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把松树唤作枞树的,至少在我小时侯如此。那时的枞树似乎也与现在的松有些质的区别。现在的松,叫国外松或马尾松,油绿而娇贵,丰润而多姿;儿时的枞,则虬筋曲干、老皮皲裂,有着与生俱来的沧桑。在低矮的丘岗上,参差的枞树守望着蜿蜓的涔水,极象山谷先生墨中的写意,恬淡而忧伤。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平原上的澧州广袤却贫瘠。除了稻谷只有油菜,那些黄色作物映衬着百姓们瘦削的脸颊,是一望无际的黄。于是丘岗便成了寄托想象的去处。的确,丘岗也填补了乡民生存中的许多空白。砍茅草、扒枞毛、捡蕈子、摘板栗…… 既解决了生活的困难,也给生活添了些色彩。
父亲在公社林场吃“背背粮”(在公家搞事,但粮食从家里背,公分在生产队记),有年秋天透露了一点内部消息:林场要枞籽育苗,枞果收到了二块钱一担呢!
到了星期日,大清早母亲便带三哥和我上山打枞果。上山的先天,父亲在长竹篙的巅巅绑上个树丫把,给我们每人做了一副勾杆。山上的枞树虽算不上高大,但要弄到枞果的话,一帮妇孺徒手可不行。挑上箩筐竹篮,拿上勾杆,我们全副武装地开进了绿林。
早晨的露水沾在茅草上,茅草又濡湿了我的裤和鞋。我仰着头,盯紧藏在松针下的每一颗果子,用勾子卡紧,然后拽下来。老熟的枞果处理起来还简单,若是一颗青果就麻烦了,往往用尽吃奶的力气拽下,却又蹦入草丛里让人难寻。但只要是拽下来的果,我是一定要把它找回来的。
午间的炽阳烤干了衣服,燠热和干渴也困挠着周身。娘在那边坡上喊:歇会吧?!我假装没听见,用攀枝敲杆的声响作回答。娘急急地赶过来,我愠愠地说:这篮子还没摘满呢!娘脸上挂着笑,眼窝里却积着不知是汗还是泪。
打枞果的过程中,我们心不旁鹜,枞果就是我们全部的目标和兴趣。即或一只野兔从脚边跑过,谁也不会去追;就是草窝里伏着只孵蛋的野鸡,我们也没想过去捕捉。只有悬在头上的一颗颗枞果才是晃眼的金币,不把它敲落心就不得安宁。
收工是在黄昏的时分。这时侯太阳已经在西边的天幕沉浮,山间的风穿过针叶或阔叶的缝隙,发出呼呼的声音,老鸹子开始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唤,夜色给后背披上凉爽的同时也渐渐弥漫开神秘。我背起勾杆,娘和三哥换肩挑着满满一担枞果,紧一脚慢一脚地往家里赶。
我这时肚子在咕咕叫,但一想到饭桌上肯定会添的那个煎鸡蛋,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三哥肩上的扁担在吱吱的叫,他吼了我一声:你还有力气笑!娘又骂一句:猫儿狗儿到不得一堆!
打枞果的工作要持续到初冬,等到哪一天我尝到枞针上分泌出的松糖时,就知道下一个星期日不会上山了。
……
在那艰难的岁月,因为卖枞果,家里的菜碗里还不至于断油盐,我和三哥也没有辍学,每到新年开学,甚至还能穿上家染的草绿新衣去报到。
有人说:远离了苦难才觉得苦难之珍贵。又有人说:苦难成就人生。几十年过去了,我不敢说自己已拥有成功,但也不觉得儿时的生活就是苦难,我只能说那段日子是人生中最真实的一页,值得去珍视。时时咀嚼它的味道,至少不会让我离开土地太远。
2007-7-29
-全文完-
▷ 进入彭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