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都是电影惹的祸齐铁民

发表于-2007年07月30日 下午3:43评论-2条

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我们的精神生活极其匮乏,匮乏得只剩下几部老掉牙的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除此以外就是《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就这些老电影,我们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甚至连台词都背熟了。前两年,我写了一个中篇小说《非常台词》,发表后,反响还不错,不但被选载了,还收入两个年度选本里。我的这个小说所反映的故事就是与电影有关的。

大概是1975年吧,我们都听说了,有一部罗马尼亚的电影,叫《多瑙河之波》,现在已经开始上映了。据说这部电影不允许在电影院里上映,而是经过有关领导批条子,从电影发行公司把片子调出来,这样人们才能看到。

有的人已经先睹为快了,他们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这些没看过的人描述这部电影的看点。他他们说那个电影里有个女的老漂亮了,那个船长抱住她就“啃”,真是过瘾极了。

我们知道他们所说的“啃”就是亲嘴,用书面语言说就是亲吻。

我们的心都被撩拨起来了,特别想看一看罗马尼亚人怎么“啃”。

这样吧,我把小说《非常台词》中有关这部电影的内容摘录下来,因为这一部分就是我的亲身经历,几乎没有虚构。

临近年底,厂里要召开一个总结表彰大会。开会本身对我们没有任何吸引力,因为一年到头这种大会那种大会多去了,不管是谁,只要一听说开会都头疼。可这次会不同往常,谁都听说了,会后有电影,而且还是特批出库的片子。这个电影我们也曾听说过,是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据有幸看过的人讲,这个电影有亲吻的镜头,就凭这一点,谁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我们听说了这个消息,都非常高兴。顺子(小说主人公)更是喜形于色,说无论如何也要看《多瑙河之波》。他说罗马尼亚的电影仅次于苏联电影,比什么阿尔巴尼亚、朝鲜的电影,更像电影。

兴奋之余,我们马上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全厂有八千多人,可厂俱乐部里只能容纳一千多人,这就是说,还有七千多人看不到电影。据可靠消息说,这个电影只在我们这儿放映一场,厂俱乐部只能发出一千多张电影票。

我们不知道,这一千多张电影票按什么条件分配,怎么分配,发到哪一层,每个工段能得到几张。我们处心积虑的考虑的只有一点——如何才能弄到电影票。距开会的日子越来越近,关于电影票的说法也变得具体了——党员和转业兵每人都可得到一张票。这消息令我们大失所望,或者可以说是绝望。

果真像人们说的那样,电影票发下来了。看见那几个当过兵的人拿到了电影票,我们特别眼馋,觉得那不是一张粉红色小纸片,而是无价之宝。这样说丝毫不过分,卡拉(小说里的人物)曾以两块钱的高价,试图从家庭生活困难的转业兵老岳的手里,把电影票买下来,可老岳说什么也不同意。卡拉对老岳说:你都四十来岁了,看不看也没什么意思了,你就把电影票卖给我得了。卡拉一狠心,把价格提高到四元,老岳还是不答应。卡拉还是不死心,咬了咬牙:六元,六元怎么样?老岳一把推开没完没了纠缠自己的卡拉: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就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卖!大马勺看不下去了,给了老岳一句:多少钱都不卖,你那是无价之宝啊?卡拉,给他一百,看他卖不卖!卡拉再傻,家里再有钱,也不会掏一百元买张电影票的。他也会算,一百元相当于他三个月的工资,买张电影票太划不来!

万万没想到,既不是党员又不是转业兵的我,竟然得到了一张粉红色的电影票。这简直是绝处逢生,天上掉馅饼。厂广播站的那个漂亮的广播员小赵特意跑到车间,悄悄地塞给我一张电影票!小赵对我说:你是我们的通讯员,给广播站写过不少稿子,为了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这张电影票就算是一点儿心意吧。临走时,她还特意叮嘱我,一定得去看电影,因为她为了给通讯员弄电影票,费了不少劲,是找领导特批的。

…………

开表彰总结大会的那一天。那天特别的冷。八点开会,我估计电影开演时怎么也得十点多,便晚去了一会儿,到厂俱乐部时已经差十分八点了。

一下电车,我老远就看见俱乐部附近围着黑压压的人。我马上意识地感到自己来晚了。

走近俱乐部时,我大吃一惊,天哪,哪儿来的这么多人,把俱乐部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我把票取出来,想进去,但是根本不可能。

“一二,一二……”几十个小伙子密密匝匝地拥在门口,喊着口号,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还有许多人聚在俱乐部附近,看样子是等待时机冲进去。

我怕被挤伤了,急忙退到离大门远些的地方。这时我听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说,有票的人差不多都进去了,这外面的人都是没票的。我这才知道,这几百个候在外面的人,基本都是没票的。

看这架势,有票的也甭想进去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人说。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俱乐部的入口处,情况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此时,我懊悔万分,早知如此,还不如把票给了顺子。

就在这时,一队穿黑色棉大衣,带红胳膊箍,手持木棍的工人民兵跑步赶来维持秩序。

紧接着,一个穿军装的人也快步朝俱乐部走来。我认得这个穿军装的人,他是厂里的军代表,姓王,看年纪有五十多岁,是厂里的党委书记。我们估计,这人在部队准是个不小的官,我们是从他那将校呢军大衣和同样是将校呢军帽上判断出的。部队的人都叫他“一号首长”或者“一号”。看样子,“一号”来得很匆忙,头上戴一顶单军帽,也没有披军大衣。后来听人说,“一号”原本是准备出席这个大会的,因有急事,回部队去了一趟,当他赶回来时,听说了俱乐部门前出了事,就把工人民兵调来了。

见到工人民兵和“一号”来了,我心中一喜,觉得看电影有希望了,便急忙向俱乐部的大门走去。

工人民兵向前冲了几次,试图把挤在门前的人驱散,但是都失败了。“一号”见状大发雷霆,他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动作迅速地把那些人的帽子摘下抛掉。被摘掉帽子的人不知是怎么回事,顾不上挤了,急忙往后退,想找回自己的帽子。当“一号”又摘掉一个人的帽子时,那个人恼怒地回过头来,同样把将“一号”的呢子军帽也摘掉了,并往空中一扔。这时只听“一号”愤怒地喊了几句什么,几个工人民兵立刻上前将那个人擒住了。见有人被抓起来了,挤在门前的那些人胆怯了,纷纷地往后退,看门的人趁势关上了大门……

真实的情况与我在小说里的叙述有些区别。

实际上我没有得到电影票,因为工段的头头安排我出一期黑板报。出黑板报对于我来说,是件很出风头的事。每次,在我写黑板报时,身后总会有些围观的挡车工,这里面不乏漂亮的小姑娘。

关于外面发生的事情,是我在写完黑板报后,跑到俱乐部门前看了一会儿热闹。

我一是没有电影票(既不是党员也不是转业兵),二是有票也挤不进去。因此也没有非分之想。

后来我听说,那些已经入场的人,电影也没看好,俱乐部里的秩序特别混乱,因为有许多没有票的人也趁乱挤进来了,整个过道全站满了人。电影时断时续,因为负责串片的人进不来,即使进来了也出不去。那天的气温非常低,俱乐部里的供暖又不好,很多人都想上厕所,可是过道都被堵上了,出不去,最后憋不住尿了裤子。电影开演时,黑暗中,有些人去不了厕所,只好就地“放水”,待散场后,俱乐部的地上已经尿流成河了……

我还听说,有些女的,从电影院出来时,后屁股都是湿的,显然是尿裤子了。

在俱乐部外面的那场骚乱中,有不少人被挤成轻伤,有的手被碰破了皮,有的人腰扭了,幸好没有挤死人,不然的话事情可就闹大了。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我不但没看上电影,反而还牵进了一个案子,并因此进了车间的专案组。

事情是这样的,厂俱乐部上映《多瑙河之波》的前一天,车间里那些没有弄到电影票的小伙子们都急疯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这时有个小董从更衣箱里翻出了一叠空白电影票(鬼知道他是从哪儿弄到的)。这些电影票与党员和转业兵手里的招待票大体一样,就差票面上用红印泥印的“招待”二字。工人阶级就是聪明,他们想到了用肥皂刻章的办法。因为我会写美术字,小董笑嘻嘻地到车间里找到正在写黑板报的我,把我拉回保全室,从转业兵老姚的手里借来那印有“招待”二字的真票。其实,刻“招待”两个黑体字到是不难,难就难在字要反着刻。那天,我为了显示自己写美术字的才华,竟然一次就刻成功了。小董他们跑到车间办公室找工资员借来印泥,然后就开始了做假招待票。因为我的黑板报没写完,刻完字就回车间了。据小董说,他们做了二十几张假票,冷眼一看与真票几乎一模一样。

《多瑙河之波》在厂俱乐部放映那天,出现了骚乱,厂里的军代表,就是那个“一号首长”非常恼火,指示各车间领导要查处这件事,对那些没有票擅自去看电影的人要严肃处理。

谁也没想到,小董他们做假票私自去看电影的事被人告密了。领导一问,这几个家伙就立刻就招了,承认说一共发出去二十几张假票。作为伪造图章的我,早就被告密者捅到领导那里了,成为假票事件的罪魁祸首。因此,我被带进了专案组,在里面被关了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写检察。

车间里的这个“专案组”非同寻常,进到这里面的人都是问题很严重的。因为有一段时间,车间里发生了几次设备事故,厂革委会的头头认为是有人蓄意破坏,属于“反革命事件”,厂里派人与车间抽调的干部成立了专案组。我有幸被“请”到专案组,足可见事情的严重性。幸运的是,一天之后,我被放出来了。紧接着,车间领导根据厂领导的指示,在厂俱乐部召开了全车间职工大会。我与几十个车间级先进和厂级先进都被取消了先进资格。另外几个车间也开了类似内容的会,估计因为没票看电影的事受到处理的有几百人。

厂里的工人对这次处理很不满,都说这是小题大做。有个姓盛的转业兵,外号叫“盛大胡子”,气愤地说了一句让我至今仍记忆犹新的话——我×,这不是坐飞机扔避孕套——大帽子满天飞吗!

据说,“一号首长”也听说了我们车间做假票的事,指示车间领导,要对其中的首犯要从严处理。车间领导在研究对我做如何处理时,车间党总支的一个女成员,为了不同意对我处理过重,竟然与党总支书记吵了起来。她激动地说:不能那么处理,他还是个孩子啊!就是在她极力反对下,我只受到了被拿掉了厂级先进的处分,然后在全工段进行一次深刻检查就算完事了。

我不知道,当时车间领导是怎么研究的,是要开除我的团籍,还是开除厂籍,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我受到处理后,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领悟了世道险恶,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就是从那件事开始,我变得沉默寡言了,人也变得消极了,在公开场合几乎是不说一句话,就像是得了失语症。直至今天,在一般情况下,我还是比较沉默的。

为我据理力争的那个女干部叫李英,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名字。几年后,我进了厂办公室当秘书,办公室有个新来的女孩,我听说她就是李英的女儿。

后来,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当年把我和小董他们“出卖”的人是谁。当时我听了之后非常惊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是我的一个朋友。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我与这个人在前几年仍有往来,只是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2004年,我在写《非常台词》时,忽然产生想看一看《多瑙河之波》这部电影的强烈欲望。我遍寻音像商店和卖场,始终没有买到,后来我网上看到了有卖这部电影的地方,于是通过网络,购买了两本vcd版的《多瑙河之波》。

望着电视屏幕上的黑白画面,奇怪的是,此时我心如止水,竟然没有一点儿兴奋和激动……

写于2007-02-1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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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古草 | 荐/古草推荐:
☆ 编辑点评 ☆
古草点评:

一波三折的经历
让人感到比
电影还有看头!
朴质的文字
娓娓道来
引人入胜:)

文章评论共[2]个
古草-评论

一部没有看到的电影,竟给你的人生打上了一道深深的烙印,这部电影惹祸不小啊,问好先生:)
  【齐铁民 回复】:谢谢古草先生的推荐和评价.一段真实的经历让我刻骨铭心.偶然回忆也挺别有一番趣味. [2007-7-30 18:04:27]at:2007年07月30日 下午5:45

二休-评论

精神文化匮乏 不知怎的想到了中国人顽固、没想象力、思想不开放、病态。我脑子有问题吧   问好
  【齐铁民 回复】:二休,你是小朋友,是一休的弟弟.中国人的精神文化历来是受政治左右的.我经历的年代,是精神与物质都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们都如一群饿狼,疯狂地捕食精神与物质食粮. [2007-7-30 21:30:53]
  【二休 回复】:仁兄啊仁兄啊 就说你顽固  这是第二次啊 别叫我小朋友     下不为例啊   你的话我会注意的  以增加见闻  谢了 [2007-8-1 8:22:58]at:2007年07月30日 晚上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