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薛宝钗的创作原型谈
《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并说写作的目的是“使闺阁昭传”。
真与假、虚与实、隐与显等对立统一的互幻、互证是《红楼梦》人物描写的惯用手法。熟悉原著和曹雪芹的脂砚斋也屡次批道《红楼梦》中文字或是“一击两鸣法”,或是“双管齐下法”,或是“背面敷粉法”等。以秦可卿这个形象为例,从外貌看“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从性格方面讲,其情、其性有如黛玉,其行、其识又如宝钗。书中对秦可卿采用了“兼美”的描写手法,同样我认为钗、黛也是“兼美”写法的结果。顺着这个思路,我们不难发现:林黛玉是湘云与妙玉的合影,薛宝钗是薛宝琴与平儿的合影。
黛玉与湘云
黛玉的身世和湘云的身世是何等相似!她们都是自小父母双亡,门庭祚薄,终鲜兄弟,又一样的寄养在亲戚家中。对黛玉的身世书中交待很详细。第二回写道:“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年死了。”“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一年后,黛玉的母亲又一疾而终,贾母遂将黛玉接至荣府。湘云的身世,判词中说:“襁褓中,父母叹双亡。”小时候也是寄养在贾母身边,似乎是黛玉进府前后,才回到叔叔家。
黛玉和湘云最大的共同点是她们的率性、她们的才情,表现出相同的位格特征。她俩都是“小孩儿家口无遮拦”。看戏时,小旦长得象黛玉,别人知道都不说,怕黛玉不高兴,湘云脱口就说出来了。她说宝钗比姐姐还亲,说黛玉小性儿、行动爱恼人。在芦雪庵吃鹿肉时,她说黛玉:“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以黛玉之个性,无人敢唐突的,独湘云如此。但她俩并未由此而生疏,一方面说明她们率性的共同点;另一面也说明她们之间似远而实近的关系。
黛玉的率性最突出不过的是宝玉转赠北静王的香珠,黛玉竟豪不犹豫地掷地不取,说是臭男人拿过;行酒令时,黛玉脱口说出了《西厢记》里的词句;黛玉不高兴时,更不知道掩饰。宝玉在听宝钗说戏文,正在兴头上,黛玉就一瓢水泼过去:“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她俩的率性的个体特征也有不同之处,似乎是一块硬币的两面。黛玉表现为哭,湘云表现为笑。湘云一出场就大说大笑,在刘姥姥说“老牛,老牛,食量大似牛”时,她竟然笑得喷出饭来;在黛玉说绘个《携蝗大嚼图》时,她就笑得连人带椅子歪倒了。黛玉是有事无事都抹泪,听戏文中词藻,她就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在宝玉被打时,她“两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黛玉与湘云是对未加修饰的璞玉,爱憎分明,心口如一。湘云对宝玉爱吃女孩子的胭脂,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她曾一把打落宝玉手里拿起来要吃的胭脂,说:“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黛玉见宝玉嘴上的胭脂,还用手抚之,开玩笑说:“干就罢了,必定要带出幌子来。”一严一宽,都是一片关怀之情的自然流露,都是一曲舒缓的青春颂歌。黛玉和湘云的诗才,同宝钗三人呈鼎立之势。表现黛玉诗才的回目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林潇湘魁夺菊花诗”、“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表现湘云诗才的回目有:“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香菱学诗中,她俩都当了一回老师,湘云谈诗是没完没了,黛玉传技是循循善诱。黛玉情痴有“诗魂”之誉,湘云豪阔有“诗仙”之风。
黛玉在《忆菊》中问:“孤标偕世与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湘云在《对菊》中答:“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她俩虽都不是封建淑女的完人,但她俩是自然的,纯真的,青春的。难怪人们把她俩比娥皇与女英,潇潇湘竹是她们人格的写照,也是她们命运的写照。
但是,黛玉和湘云之间除共同处,更多的是不同之处。比如,黛玉受贾母宠爱,又有宝玉相亲,似乎是大观园里的准二奶奶,却时时有寄人篱下之叹。而湘云在其叔家很不称心,有时针线活做到三更天,但她“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反而成了大观园里最快乐的一个,博得“霁月光风耀满堂”。黛玉的痴与洁,显然从湘云身上看不到,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另外一个人——妙玉。
黛玉与妙玉
宝玉、黛玉、妙玉是《红楼梦》中的“三玉”。妙玉在书中虽着墨不多,但同黛玉的相同处却太多。她俩的身世不仅一样,甚至幼年时的境遇也是一样。妙玉出场是通过林之孝家之口说出来的:
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
她们都是苏州姑娘,都是出身诗书仕宦之家,都是父母俱亡,家中没有亲人,都是文墨极通、模样极好,到了荣国府都带来老嬷嬷和小丫头伏侍。更令人惊奇的是俩人自幼多病,都要遁入空门才行。第三回,黛玉说:
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如今未断,请多少名医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说来了一个癞和尚,说要化我支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听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林之孝家介绍妙玉身世十分详细,刚入贾府“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的黛玉,对自己的这一境遇说得也很详细,从中比较,我们不难出结论:黛玉和妙玉“同是天涯沦落人”,黛玉是“槛内”的妙玉,而妙玉则是“槛外”的黛玉。
在孤芳自赏这点上,黛玉与妙玉是双峰并峙,都不为世俗相容,最后落个“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命运结局。黛玉“清高自许,目下无尘”;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万人不入他的目”,连厚道的李纨都讨厌她。
栊翠庵的红梅是妙玉人格的象征,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傲雪斗艳,横空出世。潇湘馆的疏竹是黛玉人格的象征,它清纯、圣洁,高风亮节,凄婉灵透。妙玉同黛玉一样对宝玉一往情深。栊翠庵品茶,妙玉将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斟与宝玉,口里虽说宝玉是托了宝钗、黛玉的福,只他来是断不会给的。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实宝钗、黛玉是沾了宝玉的光才受此殊荣。栊翠庵乞梅时,妙玉对宝玉的态度就昭然若揭了,如果独去茶都没有,怎折得那么多的梅花。梅花是妙玉的心爱,花上的雪妙玉都要收下来窖藏,留作日后烹茶。尤其对宝玉生日,妙玉都清楚地记得,还给宝玉送了贺帖,遥叩芳辰。但她没有被宝玉邀请参加射覆活动,也没有被邀请参加欢乐的夜宴。大观园群芳欢聚一堂时,独少了青春妙龄的她,这一点她甚至连寡居的李纨都不如。对“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只有她和黛玉一样对宝玉宝玉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宝玉一直未能读懂妙玉,只当是妙玉看重自己有些微知识。品茶时他没有体察妙玉把自己杯子给他的深意;乞梅时,他没有能感受“费精神”背后的深情;回帖时,他轻信岫烟,自称“槛内人”,将妙玉的苦心拒之千里之外。“不求大士瓶中露,但乞嫦娥槛外梅。”这是一贯善察女孩之心的宝玉多大的疏忽啊!为了宝玉,妙玉不怕别人议论她放诞诡僻,不怕人说她“僧不僧,俗不俗。”这一点她的痴同黛玉何乃太似。
妙玉和黛玉的身上永远透着挥之不去的衷怨和凄婉。黛玉多次借诗言情:“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这不也是“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的妙玉的生活写照吗?
由此可见作者融合了湘云、妙玉的身世、性格、才华、痴情和境遇,并把这万般宠爱和同情集于黛玉一身,使我们得以一睹这光彩照人佳人。
宝钗与宝琴
宝钗同宝琴是堂姐妹,都是来贾府投亲,一个是侍选,一个是待嫁。
宝钗品格端方,容貌美丽。她的美丽是通过宝玉的眼睛来描述的:“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宝琴的美貌也可与宝钗比肩,同样通过宝玉之口说出来:“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人来!”
如果说黛玉是大观园里的诗魂,那么宝钗就是大观园里的诗魁。但宝琴同样见多识广,善于作诗,和宝钗一样有渊博的学识、出众的才华。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她同宝钗、黛玉共战湘云,展露了她不同凡响的才情。特别是她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编的十首《怀古诗》,每首诗都隐含一物,自然新巧,为人称奇道妙。
像宝钗一样,宝琴初进贾府,就为贾家上下所接纳。“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贾母还将一领连宝玉都未给的斗蓬送给了宝琴。贾母喜爱宝琴的一个未曾言明的原因是,认为宝琴更适合宝玉。贾母对宝玉的婚姻“只要人好不拘门当户对”宝琴的容貌举止完全符合贾母的心意。看到宝琴披着凫裘后面站着一个抱瓶丫鬟,瓶里插着鲜艳的梅花,众人都说像贾母房里挂的《双艳图》,贾母犹说人比画好。并向薛姨妈细问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中景况。当知道宝琴已许配人家后,心中犹难割爱。次日还亲嘱惜春画画时“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上。”为闺阁昭传,宝琴与宝钗堪称双艳,是艳冠全芳的一流人物。她的身世、经历、容貌与才情正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但却着墨不多。她更多闪光面被嫁接到宝钗身上,退而成为宝钗身后抱瓶的丫鬟,正是所谓“背面 衬之法”。
“月本无古今,情缘自浅深。”宝琴同宝玉没有情缘,却可能就是宝玉和宝钗金玉姻缘的原型。
宝钗和宝琴形象具有太多的相似性,也是人们忽略宝琴这个人物的重要原因。她们主要的共同点是“咏絮才”,而“停机德”方面宝钗则更像平儿。
宝钗与平儿
平儿是凤姐的一把总钥匙,她处处事事能为凤姐着想。她不越俎代庖,不争宠邀功,既善于把握分寸,又善于息事宁人。“俏平儿情掩虾须镯”这件事中,充分地展现了平儿处事风格。她冷静、平稳,不事声张,既能体察宝玉之心,又能顾及晴雯的脾性,也保全了丫头们的面子,可谓兼顾各方,体贴周到。同样在处理茯苓霜失窃案时,她细致周详,巧施计谋,训诫了窃者,包容了窝主,保护了好人,又没有辜负宝玉的美意。
对凤姐的狠毒、平儿背后不动声色地做些弥补的工作,还适机相劝,得放人时须放手。
周旋于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平儿也有受气的时候。在“变不测凤姐醋”这回中,平儿的驯良和忠诚,得到的却是屈辱和荼毒。平儿被贾琏踢骂,又被凤姐打了耳光,气得要寻死。宝钗劝道:“你只管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宝钗一句话,让平儿渐渐平服,并表现出极大的理性和宽容。她不仅原谅了贾琏和凤姐,还给凤姐陪罪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难怪清人评价平儿是:“不矜才、不使气、不恃宠、不市恩、有古名臣事君之风。”名臣风范正是宝钗和平儿的共性。“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时,宝钗“左窃尧舜之词,右背孔孟之道”,比平儿“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二人相比,平儿是不识字的宝钗,宝钗是有学问的平儿。
试举第五十五回、五十六回为例。凤姐生病给探春、李纨、宝钗和平儿一次治家理财的舞台。第五十五回“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中,平儿的见事识人能力充分展现。她训诫家人时,首先抬高探春,说是连凤姐也让三分,你们同探春闹就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其次,她点出众媳妇心术不正,有事就赖赵姨娘,是“墙倒众人推”。最后,让秋纹别去探春那儿问事,准确判断出探春找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宝钗强于平儿则表现为“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高一层了。”当探春受赖大家的启发,决心改变大观园的管理模式时,平儿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回答探春的话也十分妥贴。而宝钗则赞叹:“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并分析说此举是“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在选择何人管园子时,众人见利都争,平儿则说争的人“有一百个都不成体统”,主张争者都不能用。宝钗同意平儿看法,并一针见血地指出:“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平儿推荐了宝钗丫鬟莺儿的母亲,而宝钗则虑及莺儿是自己的身边人,予以否定。同时推荐了同莺儿母亲关系好的叶妈,既避嫌,又使莺儿妈能发挥所长。对这项改革的负面影响,宝钗也作了正确分析:虽以兴利节用为纲,也不能太啬,弄得里外怨声载道,失了大体。为此,宝钗建议,对园中的收益,让大家者有沾带。此举使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这可称为宝钗版的帕雷特法则的经典案例。宝钗总结说是:“夺他们之权,生他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
此回的下半部忽然写到贾宝玉同甄宝玉同名同貌,贾宝玉纳闷:孔子同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却不同貌,为何偏有与我自己的既同名又同貌的?还梦见了甄宝玉。贾宝玉醒来时发现镜子自己对面相照。像甄贾宝玉其实是幻笔一样,宝钗与平儿也是幻笔。
为宝钗所赏识的《红楼梦》中只有三人:平儿、袭人和宝琴;能为黛玉引为知已的也有三人:湘云、妙玉与晴雯。正如很多人指出的,袭人其实就是怡红园里的宝钗,晴雯就是怡红园里的黛玉。袭为钗影、晴为黛影,都是作者的幻笔。
本文已被编辑[风落梧桐]于2007-7-31 11:47:1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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