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城早晨六点,这个城市的许多人还在睡梦中,阿金已经和他母亲金水紧紧促促地坐上了出租车,向城北的长途汽车站奔驰去。
阿金想在八点前离开b城。坐在出租车上的阿金心脏腾腾地跳个不停,他希望出租车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汽车站。要是一下子就可以飞到他的家乡就更好了。出租车后已经有许多车辆跟着,大车小车的,阿金不停地回过头去,似乎后面有人跟着他,而他的手就象捏着一把汗!
五天前,阿金带着他母亲金水来b城看病。金水得了晚期宫颈癌。去年在他们s城已经做了一次手术,而后期又不断地吃药治疗。那次手术做得并不好,但也花了一万多了。这些钱都是阿金在外打工用苦身子换来的。找了个媳妇还没结婚,生了个女儿已经四岁,媳妇跟人跑了!把女儿留在家里!
阿金听说b城肿瘤医院烤电(化疗与放疗结合)可以治愈他母亲的病,因此他将自己家里仅有的五千块钱积蓄取出四千,又借了五千块钱一共九千元爱到b城。他想花掉这些钱给他妈在b城看好这晚期的癌症。
其实金水的病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身体里已经存不住血液,大量的血水从身下流个不停,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九千块钱根本不够,起不了什么作用!金水现在这病非十万八万不行,并且还只是延缓一些时间而已。但阿金哪有那么多钱呢?有钱媳妇也不会跟人走!可他却幻想着把他妈金水的病能治好,在家照看自己的孩子,他自己好一心一意地在外挣钱养家。
阿金今年满二十四岁,可他在外已经混了五个年头。阿金奔河南,赴河北,上山西,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农村小伙子,下煤窑,钻矿山,搞建筑,做酒店服务生,做厨师,什么苦没吃啊!现在家里是父亲母亲和妹妹、一个哥哥又长年不回家。女儿需要他母亲照看,他的父亲又不善理家,也是经常在外在卖苦力,又挣不来几个钱,家里的开销全凭他在外打拼。不巧的是自己的母亲又得了这难治的病。如果自己不好好挣点钱,将来女儿怎么办呢?所以阿金想着只要他母亲好好活着,何况她还五十岁不到。他母亲活着不是因为他的一个女儿,有他母亲在,他们那个破破烂烂的家才象个家。而一旦金水不在了,他的家就立马散伙。哪谁来照看他的孩子和妹妹,哪,他还有家吗?
想起这些,阿金的眼里就有了泪水。
阿金和他母亲来到b城肿瘤医院妇科门诊,接诊的是一个温和面善的小个子女医生,年龄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副主任医师。胸牌上的名字写着聂琼,怪好听的名字。阿金把母亲的病简要地向医生说了后,便问聂医生,他母亲的病能看好吗?他没让金水进来,自己先去打探情况。阿金是不想叫母亲知道得太多,否则对于她的精神是个重大的打击!
聂琼医生把金水叫进房子问了些情况,就对阿金和金水说,能治好,花个八千到一万的就可以治愈。
这让阿金和金水感到有了希望。
阿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聂医生,我家里比较穷,钱都是借贷的。”
聂琼医生微笑着向阿金和金水保证说:“没问题,绝不让你花冤枉钱。”
阿金听后满怀希望地到住院部办理住院手续。他并不清楚,凭着聂琼医生平常的医疗口语,因此入院二千块钱他丝毫没有什么犹豫和怀疑,交得很干脆也很坦荡,很希望也很美好。阿金一想到他母亲金水健康地走回他们村的时候,他的女儿会象蝴蝶一样扑到奶奶怀里,亲昵地问长问短。别看女儿才四岁,却什么都懂。自媳妇走后,女儿就一直是金水照管着,女儿已经离不开奶奶!他和母亲来b城的时候,女儿还说:“婆婆你快看好我在家等你!”尽管女儿称金水为婆婆,但似乎阿金的母亲金水是女儿的妈妈一样。阿金一想到蝴蝶一般的女儿依偎在他母亲的怀里,他的心里就有了放心感。没有了媳妇,他还要活人,他还有母亲妹妹父亲。尽管父亲不善理家,但总是自己的亲人。一个人再没有比有个家叫人心妥了。
已经坐在回家的长途客车上,车还没到离站的时间,阿金坐在座位上十二分地焦虑,两眼就象有火一样,他不停地朝外看,左顾右盼,一遍一遍地询问什么时间发车?似乎外面每一个过往的人都象是要捉拿他回去一样!阿金的旁边就坐着他母亲金水。金水两眼茫然,看着阿金焦急不安地神色,金水不知如何是好?
长途客车终于在阿金心焦火燎中开出了车站,他稍有些镇定,但仍然不住地望着车窗外,似乎外面的每个人都在看着他,让阿金的心虚得不敢正视,就象自己刚刚偷了人一样。
阿金他母亲被b城肿瘤医院妇科护理部安排在三病区十病室6号病床。5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身体很健硕而苍白。7床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人,都是患着妇科上的恶性肿瘤病。
第一天没有用药,护士只做了些简单地日常工作。第二天十二点后护理人员送来了一张纸条,上面打着各种费用,计三百多元。
阿金问护士:“昨天没吊针,今天只打了一瓶药怎么就用了这么多?”
护士说:“检查费、护理费、床位费、药费,这点钱还多?!”
阿金一听没吭声,心思到就没见做过什么检查,怎么就有怎么多费用?可心里吃惊不小,但细细一想这下去一个多月他带的九千元也就够了,所以他也什么都不说了。
吊瓶输液,没事可干。阿金就躺在床上看电视,旁边5床和7床的病人家属就询问阿金情况,阿金就说这医院真是住不起啊!一天三百多就没了。
5床的女病人说:“三百算什么!一天几千都有!我住了一个月,已经把四万用光了,治疗还不到一半呢?”
7床的病人精神状况不太好。家属对阿金说:“唉!来这就是花钱看病的,你才开头,往后就知道在这儿钱有多不值钱,谁叫我们得了这要命的病!”阿金不敢续他们的话,他知道自己的潭有多深,能养多大的鱼。
阿金轻轻叹了口气。
中午饭时候,5床和7床的饭菜,有鱼有鸡什么的。阿金想到自己的母亲也需要些营养,癌症病人消耗的多,得有所补充。他出去到外面买了一个鸡架让饭店为他沌了鸡汤拿回去给金水喝。阿金不知道以后的情况是什么样子,他不敢冒儿咕咚地把钱都花了以后怎么给金水看病。而且自己的钱有限,不敢随便乱花。他自己就买了几包方便面拿回去用开水泡着将就将就,他没敢在病房吃,就在外面过道尽头无人时快快地吃完。阿金还怕被人看见,不时地抬起头望一望。她想自己能节余就节余些,以省下来给他母亲金水治病。
从家里到b城,阿金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身体已极度疲劳。他晚上给金水把身下的布片洗干净后就躺在金水脚下,却怎么也合不拢眼睛。刚刚勉强闭上,又被邻床的孩子搅醒了。阿金于是走出病房到外面抽烟。
第三天,护士又送来一张费用单,这次几乎是第二天的三倍,九百多块!
“我的妈呀!”阿金心里直打颤!这才三天不到,一千多就没了!还什么都没见到呢!看着阿金一脸的惊讶,护士却也是一脸的鄙夷之色。
阿金非常惊慌,找到聂医生,问能不能尽快给他母亲金水做化疗。聂医生说:“先做辅助治疗,需要几天时间。”阿金也全然顾不得自己的面子,说:“我怕自己的钱不够用,聂医生,不怕你笑话,我是真的住不起啊!”聂医生对阿金说:“你到外面我跟你说。”阿金跟聂医生到了外面。聂医生悄悄地对阿金说:“我考虑你没钱,所以让厂家直接把药捎过来,医院买六百,你交五百吧,钱你直接给我,两千元。”阿金一听,头上的汗就冒了出来!“两千,两千!”阿金心里不住地叫着。聂医生说:“你把钱一交,我就给你妈用药,开始化疗。”
此时阿金也想着快点化疗,他说好吧。阿金徉装走出过道。到了僻静处,阿金将包里的钱取出一千五,包里的现金也就只剩五百了,还要其他方面用。另外的那些钱他存在附近的银行。阿金把钱交给聂医生,说我先给你这些。聂医生说十二点前把五百交来。
七瓶化疗药,一次性注射进金水的身体,二千元。阿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说不清楚!
五百元交过后,护士又来告诉他说再交一千五。阿金有些吃惊!说都叫了完了么怎么还有?护士生气地说:“我哪知道哦!”
阿金去问聂医生:“你不是说是两千吗,怎么护士刚才来又叫我再交一千五?”
聂医生说:“一瓶五百,七瓶药三千五,已经给你节省了七百。”
阿金不知道怎么办?说:“那我只有等家里给我这儿汇钱了。”
聂琼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你快点,限明天12点前。”
这金慌了手脚,心里又在算帐,预交两千已经用了一千多,可帐面已不足一百;一次化疗又是三千五,三天没出去,近四千元没了!这院怎么住得起呢?阿金的额头皱在了一起!
尽管阿金从5床和7床处得知聂医生给他们也是这样搞的,他们都是直接把钱给了聂医生。可他阿金怎么能跟5床和7床比呢!5床是做生意的,7床家里有个小加工厂,这是他来不久听他们说的。而自己用苦身子换来的那点钱简直算不得什么!
一夜无眠,阿金象蜕了层皮,一脸憔悴。当护士再次送来一张费用单时,他发现上面的钱数总额已是近一千了,而他的帐面上应该是负数。护士在为金水输液换瓶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催阿金去住院部交款。聂医生也时时地让阿紧交那剩余的一千五。
聂琼说:“你这小伙子,看你挺老实的,怎么这么不爽快,我也是为你好的,你不交款,这以后还怎么治病?”
阿金说:“聂医生,我已经打了电话给家里,钱明天就到。”
其实阿金哪里打过什么电话呢?他给谁打呢?家里根本就没钱,他留了一千多是预备给他妈不行的时候用的。如果都用完了到时又到哪去找?
聂琼悻悻地走了没多久,护士又来催了。
“6床快去交款,你的帐面欠费了!”阿金说:“好的!”他却不动弹。护士看他不去交钱也不走就看着他。阿金没法就到住院部交了五百。
阿金心急如焚一筹莫展!这样下去,自己的九千块钱用不了一周就会光蛋!那时凑不到钱,还治不治?五千块钱已经没了,下面帐面上还是个负数!医生又催交一千五,而这笔钱已经是用过的。就是说四天时间不到五千多块钱没了!
阿金在病床前来来回回走动,一个女医生来到阿金面前说:“6床家属来一下!”阿金有些发愣。
女医生说:“愣什么?有话对你说!”阿金机械地跟着女医生到医生办公室。女医生说:“聂医生走时让你把钱尽快交来,限明天12点前交清一千五百块钱。她明天休假,你把钱给我就行了!”
阿金说:“能不能缓一缓!”
女医生说:“我做不了主,你还是明天按时把钱拿来!”
阿金又机械似地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什么头绪都没有,身旁又没商量的人。阿金再有主见,也没遇到这样的难事,不治疗吧,他于心不甘!治吧他现在实在是无能为力!
天正在落雨,已经是秋天了,外面凉凉的,有点冷。阿金不禁打了个寒颤。明天一千五一交,他就不足三千了,能奈何几天呢?靠家里是靠不住的,自己的亲戚是一家顾不住一家,谁也帮不了谁。如果这九千元在b城这个医院扔光了,他妈的病又治不好,回去拿什么准备后事呢,那一千元够什么用?到时落个人财两空,他还有什么?阿金并不是在乎那九千块钱,但于金水的病而言,扔钱不解决问题无异于往海里扔石头,连一点声响听不到,可对于金水似乎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是他最煎熬的事。
阿金想如果能借到一万或是五千,而那又能怎么样?不也是四五天工夫吗?问题是这一万或者是五千块钱谁又借给他呢?他走了谁又来照看病床上的金水?现在没有人为他分担肩上的担子,也没有人为他分解心上的负荷。目前根本的问题是钱的问题,看得好看不好是两码子事。有钱也只能是延缓人几天寿命。而没钱了,人只有等死。如今阿金的母亲就成了这个样子。他阿金是穷人家的孩子,要有钱媳妇也不会离他而去。他不象5床6床。而在这个世界上,5床6床那点钱又算得了什么?他阿金再有孝心没有钱是什么办法都解决不了的。
算了,明天把钱交给聂医生交代的那个女医生,没钱了就回家,我把心尽到了,我就这么大能力,没有办法啊!我谁也不怪,只怪我没本事,没钱!阿金想到此,两只眼睛泪长流。他可怜自己的母亲,他没能力为自己的母亲治病,只能看着她等死。
烟头已经燃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阿金慢慢地在医院外边的马路边走。b城在风雨中依然美不胜收,楼房很高,一座比一座漂亮;豪华的小轿车大客车公交车象水里的鱼一样。他见过那些富裕的人花钱流水一般,而他自己在煤矿拼着命挣来的那点带着煤黑的钱在那些富有的人眼里简直不值一提。还抵不了人家几件高档衣服的价钱。在这b城,不论在什么地方,他都是穷人,用命换钱来维持贫穷的日子。天下人笑贫不笑娼,穷人在哪个社会都是最底层的。
阿金在雨里慢慢地踱着步子,有些散乱,不知道明天自己道路会是什么样,前面十字路口绿色指示灯亮了,车一辆一辆地鱼贯而去,象逃跑一样地你追我赶。
看到向前奔跑的车,阿金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念头,与其把剩余的几千块钱人海进医院这个无底洞,还不如带着目前悄悄溜走。反正一千五百元还没给,另外还有两千元。回家给母亲吃好点,再准备准备后事。有了这个想法,阿金的心不住地狂跳,他朝周围看了看,似乎周围的人已经窥探到他的心思。他于是故做镇静地慢慢转身向医院走去。
阿金准备溜走的程序是:从家里带来的衣物和刚刚买的一箱还没有打开的鲜奶一概不拿,给医护人员一个他们出去的假象,是还回来的。那些衣物能值几个钱呢!在一些人手里那简直就是破烂而已!而一千五在他在他们家就是一笔很大的款子。5床和6床不会知道他们的秘密,因为有那些衣服、食品、碗碟等为他们镇守着,就象是人质一样。包括医护人员都以为他们是出去买什么东西或者是某些事。
对,就这么办!
这个主意一经成谋,借金水上厕所的时机。阿金悄悄地把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和他准备实施的计划告诉了金水。金水说:“阿金,你看着办吧!”阿金流着泪说:“妈,你别怪我,我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啊!”
金水很镇静,他比谁都知道自己的病情。她也清楚阿金为她付出的努力,家里已经山穷水尽。她也知道如果有钱,阿金是不会干这种让人说的事。
即使把钱给了医生,那又有什么?现在就是这世道。金水只是她心疼自己的阿金。只有四天时间,阿金已经憔悴得不象样子。比起大儿子阿军,阿金不知要强多少倍呢?那个东西,二十七八的人了,至今在外面瞎混,连个媳妇都没找下,又不顾家,就象这世上没他一样。
阿金悄悄地对金水说:“明天六点半咱们就走。”
金水说:“好!”
第二天,还不到六点半,护士就来了。护士说:“6床去交钱,帐面没钱呢?”
阿金说:“昨天才交了五百,怎么又没了?”
护士说:“昨天医嘱开药,各种费用合计后已欠费了!不交钱,今天不给用药!”
阿金想着马上就要走,就说:“等到八点吧!”
护士说:“不行,马上去交!”
护士不走,阿金和他妈脱不开身,再等也许时间就晚了反而损失更大。阿金只好又下楼去交了五百,上来让护士看过交费条后,护士才离开病房。
护士一走,阿金悄悄捏了一下他妈的手。金水会意,对阿金说:“我去上厕所!”
一出病房,阿金对金水说:“妈,咱们赶紧走!”
从四楼到一楼,乘电梯不到一分钟就到了楼底。阿金和金水什么也没带。一出医院大门。阿金拦了辆出租车,箭一般地向汽车站飞去。
六点多,b城街道的车还不多,出租车象风一样,一路上阿金的心腾腾地跳着。阿金自昨晚有了这个念头时心就没平静过。他觉得自己就象做错了事一样,象战场上打了败仗的军人一样逃跑了。而逃跑于他来说就象是偷了人,抢了人,杀了人,放了火!
然而阿金别无选择,他只能这样做!
长途客车终于驶出了b城,阿金的心仍然不能平静。
即使b城肿瘤医院的帐面上在他不得已又交了五百元后还有几百余额,即使他没有给聂医生那一千五百元钱,但他给聂医生的那两千元钱也足够那七瓶药的价格,
但是阿金的心还是不能平静!
阿金一生都不会平静的,他觉得自己不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出院的。即使他的母亲金水毫无希望的生命;即使在他们回去后不久金水就离开了人世!
2006·9·9于西安黄雁村省医院2007·7·29定稿
本文已被编辑[西西弗斯]于2007-7-29 17:04:4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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