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小屋(回乡系列文二)秋粼

发表于-2007年07月31日 凌晨1:55评论-0条

小屋

(回乡系列文二)

热气扑面的马路,散着沁人肺腑的清香,丝丝缕缕如手抚摸着我疲惫不堪的身心。跪了多久?两分钟,五分钟,或许更多的时间。前年卡的片石,昨年铺的碎石,硌得膝盖很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擦去唇上鼻尖的尘土,拭去颊上腮边的泪水,打开手机给友人发短信,告诉他我已平安回到故乡。许是没电了,没有发送成功。打坐机,没人接听,许是外出了。怅然叹了口气,去不远处的石头上坐下,让晕得厉害的头,痛得厉害的腿歇歇。头不晕了,腿不抖了,才能爬坡上坎回到小屋去。

马路边的柏树,又长高了一寸,枝枝桠桠的绿,令人眼明心亮。指头大的柏籽果,先结的颜色暗黄,裂着缝。几天后像辣椒米的种子将带着柏树的体温飘落到地上,一年或两年便生根发芽,一棵细如绣花针的树儿便迎风而立,抗击风霜雨雪。后结的果,浅绿色,长着不扎手的刺。小时候常摘了握着,手心痒痒的,很舒服。一种人们叫黄牛柴的落叶乔木(小时候我问常大人,那柴枝杈不是黄色,叶子不是黄色,开的花不是黄色,小如萝卜籽的果也不是黄色,为啥名叫黄牛柴。大人们也回答不出,便说从古至今就是这么叫的),开着米粒大紫色的花,香气扑鼻,蜜蜂蝴蝶嗡嗡嘤嘤。黄牛柴多年没砍过了,枝杈都有杯口粗了。十多年前,人们走路干活都想着怎么弄柴,怎么煮熟三餐饭,闲时便四处拾柴弄草,荆棘,乱藤,成了人们眼中的好柴。

自十年前新型沼气被大力推广后,烧水做饭炒菜全是用的沼气,只有煮猪食烤火才烧柴。以前的柏树,桤木树,青岗树,像一只只削得尖尖的铅笔,看着令人心生怜念。如今不剔枝斫杈了,从根部到树冠的枝杈有胳膊粗。

斜坡上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草,半人深。若是二十年前,自春到夏不知被割过多少次了。那时树小柴少,稻草麦草玉米秆用来生火做饭,牛的夜草都是到山坡田边地岩找。再就是那时只有碳氨,磷肥,尿素,没有锌肥钾肥,为了庄稼长得好长得壮,子粒饱满,人们一到闲时便搂叶割草,一年要出好十几次圈肥。春秋两季播种,田地里铺满了圈肥。现在连柴都不砍了,也就不会烧稻草麦草玉米秆了,牛有了草料,不用割草了。加之有了名目繁多的多功能肥料,不积肥,不割牛草,山坡上的草也就长得茂盛了。

放眼望去,隔河相望的王家湾,李家山,土墙瓦房所剩无几,一座座二层小楼拔地而起。绿色的玻璃,白色的铝合金,红色银色白色的瓷砖,太阳能热水器,卫星电视接收器反射着耀目的光茫。竹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人语,鸡啼犬吠,声声如歌如酒,醉人心神。

走上洒满了童年歌声笑声眼泪的小马路,走向夜夜梦回的小屋。想象着母亲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我泪水盈盈的样子,想象着名叫花鼻梁的狗老远看见我便跑上前又跳又叫又舔又闻的亲热样子,想象着02年腊月我叫大姐抱回来的大花猫扑上前来又抓又挠又叫的亲呢样子,泪在眼里凝聚,之后滑落。

这是一条只能过拖拉机的小马路,是十二年前大哥修楼房时修的。因没人维护,坑洼不平,垮塌得厉害。走上二十八年前鲫鱼成群的屯水田,半人高的田埂里的花生红薯大豆叶子滴翠,长势喜人。当年的鲫鱼碧水,被尺多长的鲫鱼戏耍得晕头转向的大堂弟踪影杳无。泪悄然滑落。我又想病殁三年的大堂弟了。

爬上五米高的地埂,夜夜坐在梦里立在梦里长在梦里的小土屋,二层小楼,园埂上的一棵椿树,两棵桑树,十几棵栗树笑盈盈地招着手。心里一热,鼻子一酸,泪水成线。

立在筑于83年,使用了二十四完好无损的水泥院坝里,看着母亲生火做饭的小土屋,母亲睡觉休息的一楼三号房,放着母亲父亲寿材的堂屋。看不见的目光一寸一寸地从里到外地看我,看不见的手从足到头地抚摸我,看不见的唇在亲吻我。

那间小土屋里有我童年少年忙碌的身影。被父亲拽出四年级的教室后,我除了放牛割草拾柴,就是洗衣做饭做家务。牛是与人共养的,一家一个月地养。牛来了的时候我天没亮就起床扫地,地扫后便去放牛割草拾柴,冬天八点过后回家做饭煮猪食,盛夏秋伏十点半回家。一家六口的衣服鞋子都是我洗,我缝,我补,猪牛鸡犬都是我一个人放和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做饭洗衣缝补放牛割草拾柴放牛喂猪喂鸡喂狗地忙着,没人帮我,原因是我无力下地干活。

那间小土屋里有我自学求知的心。无数次我因抄字典抄生字抄词语抄名句抄哲言,忘了下米加红薯熬了一锅白开水;无数次因读从伙伴那借的语文书把干饭做得没法吃,把豆浆烧得满地都是;无数次惦记着没看完的书,没抄完的字词成语哲言,切菜宰猪草把手指切了把指甲剁了,被父亲打,被母亲掐,被大哥拧,被大姐骂,被小弟笑。

那间小土屋里有我苦若黄连的梦。常常在扫地时,做饭时,切菜时,刷碗时,宰猪草时想着近在咫尺远若天涯的教室,黑板,讲台,老师,同学;教室外的槐树,榆树,两个乱石垒的乒乓台,一下雨便泥泞不堪的黄土操场,只有半截墙臭气冲鼻蛆虫成堆的小厕所,蚕豆豌豆麦子油菜玉米红薯滴翠淌绿的校园地。回忆着老师的讲解声,同学的读书声,槐树满枝的花儿,榆树满枝的青钱,乒乓球滚动时的响声,响彻云霄的小哨声,升旗时的国歌声。想念着,回忆着,送走了如刀似剑的白天和黑夜。常常在做熟了饭,刷完了碗,呆呆地坐在灶前,看着门外地埂上上学放学的伙伴们,哭着,哭累了便靠在墙壁上睡,做上学放学的梦。

那间一楼三号房里,每年春节,清晨我对镜梳妆,夜里我写日记看书,闻着母亲的体香睡觉做梦。梦醒后听睡不着觉的母亲讲她多么多么的想她一年零八个月大出血离世的娘,听母亲回忆她二十五岁那年病了没人管,五天五夜昏迷不醒差点装进棺材;听母亲回味她年轻时青青涩涩的梦,一个后生的勤劳和善良;听母亲说她老了时的孤独和寂寞,一身的疲惫和劳累。常常听着听着便泪流满面,为母亲幼年失娘的痛,为母亲青青涩涩的梦,为母亲的寂寞和孤独。

那间门上贴有药王菩萨的堂屋里,有被庸医打针致死的姐夫的笑声。每年春节,病腿不能受凉的我从早到晚地坐在堂屋里烤火。父亲饭碗一丢便去与叔伯嫂子们闲话杂说,丈夫大哥小弟在打牌,儿子侄儿侄女在楼上看电视做作业,嫂子喜欢串门,大姐喜欢睡觉,弟妹回了娘家,母亲忙着洗菜弄饭,没人陪我。善良的姐夫总是坐在对面,说着所见所闻,讲着笑话俗谚,陪我度过在故乡的每一个白天。他那丰富的面部表情,爽朗的笑声,温暖着我被父亲丈夫兄姐有意无意的伤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心。

呆看静立许久,我才挣扎着喊了一声“妈”。泪水滴落在水泥坝子里,“咝”的一声,一缕轻烟升起,那是院坝的笑声。

“老天爷!你咋不打电话叫我来接你!”母亲闻声走出一楼三号房,一脸的惊喜,深陷的眼里泪光闪闪。“你每次回来事先都不说!”母亲上前接过装着核桃粉,橙汁粉,葡萄糖,蜂王浆,二十斤桃和梨的袋子“这么沉,你是咋拧上来的?腿又不好,又晕车。”

自入住城里,我每次回来从不打电话告诉母亲。我喜欢看母亲见到我时的惊喜,那份惊喜令我回家后好久都沉浸在如饮醇酒佳酿的醉意中。

坐在炊烟油盐酱醋味扑鼻的小屋里的圆桌边,看着被严重的腰椎增生病折磨得皮枯骨瘦的母亲,泪水在心里有声的流着。

半年了,半年没有听闻母亲的鼻息声音,半年没有细数母亲的白发,半年没有细数母亲的皱纹了。一百多个漫长孤独的长夜里,我做着与母亲对坐说话的梦,醒来回忆着梦中的点点滴滴,泪水打湿腮边枕头。在电话里捕捉母亲的气息,想象母亲说想我了时的样子,泪在握话筒的手上闪亮。常在恶梦醒后说“明天回去”的话,却因儿子高考在即而未能成行。

今天,我终于可以静静地坐在母亲的对面,细数母亲的白发,细数母亲的皱纹;醉闻母亲的体香汗味,倾听母亲时缓时急的呼吸鼻息;痴看母亲瘦削的脸庞,痴看母亲如刀的肩胛骨,痴看母亲如同柴棍的胳膊,痴看母亲十指变形的手,痴看母亲枯皮包着的小腿,痴看母亲缠放过的脚。心如蜜浸酒泡,暖流如海如潮把我淹没。

2007-7-30日11时10分与剑阁老城蜗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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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恋尘叶子点评:

回乡,那些旧时光在此时人景物里重现,
时光荏苒,心境还能如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