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伴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下乡知青，好不容易逃离农村回到城市在一家工厂做了工人，93年夏天却双双下岗。失去工厂每月按时发给的上千元工资，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妻子每天以泪洗面，我心烦气躁地说：“哭什么哭，凭我们下乡时历练的吃苦精神，还能饿死？”于是，我买了一辆三轮车给人送煤，妻子在一家食堂做佣工。吃苦耐劳的精神似乎感动了上帝，我们顺利度过难关，还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儿子也在那一年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我们可谓双喜临门。

儿子打上学以来，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进入重点高中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这小子爱翘尾巴，使我很不乐意，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让他感受荒寒，用繁重的体力劳动磨练他的牛性子。那年暑假，我和老伴带上儿子来到我们下乡插队的牛肋巴村，每人拿了一把镢头给队长张大有挖地，我准备让儿子在这里挖一个月地，磨磨他身上的臭毛病。儿子对我的举作显露出轻蔑的神色，我不管他什么神色，强迫他一个上午要挖完一分地，挖不完不能吃饭。儿子嬉笑着说：“爸爸，农业都快机械化了，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迂腐？”我眼睛一瞪：“你说什么？你小子八字没见一撇就看不起劳动？告诉你，我和你妈当年就是这样接受教育的！”儿子放声大笑：“你们接受了什么教育？光知道拿把镢头挖来挖去？要是我，就制定个规划，改造那座荒山！”

儿子所说的荒山叫大野山，是个兔子不落屎的地方，我喝斥他：“你小子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牛肋巴村人老几辈也没把大野山改造过来，你就能得尿到树梢上了……”这事过去后我就忘了，但儿子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后便鼓动我承包大野山。我掩嘴而笑，以为这小子还和我赌当年那口气，就没给心上放。

然而那年暑假期间，儿子却把这事提到议事日程。我说你发什么神经？你就是想承包，牛肋巴村的人能不能包给你还是个未知数。儿子说：“我回家途中已去过牛肋巴村，大有叔现在是村支书，他说只要我们承包，交五万元便可签订30承包合同。爸爸，赶快行动吧，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

我气得眼珠发红：“你小子要打着老牛上坡是不是？即便你大有叔想让咱承包，咱哪有五万元承包费？”儿子开始数落我：“爸爸的死脑筋能不能转变转变？五万元好说，用房子作抵押贷十万元，五万交承包费，剩下的五万用作基础建设，我保你十年后成为富翁……”

我也不知哪一根筋瘪了，最终竟被儿子说服，把房子抵押给银行贷了十万元，交了五万元承包费。但事情并不像儿子想象得那么简单，要把两千亩大的荒山改造成绿洲，五万元能弄个啥？头一年光雇人修整道路，栽植树苗，便花了十二万，我被架在火炉子上了，愤怒得像头猎豹，咒骂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将他老爸推进泥淖……但山不转水转，那年年底中央出台了退耕还林政策，我承包的2000亩荒山正好在政策杠杠之内，每亩得到200斤粮食和20元现金的补贴，这样一来，光补助款就领了4万元。把补助的40万斤粮食按每斤6毛钱卖掉，又得现金24万，两项一加，额外收人了28万元。我兴奋得走路也唱信天游，请市上的林业专家对大野山重新做了规划，大张旗鼓地种植经济林木，几年后我便成富人了。老伴不无揶揄地说：“一辈子不服人，要不是儿子，你就是苦干几辈子也弄不来这么多钱，该佩服儿子了吧……”老伴的话不无道理，但我并不认为儿子就是诸葛亮，他那是瞎雀儿碰了个蔫谷穗，拾了个漏，若不是国家政策好，承包的荒山还不知什么样子哩……

这一年，儿子硕士快毕业了，说春节时要把女朋友带回来过年。我和老伴高兴死了，腊八过后便开始忙活。老伴卖了10斤新疆棉花，胀了两床新被子，打算等儿子、儿媳回来后让他们每人盖一床。但就在两人回家后的那天晚上，儿子不乐意他妈给他们准备的两个卧室两张床，说他要和女友同居一室。

我一听便冒了火：这是哪和哪的事嘛，还没结婚住在一起成何体统？儿媳在当面我不好说，等老伴拉着儿媳上街后，我便把儿子痛骂一顿。儿子笑得山响：“爸，看来你真得换换脑子了，你知道研究生现在有几个处男和[ch*]女？没有，知道吗？未婚同居正常得像喝凉水，我和紫馨在学校就住一起了！”儿子说的紫馨就是他带回来的女朋友。

我气得脸色发青，指着他的鼻子说：“紫馨家里是不是很穷？和你住一起莫非看准你的人民币？”儿子笑道：“爸爸你多俗气？紫馨爸爸是财政部的一个处长，人家不缺钱！”我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儿子把财政部官员的千金恋上了，但这也不行，我们家得有规程，未结婚不能住一起。我正要对儿子下死命令，老伴和紫馨回来了，我只好缄口不语。

那天晚上，儿子不顾我和老伴反对，执意和紫馨住一起。我气得一夜难眠，坐在客厅看电视一直到天亮。早晨七点钟，紫馨便起床了，一见我亲切地叫了声爸爸，便给我冲好一杯牛奶端到面前，然后开始打扫卫生。我被感动了，心想人家财政部官员的千金这么随流，我还生什么气呀？

紫馨张罗着要做饭，老伴说：“让你爸到街上的饭馆买些时兴菜吧，大过年的，咱们也跟跟形势。”

老伴这么一说，窝在我心中的郁闷更就云消雾散，父母即便对子女一万个不高兴，但他们回家了，总得准备一些好吃的吧？于是，我去了正阳街的大富豪酒店选择菜食。毫不夸张地讲，我算半个美食家。上山下乡时粮食接不上顿，我常常在生产队仓库外设鼠夹子逮老鼠，有一次逮住的老鼠比猫大，带回知青点，使大伙美美打了一顿牙祭。从那以后，我很留心动物的肉食，知道吃猪肉长膘，吃羊肉御寒，吃牛肉保瘦……因此，我让大厨特意做了“鱼香肉丝”、“水煮肉片”、“红烧羊肉”、“清炖牛肉”、“五香驴肉”一干菜食，心想儿子和紫馨一定爱吃。然而我又一次走了背巷，买回来的菜食摆上餐桌后，紫馨却掩嘴嬉笑。我不明白她笑什么，儿子道破天机：“爸爸，紫馨笑你老土，一看就是从62年过来的，就会买鱼香肉丝什么的……”

我说那你们要吃啥？紫馨直言不讳地说：“爸爸，现在提倡吃素食，你买回这么多大鱼大肉，还不把人吃成啤酒肚……”儿子抢过紫馨的话头：“爸爸，你知道现在吃什么养人？正餐应是鲨鱼翅、鲍鱼以及海鲜品；副餐嘛就吃些海藻、海苔类有利于肌肤美白的食品，还要饮绿茶、咖啡混合饮料、卡布其诺、黄瓜汁什么的……”

儿子说的我听都没听过，憋着一肚子气一言不发，心里说：“你们不吃我来吃！”着起筷子自顾自地吃起来，儿子和紫馨有点尴尬，也就不好意思地吃起来。我脸上的愠怒有点舒展，拿起摇控器转换到中央一台，我知道这期间中央一台正播放毛主[xi]的专题片。

儿子看了几眼，皱皱眉头说：“爸爸，能不能不看这个老古董，这个老古董早该扔进垃圾堆了。”我怔得瞠目结舌，儿子竟然反对毛主[xi]？毛主[xi]在我们这代人的心目中有多么崇高？多么伟大？可儿子他……我开口就骂儿子不是东西，没有毛主[xi]，哪有现在的生活？儿子和紫馨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话，但我的愤怒没有停止，差点想打他，在老伴的劝说下我忍住了。这顿饭不欢而散。老伴埋怨我不能这样对儿子，毕竟他是个高学历的人，有自己的主见，况且还当着女友的面。我也意识到当时的冲动不对，但我绝不允许他反对毛主[xi]呀！

那天晚上，老伴建议我和儿子单独谈谈，但不能发脾气。我接受了老伴的建议，和儿子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我谈了毛主[xi]对中国人民的贡献，没有毛主[xi]就没有新中国。儿子不屑一顾，说毛泽东是你们那个时代的大“救星”，我们这一代不这么理解。我说毛主[xi]给了我们饭吃，不像现在，那么多工人下岗，失业。儿子沉默了一会，说工人的下岗是必然的，是毛主[xi]种下的苦果，如果56年他不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也不会有现在的国企倒闭，工人下岗。这种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恼火，但还是要求他解释一下。儿子说：56年，我们国家把所有的私人企业都没收了，造成了国企一直处于垄断地位，结果一改革开放，我们的落后国企就被外国先进的企业冲垮了，所以造就了工人的下岗。我愤怒地说：“难道毛主[xi]给我们的铁饭碗错了吗？”儿子叫到：“他给你了吗？如果他给了你，你和我妈就不会去下乡，是因为无法安排你们工作，才让你们下乡的。”儿子很激动，不依不饶地说：如果不是毛主[xi]搞文化大革命整死那么多领导人和科技工作者，中国的科技肯定没有现在这么落后；如果不是毛主[xi]搞大跃进，我们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如果不是毛主[xi]带头搞人民公社，也不会造成79年以前全国人民吃不饱饭，如果不是毛主[xi]批斗马寅初，我们也不会有13亿人口。毛主[xi]是领袖，不是一般老百姓，一般老百姓出个错尚可原谅，因为他殃及的只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领袖就不一样，一个政策出错，就会有千万个人头落地……我再也不能容忍儿子说下去，冲到他跟前，狠狠扇了几巴掌。这是我第一次打儿子，他捂着脸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儿子带着女友走了，本来说好要住十天的，但只住了不到三天，就在正月初二远走高飞了。老伴含着泪送走儿子，回来后数落我把儿子气走的。我恼怒地对老伴吼：“走就走，这样狂妄的家伙留在身边还不把人气死……”话虽这么说，但看着别人家里其乐融融，我又很想儿子。

这以后，儿子连个电话也没给我打过，倒是经常给老伴打电话。我知道儿子和我一样是个犟牛，自己认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慢慢地倒很欣赏他的执着。

时间似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2005年，思念儿子的心情折磨得我整夜失眠，我看着墙壁上儿子的照片默默地说：“儿子，可能是爸爸错了，但那些都是国家的事情，咱们父子何必为此反目为仇呢？狠心的儿子，你知道爸爸多么想你，都一年多了，你给爸爸连个电话也不打……”

我正在翻江倒海地胡思乱想，客厅的电话响了。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抓起听筒，里面竟然传来儿子的声音：“是爸爸吗？”我一听儿子这么喊，泪水顿时从眼眶涌出来：“是……是……”儿子激动地说着：“爸爸，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紫馨她生了，是个男娃，我想请爸爸给起个名字啊！”

我拿着听筒的手抖动起来：儿子终于给我打电话来了，而且还叫我给孙子起名。看来这政见上的分歧并不影响亲情呀！我沙哑着声音对儿子说：“好的好的，等我想一想，明天便告诉你孙子的名。”

我给孙子起了个名字叫“彤茸”，取“通融”的谐音，意思是两代人的政见分歧不能再在第三代身上重演，大家都需要通融。后来我才知道，儿子回学校后便和紫馨领取了结婚证，孕育了小孙子彤茸，这说明，我的传统观念对他们还是有影响的，我禁不住乐起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