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四爷走了,走在一个莺飞草长的四月的黄昏,让我这个敬爱他的晚辈永远也见不着了。
这是四年前的事,当时,或许是农忙,或许是红四爷走得匆忙,只有红四奶一人在场。据说弥留之际,红四爷的手在红四奶(四奶奶曾说,她是沾了老头子的光,有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的手中颤抖,他嘴角扯动着发出无声的言语。只有红四奶懂得:他一辈子忠心耿耿、堂堂正正,没有给别人添麻烦;死后,也不要拖累乡亲们……可是,几乎都是本姓的全村人,还是为他守灵五天五夜,然后老老少少、灵幡飘飘地送他入土为安了。
红四爷是我隔房长者,按辈分叫他爷爷。因为他排行老四,村人为了区别长着,便叫他四爷,又因为他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并多次受伤立功,是我们村里唯一的老革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便在“四爷”的前面加上一个“红”字。他哩,很乐意别人这么称呼他。我自记事起,就知道村东住着一个老革命,他是我们村上唯一的出过国、消灭过十几个美国兵的人。四爷高高的身材,很瘦弱,苍白的脸上常常冒着虚汗,但他两眼有神,炯炯的,晚年还蓄起稀疏的山羊胡。那时生产队里有三个“官”:除队长、会计外,还有一名指导员。红四爷,自然成了我们小冲吴村当之无愧的指导员。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每年一到农忙季节,红四爷就被生长队的社员们强行安排在社屋场看护仓库和翻晒稻谷什么的。夏天的夜晚,村上的男女劳力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舞镰收割去了,我们一群年龄相仿的娃子总要“疯”到晒场去,跟着一位从上海落户我村的德顺爷的碾子翻跟头。疲倦过后,就缠着也在场的红四爷讲打美国鬼子的故事。红四爷从鸭绿江的雄伟到上甘岭的硝烟,从阿妈妮的金苹果到红艳艳的金达莱……红四爷说,朝鲜的金达来太美了,她就像我们家乡的映山红一样鲜艳。
记得是1979年初夏的一天,正在山芋地里锄草的红四爷突然倒下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直冒。队长立即叫人弄来担架,与几个后生一道,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地,把红四爷送到了原来的宣城县医院。经检查发现,红四爷身上还有两块弹片未取出。送红四爷住院的青年回家说起弹片之事,乡亲们由不可思议到越发肃然起敬了。一个月后,动过手术的红四爷回到了村上,大伙像接待英雄一样的隆重。红四爷哩,还像从前一样精神,只是人显得更瘦了。
后来,我知道,在朝鲜战场上,红四爷从战士、副班长、班长到代排长,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身有七处弹伤,多次立功受奖。战争结束后,红四爷告别了在战斗中结下的中朝战友情,摘下一枝金达莱,与幸存的战友一道,跨过鸭绿江回到了祖国。当时根据地方民劳局的安排,红四爷被分配在安徽蚌埠铁路局机关工作,听说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那是,他是我们小冲吴村的骄傲,更是四老太家的莫大荣耀。在那个因为惊人的浮躁带来天灾人祸的年代,红四爷省吃俭用,用寄回家的粮票养活了不少人。到了六十年代初,一直担心饥荒饿死人的红四爷,听说家乡分田到户了激动万分,便再三恳求铁路局的领导:放我回家种田养老小吧!当红四爷卷着铺盖回到村上时,众人不解,红四爷却说:现在好了,我家有了责任田。我有的是力气,一家人常相守,只要不再有瞎折腾的事儿,庄稼人饿肚子?那不是天大的笑话!从此,肚子是没饿过,可穷困就像影子一样,始终没有离开红四爷半步。六个儿女,再加上他身上的老伤,经常到医院看病买药的,使他家的日子在村上过得是最苦。有人提醒他到原单位看看情况,说不定还有政策照顾呢?可他连当地的民政机关也不愿去。红四奶说,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他却说:大有大难,小有小难,国家有国家的难。我是共[chan*]党员,天大的困难我们挺一挺不就过去了嘛。
五年前的一个春节,我们同在一个村子长大、如今天各一方的后生们回到了故乡,一同来拜望红四爷。晚餐席间,红四爷特别兴奋,只见他又穿起了那件从朝鲜带回的、又黄又旧还打着补丁的军大衣。两小杯白酒过后,红四爷的话儿多起来,然后叫红四奶从里屋搬出一只黑红的小木箱,我们立刻好奇地围上前。我们看见了七八枚军功章和纪念章,还有伤残证、复员证、纪念照……瞧,站在缴获的美国坦克旁,年轻的红四爷有多英武啊!打开木箱,好像打开了红四爷尘封的记忆,更打开了我们重新认识红四爷的眼界。最后,红四爷还小心翼翼打开一张蜡黄的盖有蚌埠铁路局红印的公函。上面的文字大意是:国家困难,感谢你回乡务农,以后若有发展,可考虑返回或子女就业。原来,红四爷回乡不是为了个人家庭有口饭吃,他是在替国分忧啊!望着依然清贫的红四爷,还有三个比我小的叔姑辈,我的眼睛顿时模糊起来。
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这次特别的一聚,竟成了我们和红四爷最后一次一起吃新年饭。后来,每年的春节和清明回老家,我都会到村西边的小山坡去看看他老人家。脑海里准会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让我记忆他平凡而伟大的人品,彭湃和激励出许多让我努力工作的动力来。
本文已被编辑[chen红叶]于2007-7-31 14:16:4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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