将客人认定了。果有一高挑女子从侧畔出,径直拣定这厢。接着便有声宣布说:“底价为‘素台’,‘荤台’自议。时间一到,统一通知。”言语间众女早将众男挽进一蓝光小室,于是倏忽间“幽暝镜象”情景重现……细曲数度后,便又厮缠厮挽着去一大厅中一一相挨坐下了。厅内无灯,唯前台歌屏微光照映,稍久亦能看清近物。至此众兄弟也互不照面了,相与者唯一人耳。不过似闻偶有讨价还价声喁喁响起。自家身畔高挑女子紧紧偎坐,轻问:“唱歌不?”见迟疑无甚反应,又问:“上床玩不?”因异其所言直露,细视其人。女年近三旬,模样中平,神情亦不觉狡狯,微黑圆实面庞上,浓眉大眼,口鼻尚属端正,唯眉心小疣略略为其添了一二分俏皮。此心自然不愿妄为此事,乃直言拒之。女微笑,亦不勉强。心中实亦暗暗好奇,欲知此间行市究竟若何,遂掏问道:
“如上,则作何说?”
答曰:“外加五十块给小姐本人。时间,都在一点钟之内。”
又问:“先那二十块,小姐有份否?”
笑答:“此为老板费,要包她吃住的。”
“……哪类客多?”
“当然还是‘素台’多了。”
“嘿,算来还是当老板的才有做头了。”
闻此言女捂口吃吃低笑,道:
“当老板的,要投资嘛。”又言:“小姐捉到一个上床,是找净的,其实算来还强过老板。”
这厢笑叹:“嘻,你这‘小姐’有天良,还恁帮你老板说话!”
女笑而不言。待会却道:
“也看遇客如何。若都象先生们这等清玩,我们也都只好吃长素了。”
“你等倒肯定是巴不得来客个个都上床呦!”
“是吃这碗饭呀。”
“咳,人间百业皆可求吃,其实何必又定要寻吃这饭?”这厢微叹道,倒也并无恶意。
女闻言警觉,当即却反唇相讥:
“世上到处可玩,何必定要上这来玩?”
其针锋相对口气虽是温和,仍被她问住了。过于涎脸或锋利之语即使想得出却说不出口,只好咧嘴讪笑,拍其肩背,支吾言它。女谅之,倒靠于肩,一腿便翘压而至。见其白生生滑露出裙脚,心微动,手瑟瑟试为扪抚。彼泰然处之,口中却笑道:“今儿还头一遭如此。”怪其发此言,心度多半假惺惺,欲讥之而终觉浇薄,遂仅隐然失笑。女亦并不多言。后视其坐倚有姿,如示相招之意,放胆卷衫裙以视中段。女浅笑受之,且自助以手。于是幽蓝光下,如罗马残塑现焉。观之有顷,愧谢以问是否过分。彼轻言:
“‘素台’本可恁概。”
一面决不收敛,依旧袒示与言。觉其禀性颇直,试问:
“妹子何方人氏,自来便无他业否?”
女微笑直言:“便是这剑关土著。本务农,幼时双亲便亡;开放后,见长种那包谷红苕吃甚穿甚,而先干此业者却个个好,想想不如干脆从众。”
又有问有答闲话了一回,忽有人影摸索近前。女既瞥见,急掩腹收乳立坐待之。人影至,则附其耳低声数语,彼亦轻声对其嘀咕几句,那影便飘散开了。于是过了片刻,敲盆之声响了三五下,四下之光便稍明了一二分。女依旧陪坐,然虽其坐非危,则其襟已正。莫约再过了几分钟,有声高叫:“时间到了!”于是当下周遭愈加明亮起来。四处尽闻座椅低响,跟即众人起身会面,一齐去到前厅。此女亦携吾手随之去。路间捏手轻声笑言:
“哥子好笑,——老板亲来伴你!”
闻言心中不由不惊奇,笑问:
“为何?”
女道:“哥儿要高的呀。手下人皆小巧,为满顾客之意,也顾不得了。”
旋又道:“怕还与哥子有甚前缘罢?哥自止,缘也只此了。”
觉此语竟似曾闻说且似具有深意;细思之,则又惘然迷糊。行动间不觉已至前台。众皆付帐之时,竟果是此女亲收,且闻有他女恭敬呼之曰“jiang姐儿”。其姓氏愈令吾心小动,抑而询之,却是水工。其后众人俱离去。临行回首,见此女含笑点头挤眼示意,事便了了。出行山野间,众人七嘴八舌谈及感受,皆谓此间无甚意思,而z君更笑言其所遇自始至终不过俱喉急急撺掇其上床而已。自家心念江女事,转觉其中必有深意。细细思之,猛然惊觉,则哪有众人,分明又见英儿掩口而笑……
我摇头眨眼再三,看清果是英儿,不觉笑问:
“几时又做得鸨儿了?”
英儿眼圈微红,轻叹道:
“薄命之人,辈辈代代俱在下圈内打滚儿,奈何!”
掐指默算其时序,兼思及种种与己身相关之事,脑中久久实难转过弯儿。既然如此,也便懒得想它了,将话题径直引入早已想到却一直并未提及之事——
“小姐所举各例,无非乃道与小生果有夙缘。只不知此缘果自何而起?”
英儿闻言眼中含泪,注目凝睇良久,欲言又忍数度,终开口细言:
“于郎果是全不记得了?”
这厢茫然答道:“果是记不得了。”
英儿长叹不言。愣怔片时,移步近前,忽将大袖罩我头上,另一手便不知怎样在我背间猛地点戳了一下。于是我立时犹如被摄入其宽袖中,觉周遭黑洞洞地,人便恍恍惚惚,如同沿着一怪异之塔拾级而上,直登其顶。过一小洞后,四下全是一片似曾相识景象,自家之心却立时变得明白如常。垂目自视,遍身已是一副汉末三分时校尉戎装,甲上满带血痕,明明乃是先前一战所留……
心思事关紧要,束束肚带,火急急便朝着那厢赶去。沿路自思:
“那大伯乃朝廷旧臣,深受魏恩,孰料关公水淹七军之际,竟毫无气节。想自家辗转投托到大将军麾下,虽是终归亦作蜀臣了,但事既至此,且一向蒙大将军恩礼有加,也说不得了。——人生最堪重者忠信,故今如何又不赤心相报?”
一路却又寻思:“此‘忠’、‘贰’之谓也奇。譬如大将军罢,分明亦原本魏人,降蜀,则不能不谓之‘贰’;然论及其本体,其‘忠’,世人却皆有目共识。可见事有不同,人心褒贬,亦因其而异。——如此说来,吾也不必把那先辈之耻长挂于心,一己忠烈,自可为焉。”
沿路尽皆死人死马,或蜀或魏,而又以我蜀国人马居多。时愁云密布低空,肃杀之气凛然;漫目荒山,俱臣伏般地俯首了,而天穹遥处,却尚有数峰,寂寥且是悲壮地兀突立着。光坡之上盘旋着百千老鸹。方疾走间,忽见一匹骨骼雄壮之五花马徘徊旷野,呜呜哀鸣,臀股上带几处浅伤,一应鞍鞯却全。见我不唯不惧,反抬眼相看,口鼻作声,恰似相唤。心知乃是失主战马,喜悯参半,当即近前牵了,拍拍顶子,马顺之。遂飞身上马,双腿一夹,认定剑阁方向,驰马而奔。唯觉耳际嗖嗖风响,眼前无数稚柏旌旗般迎展着对驰而去。知那柏皆故新亭侯张将军所种,默念仙逝豪杰,转思目下之事,心中感慨不已。亦不觉赶了多久,但见那遥天之下,战云缝中,透露出血也似残阳来。北风扑撞周遭崖壁,隙窍间尽发古怪尖响,远远已见那剑门雄关沉沉实实蹲踞那厢,如貔貅临食,大将升帐。心想为差已近一月,遇那绵竹遭此变故,这关上又不知如何了。忧急之下,猛击马臀,马儿昂颈咴咴,四蹄一发翻得风快。
猛然闻得有女声惊唤。驻马侧首,见崖谷之下,疏棘丛中,二少女猎装带弓箭,腰间挂了三两只山鸡野兔,逢一虎,恰骇然不知所措。时我距彼处尚远,崖路且又不顺,虽闻声当下便驰马奔救,片时间却难以到达。只见那虎左右腾跃,亦剪亦扑。二女至此已难施弓箭,唯在那厢东奔西逃。虎欲袭二女中着赭红装者;另一靛衣幼女急舞弓诱虎,其状分明是为救护。相持之间,这厢已经靠近。孰料马儿惧虎,再不肯近前。我大喝一声,跃下马来,腰间拔出血痕斑斑利剑,挺身奔虎。虎见我,呲牙发恶声,锦毛倒竖,环眼暴凸,晃枪般扫动其尾,当即抛开二女,径奔我焉。见其势陡盛,侧身避让。虎再扑,复以尾相剪,我皆闪开。虎再三不得我,转焦躁,直声怒吼,声震崖谷。忽俯身作猫伏状,二前爪扑腾抓踏,爪下立成小洼。我未审其意,仗剑直刺将去。虎猛跃起,四脚大叉,长逾一丈,宽有六尺,黑压压厚毯般罩下。我急滚地避之,乘虎落地瞬间,挺剑猛刺其肋,剑直入虎身。虎负此剧痛,狂叫数声,挣扎弹起,将剑带去,踉跄便走。我急呼二女,祈快将弓箭来。二女先是在二三十步外,见此情景,连忙近前,红衣女便递过弓箭来。我执弓箭,赶前几步,瞅定伤虎,——其时虎渐已不支,——连发二箭,皆中虎,于是虎大叫挣命而亡。
近前于虎肋间拔出我剑,袍上拭去热血,收之入鞘。时二女亦至跟前,作礼相谢。我回礼问讯:
“不知小姐们何庄之人,射猎就不惧此猛物?”
红衣女此时面亦赤红,拱手不离方寸,俯首轻言:
“小女便是关上之人,母居中军帐内。本会得几下弓马,今儿原说带侍儿秀秀出来玩射,孰料如此近处,亦有猛虎!真真乃是全仗壮士拔剑相救了。——看壮士穿扮,亦应是我关上之人?”
那靛衣侍儿便在一旁补上一句:“小姐便是大将军帐中幺女,好生得大将军喜爱!”
闻言已识得二女身份,复敛身以礼。小姐逊曰其小字英儿,自幼长在军中,仅仅粗通文墨。言罢相问:
“看壮士此等模样,好似阵上归来?”
这厢便也报上姓氏,道:
“一月前奉大将军之命去各郡县催办粮草,不料途中遇了点事儿,正待要赶回去报之与大将军。”却并不把那事情告之与她,只远远唤过马匹,请她乘坐。这英儿见我模样,料想是必有急事了,遂婉言谢绝,定要与秀秀步行回去。我亦自知所报之事果急,亦就不再谦让,对英儿道了声无礼,拱了拱手,当时上得那马,双腿一夹,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关上飞驰而去。
中军帐内参拜罢大将军姜维,且不回禀粮草之事,急请其摒去左右,方禀道:
“小将在绵竹时,竟逢魏军袭城。今绵竹已陷,闻说武侯子孙均战死疆场,而小将死战得脱。因其事蹊跷,星夜赶回禀与大将军,且怕乱了军心,并未对任何人言及。”
维闻报,这一惊亦非同小可。急问:
“敌军人数可众?”
我道:“多也未见得了,但尽皆精悍之士。”
维又问:“领军者何人?”
答曰:“小将正在粮草库中点查粮草,魏军竟已破城。乱军中只厮杀脱得其身,并不知其领军者为何人。即如武侯子孙事,亦恍惚听人风传而已。”
维沉吟半晌,自语:
“此军莫非自天而降不成?幸喜为势不巨,即使偶破一城,亦难动摇我蜀中根本。不过至此亦万不可托大了。”说着转向我,道:“此事吾亦不敢在此帐内轻言。汝休辞辛苦,可着即重赴就近各郡县传我之令,调集人马围剿此军,尤当小心在意确保成都。吾此处钟会大军压境,亦是松懈不得的。”
我心亦识事态,因深以为然,也就说不得了,当下领了将令,禀报完其余相关事宜,吃了些冷食,揣了些盘缠,兵架上挑得一条好枪,复又骑马出营。营门外恰逢英儿带秀秀归来,其以目视我,意似关切相询。我不敢多言,颔首笑笑,作了一礼,飞马驰去。
方奔走于各郡传檄起兵,确切消息早至,道是魏军首领邓艾已率众占了成都,后主已降于彼。此信令我大骇。念及己身职责,反复游说各郡县主,请其灭敌复国。然彼等皆持观望态度。不得已,回马剑门,欲纳将令,且欲看大将军有何主见。途中纷纷传说大将军姜维亦降钟会。心内惊疑;思忖之下,决意返至关前看个究竟。
这日黄昏伫马对山,远远果见关上已是魏国旗号。见之一时心乱如麻。想那大将军复又归魏,这颜面如何搁得下来!转又思及后主昏庸畏死,不战而降,这等扶不起的主儿,又保他怎的,眼下河山既已易主,恐怕倒也真是说不得了。然而细想自家身世,以受先辈所累之故既已归蜀,一向已忠心向蜀而与魏人为敌矣,若此时反又降之,这“气节”二字还怎生提得?也吃彼方旧人笑话。于是决意不进关了,遂调转马头,往后便走。孰料此际真个堪称是走投无路,只好在荒岭上徘徊。看看天色黑尽了,人马困乏,天也冷得厉害;拾些枯柴来生了堆火,便坐下向火打盹。朦胧间维忽至眼前,抚髯叹曰:
“吾虽托生魏地,汉人也,心向刘氏何足为奇。兼受诸葛武侯隆恩,身负蜀汉军国重任,醒睡间皆不敢稍加懈怠。亦向以吾师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语为座右铭;虽不敢望其项背,窃师法焉。今蜀中惨遭此变,足令吾心胆俱裂!——吾岂是惧死之徒?心有企盼,亦欲尝胆而卧薪耳。久观汝亦忠烈之士,识礼义,知廉耻,与吾位虽有殊,其心则一。而汝今何弃吾之深也!皇天亦鉴吾心;汝果同气,道可自择。”
言讫瞥然不见,而其语字字警策我心。我由梦中惊醒,心念自家囿于表皮血性,忘却根本大勇,实非丈夫所为。且细思梦幻中维之所言,确似与其惯常心性一致,于是不复相疑。至此心内坦然安定,甜甜一觉睡至寒日平扫千山之际,起身后更不犹豫,径直便向关上去了。守关将士皆是旧军,放我入去,仍依旧路来至大将军帐前。
入帐参拜时偷眼相看,大将军面色凝重自持,眼角视我,分明有其言外之意。我亦不明纳其令,虚以他务掩饰过去了。散帐后尾随其来自幕后。时维沉痛视我,久久不作一语。我知其心,更不道破,只道:
“小将遭众口相讥时蒙大将军坦诚相待,时时委之重任;小将唯大将军之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余之事,一概不问也。”
维略颔首,口角间掠过一丝隐笑,曰:
“吾与汝皆北人中忠义之士,知恩图报理所当然,余言多说也无益了;但有用汝之处,吾自知之。此外,那日汝搭救小女于虎口,吾亦闻而有感,在此多多谢了。今后吾若遇他故,彼亦仗汝持之,谨记吾嘱。”
我逊谢且领此嘱命,不再久留,辞归己帐,静俟事态进展。
寻常间军中亦不过照常演操列阵,习刀弄枪。大将军凡有与魏军首领钟会联络事宜,即派我去。那钟会认我姓氏,倒也不象待以下人般轻慢;言语间但涉及经史礼仪,与之言,彼一发青眼视之。于是这关系越见处的相善了。事既如此,维便更加倚重。出入帐中已惯,那英儿亦时常相见,彼此渐熟。
这日大将军忽密召我入帐,曰:
“吾即将与钟会赴成都。会已奉司马昭令,命其监军卫瓘去拿邓艾了。吾此去成都,专欲觅复国机会。那钟会对司马昭亦久怀不臣之心,今入驻蜀宫,岂有不欲为蜀王之理?我只借其手灭邓艾,再借其势抗司马氏,俟其自伤,便复张我蜀。此行干系重大,事亦难测,英儿母女皆不随去了。加之剑门乃我蜀地要塞,必得谨慎可靠之人把守。吾今便将此关及英儿母女托之与汝;汝明里配合钟会所派守将,暗中密切注视吾之响动,一旦有变,即时起事。”
我心感大将军信赖,亦知此任非同一般,因而虽是担心大将军本人成都之行,亦已顾不得许多了,于是拜领其任,誓以一腔热血捍此剑关连同英儿母女。维再嘱咐了一番具体事项,末后慨然笑曰:
“重振亡蜀,在此一举。若吾愿遂,则三分天下复又延续;不遂,不唯蜀,连吴一并终皆归司马氏矣。思之如何不令吾心血鼎沸!吾今年近六旬,早年亦不曾指望今生有此大业;纵使天不令吾遂愿,吾生亦不枉了。唯惜英儿青春幼女,彼若被难,吾心何忍。汝今谨记吾言:倘使天不可回,汝亦切勿固执于无望之事,好好带了英儿母女,秦陇间寻块僻静所在,亦‘苟全性命于乱世’去罢……”
我思其语中苍凉之意,方微叹寻思,尚未及言,忽见其以手捂心,面带戚色。急问:
“大将军却是为何?”
维苦笑而叹:“吾心常无故紧疼。倒亦无妨:不过片时,从来自便好了。”
我戚而感叹:“此必乃是大将军忧国之心过重,方至于此。请听在下一劝:不妨稍稍旷达些罢。”
维道:“此理吾何不知。吾亦时时自解:天若存刘,七八分力彼亦能兴。奈何思武侯亦岂不达,——皆欲掏此心耳!”
闻此语心骤感而口不能言。亦不便久累之,于是再稍慰一二语,便告辞了。
次日平明维率众与钟会急赴成都。我打点关上琐务,未敢稍加懈怠。眼下却是隆冬,关山寒云密布,长天朔气凛冽;悲风时至,卷旗扑面,万千箭垛凄厉作声。众将士白日里演武腾那抗冷,夜间则温酒向火,数熬更次。霜雪中梆柝之声俱沙哑了,而我军士气尚属平稳。如此过了些时日,这日却是元宵佳节。黄昏时分,我见雪下得紧,心念守关将士饥寒,遂命人弄了些酒食柴火扛上城去,自家亦跟去了。方将食物分派定,打算亦寻个堆儿参与,英儿带着秀秀忽来至跟前。其与我相互施礼罢,道:
“将军日夜为关务辛苦,今逢佳节,小女子奉母命,在外帐设一宴,以慰劳将军。将军幸勿推却。”
见其意至诚,又知宴设外帐,不便推辞,遂应允下来。于是与主仆二女一同下得城楼,冥色中冒雪朝着关内大将军行营走去。途中英儿道:
“自爹爹赴成都后,可怪小女子夜夜梦之,其军务倥偬,心神劳顿,设谋献计,种种甘苦,委难尽述。有一事却记得颇清,道是邓艾父子俱已得了,手下众将也尽拘起来,指日内大事便有结果,——只不知是真是假?”
我道:“小姐与大将军亲亲父女,血脉相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理自当然。所梦之事,或真为大将军神气感应,也未可知。”
那秀秀在一旁道:“前日主人命奴婢收压在娘娘箱箧内一匣,今日奴婢开箱取物时,却不知怎的,竟闻其隐隐呼啸,叫奴婢好不心惊。亦不知是为何。”
英儿叹道:“曾听爹爹言,匣中乃是武侯所传秘籍,爹行伍时长年带在身边,再舍不得离却的。今身入是非之境,也是说不得了,方留了下来。但发啸之事,却再未听爹爹说起过。”
我闻其言心下暗惊。疑恐不吉,然又唯愿其竟乃是预作欢呼。心事皆不便明言,遂不开口,但含笑点头而已。时一队北人交臂而过,其间似有人回首注目我等。见状我心微动,然亦是终不便表示,旋丢开它,默然而行。
大将军行营距关头不远,转瞬即到了。原来此处却是一套数间平房,外间为厅,厅后傍崖处有两三间内室。厅外又设帐篷,乃是侍从住所。英儿所谓外帐即为此焉。时英儿母已在门厅内隔帘守候。我至阶前拱手施礼,口中称谢。英母答礼曰:
“妾身亦微贱之人,将军休多礼了。大将军临行已将此关托与将军,我母女安危,亦全仗将军照料。以故当是我等谢将军才是。且日前小女逢虎亦幸遇将军搭救,此不能不令妾身感念万分!”
我逊曰:“受命守关乃小将本份;解人危难为男儿本色。娘娘请勿谢了。今小将既领大将军此命,自当竭死力以忠其职份,即令关上有一丝闪失,小将也断然是推卸不得的。”
彼此谦让应酬了几句,英母即叫我自便,己亦归内室了。于是这厢主仆二女带我至就近帐内。帐内已相对设下二案,案上各有几般佐酒食物,二案之间则是一盆炭火,火旁置一瓮热酒。与英儿分宾主入座后,秀秀分别斟酒,两人便一盏盏饮将起来。英儿见我意态拘谨,己则谈笑风生,意气洋洋。又令秀秀换大盏,殷切相劝。豪饮间渐脱约束,俱坦言心事。微醺之际,其直视我,道:
“妹子不敢动问,将军有家室否?”
我于北地本早已定下亲事,与其女亦自幼相得。今既逢身世之变,已归乡不得了,恍惚闻彼他适,然前情却一直慊慊于我心。此闻英儿语,心知其弦外有音,遂坦言相告。英儿闻言瞳底微闪妒火,面上则似含欣慰之色;尚未开言,秀秀抢先道:
“将军看我家小姐如何?”
一语使得这厢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我笑而不言。英儿瞅着秀秀笑喝句:“多嘴!”一面却转瞅向我,眉目间分明有问。
平心而论,英儿爽直可喜,然其为女,心性则并不十分称当我意。而此语岂又可明言?于是只好俯首逊道:
“小姐贵凌万人,年又青春,何愁不得才貌双全佳婿!”
英儿追问一语:“将军却欲讨何等样娘子?”
我迟疑片刻,道:
“国亡家毁之际,前人亦在音讯渺茫间,小子实未虑及此事。”
英儿见我作此言,亦不便再作他语,唯闪眨其目,口角稍带浅笑而已。于是倍加豪爽邀我行酒令,朗声利口,咄咄相逼;胜则抚掌大笑,负亦略无难色,仰头伸颈,“啯”地便又翻覆一盏下肚。饮得兴起了,问秀秀递过柳叶剑来,雏凤穿花般地舞弄一回。舞罢含笑视我;我赞了几句,彼一发喜气盈盈,笑呵呵接二连三大饮。
看看夜已深了。二人皆已小醉。方流连间,觉阴风一股嗖嗖入帐,晃幔摇灯,寒意摄人。忽“铿”地一声,只见大将军姜维立于帐中,戎装带鞘而鞘中无剑,袍甲间满是血痕,颈部有大伤,面色凛峻悲凉。我与英儿忙伏地拜之。维叹曰:
“吾费尽心思,好容易已至可尽诛魏将之时。孰料事竟败泄,功亏一篑!今吾已身死,钟会亦灭,司马氏大军压境,蜀汉再无复国之望矣!吾今特告之,汝二人可及时相机行事。如若再更有机会,后可将吾迁葬于此剑关之上,使吾魂永镇吾蜀锦绣河山。”
言讫微笑点头惨视英儿片刻,瞥然不见。我与英儿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而秀秀则早已在一旁掩面嘤嘤哭泣了。方觉此事蹊跷可疑,猛闻上房英儿之母嚎啕大哭数声,忽又如掩止之。三人遂急去上房,且我亦顾不得许多了,径直与二女奔进内室。只见英母面色惨白而口唇乌紫倒于床头,小丫环二人慌张张伏在那厢急急呼唤。时英母口不能言,唯眼目含泪,悲切切呆视我等三人。一小丫环道:
“奴二人侍候娘娘就寝后,亦早熟睡。方才猛闻娘娘尖呼几声,复又低喘,起来相视即如此状,更不知为何。”
我等心知此事大异,不便声张;命秀秀嘱二小丫环休要对外多言,这厢便与英儿暗暗盘算下步将作何行事。英儿哭道:
“眼见此梦幻非是无来由,我爹之命,多半休矣!今拼死亦当寻见爹爹遗体,依其所嘱,归葬此关之上。”
我道:“此事却不便明处之,终不能这便对部下言说。吾猜想娘娘嚎而骤止,亦多半皆为担心乱了军心,方才如此……”
英儿情急插言曰:“爹若果死,此军心不乱,复又如何?”
此语委实令我将此国亡将死君降之残局愈加看清。我心知其事倘真,此关之人终究须作鸟兽散,于是沉吟片刻,道:
“此倒是实。吾意,我等面上作寻常态,而暗中则必须早寻退路。显见得消息果真传来,此亦必乱,乃况如此重镇,魏军如何不复派大军来争!”
英儿道:“将军之意,我等终当若何?”
我答曰:“莫如吾先佯镇于此,小姐却暗中护了娘娘往秦巴山中避之。可只带秀秀及三二家丁随行,两名小丫环却留下,使其出入于此,以掩人耳目。”
英儿称善。思之复又问:
“将军则如何与小女子汇合?”
我道:“尔等初行却勿过远。二月正朔日,可去那日杀虎处正东百里外曰齐头岭之顶峰相见。盖为那时事已必见分晓,吾已能脱此身也。”
于是英儿依计而行,护佑其母,带了秀秀及三名忠勇家丁,携细软,寅夜离了此关。当时众皆不觉。其后我便急派心腹人外出打探蜀中动静,一俟有兵马朝此关来,赶快报之于我。心腹领命亦当即去了。这厢便仍主持关务,一面伺机而为。五日内倒也风平浪静。第六日一早,我上关查防,即见众军士三三两两在那厢悄悄交头接耳,个个面有怖色。我心中一紧,知必乃是已有人先带消息来了。却又担心那心腹人所探之事不知到底若何。转思这厢军心已乱,死待他人军来是何道理,遂传一军士过来,问其所议之事端的。军士先不敢言,经我抚慰,变色颤声低言之,居然与那夜幻中所知之事完全相吻,且言此乃某人兄弟逃脱归来偷偷传得此信,云云。已知此事必无假,亦因久知至此一己已万无回天之力;然终不便多言,告诫了军士几句,放其去了。方心乱如麻思前想后,心腹人急归,附耳报曰柏道上已见烟尘滚滚,分明是有大队军马朝我关上杀来。犒赏钱物与他,支开去了。一面决意赶紧抽身。收拾好兵器盘缠,正欲去牵坐骑,心想堂堂守将,总不能背着守军私自溜了,遂集合我方军士于前大将军行营前,自家立于阶上,沉痛开言道:
“国之惨变尔等俱知。传言大将军殉国之事,或亦不假。今我蜀汉既亡,此喋血数十载久镇于我之雄关,亦将彻底易于人手。哀哉,痛哉!——今回天既已乏力无术,念尔等尽皆血肉之躯,上下有父母妻子,当此际亦何须作此无谓牺牲,俟新官到后,尽可重新入籍食粮。吾则不愿留此,就此辞别!”
众军士感激,或有叫曰要随我去者。我好言慰道:
“从此吾至多亦仅乃苟全性命于乱世之平民,相随复有何益!尔等之情小子心知感念,只是再无还报之力,就此拜谢了!”
又或有劝我仍留降为将者。我叹道:
“吾与尔等不同。尔等不过乃是江山易主之际归附新朝,于情可原。吾本魏人,受先人之累归降蜀汉;既受蜀汉隆恩,寸心竭力思报。今值此剧变,偷生潜退已属无奈,焉可复又长跪立于魏人面前?此话请再休提起!”
于是众人点头。纷纷议了一会,约有二三成人想要还乡,我便开库发了钱物。复对留守军士解释数句,亦将信印锁钥付与其中位高者,言讫不复逗留,径直拍马去了。独自走出数里之外,立马于朔风凛冽高岗之上,回视那于惨淡寒日初照下之剑门雄关,心中恋恋不舍,不觉暗自潸然泪下。仰天长叹数声,尽褪戎装,仍带剑,策马又行。
在山乡间闲荡了几日,看看将近与英儿约定日子,早早地便来到了那齐头岭下。沿途风闻魏人已尽占蜀国河山。且蜀地已大乱,盗贼蜂起。心甚忧英儿等,巴望早得其信息。于是至这日,绝早便起身,喂饱马匹,自家亦饱餐一顿,且带了不少饮食,匆匆地便赶至岭上。既至其顶,见顶上颇宽阔,而且刺棘怪石杂乱,平白要见个人,亦非是易事,遂于光秃处生起一堆烟火,以为信号。果然,烟方起,即闻有女声咳嗽相试。回应两声,丛荆之内,早见英儿奔扑过来。至则径扑我怀,瑟瑟然大放悲声。我抚其肩,见其长发散乱,左臂带伤,浑身衣袍飘零并满是血痕,由是惊疑相问。英儿一发痛哭,哽哽咽咽半晌,方断断续续将其半月来之经历诉之于我。
原来,自那日她与诸人离关后,便来自此青川县境内山中。因未敢稍示身份于人,诸人相约充作某贾人宅眷,云将赴某地会其家长。先未逢其事,此言亦胡乱说过去了。孰料乱世人心叵测,沿路打探寻觅落脚之地时,有土人觉此言有破绽,亦猜测箧中颇有川资,遂结而为匪,竟然乘其夜半住店时围而袭之。混乱中其母首先为众匪所杀,三家丁及秀秀亦先后战死,唯其一人终得逃生。诉说至此,英儿且泣且叹,道:
“何料行此事者,尽乃是爹爹半生血心捍卫之人!那日劫后众匪去了,英掩埋母亲及秀儿等人尸首,却发现众匪将箱笼中诸物洗劫一空,唯剩武侯秘籍弃了不要,此岂非尤其可哀可痛!”
此事足令我心冰寒雪冷、恸极悲透。先为英母及秀秀等人之惨遭横死事伤叹了一番,及至闻武侯秘籍事,忙问其现在何处。英儿引我至她先前所待之处,将地上一个以旧布袍扎成之包袱递与我,苦笑道:
“便是此了。”
我道:“原不说乃是匣子所盛?”
英儿惨笑曰:“连那匣子精巧,都拿去了,书稿便乱撒了一地。此旧袍却是爹爹遗下的,日前包物于箱内;大约因其有伤洞,且于乱中践踏脏了,也弃了不要。”
我双手捧此小小包袱,念及内物与外物所蕴含义,一时几乎仰天长啸。哀伤不已,遂与英儿抱头大哭。良久,思此终不是长法,于是便忍住泪,与之商谈起相关之事。整顿物品时,英儿见马背行囊中有食物饮水,当即急切地啖食起来。我悔恨自家未见于此,忙歉而尽与之。英儿食饱饮足,方拭口叹道:
“自前日遭劫后,实不相瞒,已足有两日未见水米!饥渴至极时,不过石凹间抓把残雪胡乱吞食而已。”
闻言我复心痛不已。念及大将军戎马一世,为国碎操其心以至于临敌病发,不光自家落得个那般结局,且连宠妾爱女,亦复牵连遭此厄运……
问及英儿伤势,其笑曰:
“不妨事。奴曾于爹爹处暗习武侯秘传之方,此等小伤,山药疗之,不过数日,即可痊愈。”
己亦趁此草草食罢,二人双乘一马起程。这说归说,却并不知当投何处才是。好在眼下囊中盘缠不乏,断不至如英儿先前所言般窘迫。二人一面放马慢行,一面相商。英儿曰:
“奴有心愿,欲在此剑关先为爹爹立一衣冠冢,俟后有了机会,再把爹爹骸骨觅来安葬,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此语真个倒提醒了我。于是我极口称许。并道:
“此于公于私俱在正理。干脆莫若如此:剑关山后有一僻静之湾,背靠松岭,面临青溪,一次大将军带小子巡山时便对其夸赞不已;今咱便将其旧袍连同武侯秘籍一并暗葬于此。此一则尽了小姐孝道,也了却小子答恩谢义之心,二来也让大将军与武侯师徒二人之物长归一处,岂不另具一番情味?”
英儿踊跃叫好。我又道:
“咱这便潜至离关后不远之处歇了。待子夜人静,却潜将去,了此心愿。”
英儿点头称是。于是二人当即拨过马头朝那方行去。
一路谈些旧事,倒也不觉便离那关近了。且喜沿路并未生甚是非。不过却闻得路人言,道是剑关之上,魏人已对蜀国旧部设下了奖叛惩忠严令,且是如何如何了得。此终乃意料中事,自然亦懒管它。
这阴沉早春,天黑得快,渐渐地便见暮色上脸了。依计划,我二人先在偏离大路之处寻了个山旮旯儿歇下,牧了马,人也将就剩余残食吃了一回。入夜寒冷得厉害,见此处非是关上所能见到之处,遂亦寻了些枯枝败叶生了堆火在那儿,双双向火坐下。坐下英儿回眸望我,无语间渐渐地身子便倒向我怀中。我心知事逝人非,旧日之伴已万无复觅之理了,亦知长此以往必将与之做一处,便认其命,搂定英儿,与之相亲。彼性热,长吻之下春情已动,默默凝视于我,口中似有隐忍之言。我见寒星残火映照下彼之清澈瞳底其意甚明,也非是不欲遂她心愿,唯这痛遭惨变之身此时偏偏半点欲念也无,只好搂贴紧她,在其耳鬓边悄悄言道:
“你我时日尚长,俟后罢……”
英儿欲言又忍片刻,终低言:
“明日事焉知如何……”
我拍其肩相慰,且叹而笑言:
“若果真遇有闪失,真真是命了!”
彼终是含羞处子,何能相强于我,于是凄然一笑,亦不复言。我这厢便起身将篝火拾弄得合适了,重又坐下,两人遂相依为命般亲密相拥,在此险山残雪之夜,百虫蛰伏无声之清寂境地中,向着这闪闪灭灭的闷火堆儿,先还说着话儿,次后也就慢慢地盹睡了过去。火熄后寒气袭人,冻醒过来,抬眼看天,那泠泠然北斗已转向西了。二人当即起身,将最后一点饮食俱吃喝下肚,背后凹石间捧把积雪擦了下脸,收拾停当了,便复又双双上马,迷茫夜色中朝着那黑沉雄大之剑关行去。
好在道熟,从后山侧路径直潜入关内。马虽已带嚼子,然仍惧其踢石发声,远远地便将其栓在林内。二人捧了冢物,持剑悄悄潜向预计之处,沿路幸未遇任何意外情形。时岭头黑松低吼于夜风之内,一二林鸮时断时续发作悲声。朔夜无月,寒星却分外明亮且显其近;身畔清浅小溪凝滞无波,寂寂然静映星影。意态惨淡悲凉。至其处,我稍卜地势,便以剑刨坑。坑成,心有所思,道:
“若日后你我尚能明修碑墓,倒不说了。若不能,此事仅吾二人知,与泯灭复有何异?不若旁留一物于此以造声势,使后世有心肝者或萌我等之心。”
言毕解己襟袍,将白衫左袖齐肩割下展开,然后咬破右手食指,趁着微弱星光作血书曰:
汉大将军姜伯约英灵据此!巍峨大关,无敌我雄;亘古长岭,莫如吾固。承武侯壮其心志,报蜀汉倾乎肝胆。功未竟而憾齐天。愿四海热血男儿同仇敌忾!——与吾同心者,吾必佑之;敢与违犯,则殛之三代!
书毕就近寻一树,攀而张挂书幅于其上。跃下,与英儿将大将军旧袍及武侯秘籍端正扎好置于土坑,掩土筑埋,末后以散碎草石蔽了印迹,且暗作记号。于是双双泣拜之。英儿边拜边自数落。念叨至伤心处,忘情低嚎。方思及不可出声一事,早有喝问声从数十步外大路上传来。曰:
“是何人在此?”
见其乃是一队巡夜军士,本不欲与之争,然尚未进入林中,十余人尽数赶来。当先赶至二卒却是昔日我手下亲兵,认出是我,心存犹疑。随后官长却到,喝斥二卒。二卒遂咬牙挺矛戳来。英儿一见大怒,骂道:
“无耻降贼,先便斩了汝等!”
言罢嚓嚓两剑,当即将二卒刺死。我心暗暗稍觉不忍,然念及彼之身世及目下所处,亦只好听之。而此时何又由得我细思;众人早已围住我二人格斗。我手刃三四人,英儿复又斩一人。看看围将缓解,不料有人却摸出哨子猛吹。于是立时四下巡兵皆至,且纷纷哨之。那关上也便早鸣起号来。见彼方人益众,我与英儿且战且逃。先便朝着栓马之处奔去。那马远远见我,踊跃如迎。魏军一见,蜂拥而上,当即乱刀将马砍死。我见状怒不可遏,挺身近前,立斩杀马者数人。既已无马,所来侧路路口又遭魏军层层卡死,不得已,遂与英儿转朝大路方向杀去。二人越战越勇,沿途已杀伤敌兵无数,而至此自身仅仅只带皮伤。我凡见对方乃面善者且攻我又不十分紧迫,皆只是略加格挡,并不置其于死地;然英儿则分明已杀红眼,不问青红皂白,一路只图痛快斩之。厮杀间看看天色已泛鱼肚之白,时霜风紧劲,拂岭作声,高崖上偶闻鸮、猿哀啼,混以身畔刀兵格杀与伤痛呻吟,情景确乎可叹可悲。二人虽未失手,却被敌兵胁迫得紧,哪能脱身。且敌兵着意扼守关内方向,其意显然是欲将我二人逼往关门。二人虽是死命抗争,终因力量过于悬殊,渐渐地便果真被逼至关下。关门自然紧闭,万无破门而出可能。自份今日已是凶多吉少,心想要死也便死它个轰烈悲壮罢,于是暴喝一声,一发将手中之剑舞得车轮般转,突刺劈杀,斩敌犹若砍瓜切菜。英儿大抵与我同感,口中呼叫,手下也便愈见凶猛。
此时天色却大亮了。晨光中,曾那般至亲至切之城楼有如太岁般恶据于此。楼头上魏国军旗迎风纷扬。门洞旁墙间火喇喇地张贴着朱文告示,莫约是为申布惩戒之意;侧畔却极其扎眼地停放着一溜黑木棺材,其用意不问可知。我非畏死,然这亡国之痛实是触目惊心。遭刀兵相逼甚紧,登楼之梯却见空着,只好格挡着叉叉丫丫刀枪拾级而上。英儿亦紧随我后。
上得城头,敌楼下迎面站立守将,却正是昔日我手下副将王顺。那王顺见我,先对我二人身后追兵挥一下手,众军士皆立住了;其后便对我拱手说道:
“于将军别来无恙?”
我亦只得拱手还礼,口中却不知当是言甚。王顺又曰:
“末将谨记于将军之言,不敢为既灭之国作徒劳之举,且追思将军言,不得不以为乃是至公至正之论也。而于将军之忠义,顺亦向来仰之。唯不知那日将军已弃关远行,小姐想必也早已离关,何以今朝却又双双返回?”
此一语却提醒了我。我不答王顺,却转身对身后众军士高声言道:
“大将军英灵已归关上。神明召小姐与吾迎之。昨夜将军已显圣,明言愿安息于彼松坡之下,长佑剑山及蜀中百姓,及一切心存善良之人。连武侯神物亦一并归此。苍天之意,凡礼神敬鬼畏道诸事约束之士,无论其是否顺魏,俱可原宥;有敢不敬大将军及武侯灵物者,殛而诛灭、祸延百代!倘有竭诚为其修葺灵墓并树碑立传者,嘉佑九族。且天又旨:魏行不义,祸必转嫁于己;短期之内必当报应。凡蜀人不得已而顺之者不加追究,如若助纣为虐,并同妖孽殛之!”
一席话令众军士震怖异常。尤其是军中蜀人,多至色变而股栗。一时众人乱哄哄议论纷纷。王顺见状,正色对我言道:
“于将军之语甚矣!小将向来敬重将军,然今则决不敢以私废公。顺既降魏,出言行事,决当以大魏戒律为准绳。今魏有令:凡为亡蜀招魂者,必诛无赦。将军言行已触魏律;顺坦言:必不敢袖手旁观。——只不知小姐可有悔悟之意?”
末后便转问英儿。英儿闻言圆睁杏眼,切齿怒骂:
“把你这般贪生畏死软骨猪狗!想蜀国及俺爹是怎样相待于汝等?今俺爹为国身死,尸犹未寒,汝却已在此处口口声声自称魏人。呔,本姑娘平生最鄙厌者便是汝辈。余言休道了,今不是你,便是我!”
言罢仗剑直取王顺。顺侧身躲过,对我高叫:
“于将军听者:你我既各为所投之国,今亦只好得罪了!”
于是把手一招,众军一拥而上,将我与英儿团团围在垓心。我二人拼死杀敌,血染衣袍,且自身亦中伤无数。英儿屡欲冲向王顺,也全然无能为力。搅做一团厮杀半晌,我二人至城墙外侧。我对英儿高呼:
“宁可一起跳下罢!”
英儿慨然应之。然而尚未及跃上女墙,我已被魏军拥倒执住。英儿一见,正欲返身相救。我情急厉声大呼:
“休觅无功之事,自取其辱!——快快跳下罢!”
英儿以血淋淋残缺剑格住叉叉桠桠魏兵,愣神至惨至切瞅我半晌,眼中所示憾恨若电击我心。彼忽直声高叫曰:
“世世我皆觅郎!”
言毕猛地腾起,跃上女墙;顺手处正有面魏国大旗,一剑砍倒,劈掌揪住一角,便欲飞身跃下城去。那十数支魏人刀兵却早已刺到,——只见英儿身中多枪,血若散霞,人却并未倒向这厢,依旧朝着城外方向跳落而下。半空里又闻其尖利直呼:“爹爹……”然后便闻得城下传来“嘭”地一声闷响。
我悲愤合目。眼帘上清楚映得红装英儿扯卷魏旗鲜血四溅自空而降壮烈身影。尔后情形便似恍似惚记得不甚真切了。仿佛王顺对我言说:料想我必不会低头顺魏;我昂头淡然笑曰那是当然。于是便有人强扭我手并硬压我头,然后颈间便平空似有冰凉快风掠过,觉其似疼非疼,却明显感觉这身一时象是在水面上飘飘浮浮起来……再次又似觉离身之首端端挂在了城楼上。接着,好似连英儿之首,亦也近前并排挂之。二人对面那一瞬,两人眼中略加示意,已不能言,旋即一同向着城楼下。只见楼下众军士正在那厢忙活,将我二人无头之身分别填入两口大张板盖之棺材里,又合上盖板,其情味颇象日常间军中常食那中空填肉之豆腐。再往后,天地便将暝般地昏黑下来,万物皆沉睡般地不见了,且是永不再见了……
蓦然惊觉,却见自家独自一人倚靠在这姜维墓前之剑形石碑下。英儿亦不复见。唯见先前那朵小小洋姜花瓣全落,兀自在山风抚拂下不住摇摆。这前后所历之事足令我毛骨悚然。我半眯着眼细细重头扫视了一下这阴云覆罩下的剑门山野,然后整肃身形,恭恭敬敬地对着姜维墓深深地鞠上一躬且作了个揖,又喃喃地对着那落花说上了几句,终于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移步离去了。才过小跳蹬石,早见z君独自火急急朝着这厢赶来,见面便言因见我久久不至所约之地,放心不下,却又返身来此找我。
以不觉熟睡为由,任他笑话上了一阵。二人一同去追众人。前行路经一处,分明便是那门外出示灯箱之卡拉·ok厅;只见门口果有一微黑高挑额间生疣之年轻老板娘,正在对众“小姐”吩咐着什么。见我愣神瞅瞅,却全然不识,亦未作招呼。察其形色复辨其音容,竟然皆毫发莫异于那梦幻之中所见……
稿件。如若有意,请于一周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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