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妈,明天我到海盐,顺便来看你,三年不见,挺想你。”手机滴滴作响,如喜鹊欢鸣般送来秋芳的信息。可不是,三年了,回到家乡的秋芳完成高中的学业,该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次日一早,我去大菜场买了些清热降暑的材料准备煲汤,回家的路上,特意往河边兜了个圈子。河边的小路,最近又被修过,新浇上去的水泥,一块块象衣服上的补丁似的醒目。一棵高高的棕榈树下面,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低矮的屋子在骄阳中孤独依旧。屋子的门已经被封住了,外表粉刷了粗糙的石灰。
就是这间原先堆放柴禾、如今也堆满了废品的小屋,曾经是秋芳的家。
一九八八年夏天,黄梅快要到来的时候,有天下班的路上,我经过这个平日里根本就不起眼的小屋,惊讶地一下子刹住了自行车。小屋的破旧的门开着,门槛上坐着一个皮肤雪白的小女孩!她象个可爱的洋娃娃,黑里带黄的头发略略卷曲,身上的衣服大约是别人家的,洗得发白,领子上缀着的花边破了好几处。小女孩好奇地望着我,我也好奇地望着她。屋子里的柴禾被清理掉了,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放了张朱漆大床,床的四周几乎全是锅碗瓢盆类的家什,乱糟糟的。床上坐着一个女人,年纪不过三十岁左右,蓬松的头发,额头缠了一块方巾,双手环抱一个襁褓里的婴儿----看来她在月子里。女人轻声叫唤:“秋芳,帮妈妈拿块尿布来。”女孩应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那年的秋芳,才三岁。她的母亲生下她的妹妹兰芳,无处着落,借了这样一间潮湿发霉的小屋做暂时的过度。
兰芳满月后,秋芳的父亲将离我家百米远的两间平房租了下来。他把临街的外间的门作了改动,使之成为店面房。我每天上下班经过他们的新的落脚点,都忍不住要望一眼那两间绿门黑瓦的房子,没过几天,“丽丽饮食店”开张了,我去吃早饭,才知道秋芳的母亲叫丽丽,也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她不愧来自西施故里---诸暨,因了青山绿水的润泽,长得格外美丽动人。即便是生了第二胎,也依然保持苗条的身段和白皙粉嫩的皮肤。而秋芳的父亲,虽然也是诸暨人,却丝毫受益不到家乡的水土的养分,络塞胡子,身胚粗大,说话大嗓门,言行举止与秋芳的母亲相距甚远,当时给我的印象简直就是“牛粪与鲜花”的搭配。
兰芳坐在竹制的童车里,秋芳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她们的母亲总是有做不完的活儿。秋芳自己走路摇摇摆摆,却还会帮着她的母亲带妹妹,当时很令我感慨,现在说给我的孩子听,竟令他难以置信。
我渐渐地成了丽丽饮食店的常客。早饭经常是一碗青椒肉丝面,傍晚有时去买他们批来的冷饮,有时买点熟食。打招呼的次数多了,便熟悉起来。
小时候的秋芳着实惹人爱,看到我,仿佛有缘分似的呵呵笑,我也忍不住笑了,然后抱起她,问她的年龄,问她的名字,逗她玩。
有一天,秋芳的母亲托我的远房堂哥来告诉我,她想让我做秋芳的干妈。虽然是常客,也算是一条街上的邻居,但我和外地人从来没有亲密到如此地步。我的远房堂兄那时候借住在我家。我对他说,怎么可能做秋芳的干妈!凭什么,就因为我老去他们的店里么?我只是看他们可怜才去做他们的生意的。堂哥去传话,可是回来后还是劝我不要拒绝秋芳母亲的请求。我心里很不开心,哪有这么攀亲戚的!堂兄说:“答应了吧,秋芳的母亲很可怜,秋芳上头原来是有个姐姐的,五岁的时候从自家的船上掉到河里,淹死了。当时秋芳还在她母亲的肚子里,如果她的姐姐没出这个意外,兰芳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秋芳的母亲恍惚了整整一个星期没吃饭。夫妻俩商量后卖掉了船,发誓再也不在船上过日子了。现在,她怕秋芳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听说将孩子过继给别人便可减少命里的劫难,于是,她想到了你。”
不知道是堂兄的语气打动了我,还是秋芳的母亲打动了我,或者二者兼有,总之我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但当时我未结婚,便让她叫着玩,不要太当真,等我嫁人那天再随我一起过到我的夫家。在海盐,若有过继的关系,一般都是在干爸或干妈的婚礼上一起“转正”。
说句实话,我喜欢秋芳,喜欢她的母亲和妹妹,但是不喜欢她的父亲,甚至有点厌恶他那满口吹牛的大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秋芳六岁,兰芳走起路来挺象那么回事了。有一年夏天,秋芳的背部让开水给烫伤了,几乎是满背的水泡。但她没有被父母送医院治疗,而是依然没事一样玩耍,赤了膊,整天坦胸露背。我非常惊讶,埋怨他们的胆子太大,这样下去孩子要是被感染,麻烦就更大了。秋芳的母亲嫣然一笑,说,不要紧的,我们家有祖传的烫伤秘方,天天给她涂两次。那药水涂在秋芳的背上,无色无味,于是大家都以为做父母的失职了。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再看到秋芳,她已经穿上了漂亮的连衣裙。
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那时秋芳的头发总是发黄。她的头发越来越长,也越来越黄。她的父亲在傍晚的饭前饭后,喜欢一把抓了秋芳的长发,拎起来,边转圈子边甩起秋芳,惯性使秋芳象个杂技演员一样飞着。那种情景,看得大家目瞪口呆。后来看得习惯了,也就不再惊叹。
秋芳的父亲想办法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花了千把块钱。到前年他和丽丽不得不搬回老家时,那辆三轮车已经升值到了两万元。他做车夫的时间有十来年,从年初一做到大年夜,风里来,雨里去,大街上常可看到他的身影。要是三轮车没生意,他便让丽丽帮他一起将晒干的草药切片,然后用镊子一片片夹在膏药上。据说,那种膏药帖对风湿病症挺有效果。在后来的几年里,甚至是他们搬离了老街,依旧有人来打听“看风湿的老许住哪间房子?”
秋芳和她的妹妹长大了,开始念小学,接着念初中。我和先生恋爱了,很少再去秋芳的家。我结婚后,秋芳理所当然称呼我的先生为“干爹”。但我们减少了往来,因为她的学业和我的家庭。饮食店开了没几年便被房东收了回去,秋芳的父亲无可奈何。通过好心人的介绍,他们在河边另一处简陋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店,是开不成的了。丽丽接了点手工活,或绣花,或缝缝补补,秋芳的父亲依然踏三轮车。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秋芳才由她的父亲带着来我家做客。又过了几年,她开始一个人来我家,手里拎了大包小包。她的日渐丰满的身材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说话轻声轻语。当问起她的成绩时,她羞涩地说,还可以。后来有一次我去她家看她的作业,才知道她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
但是,由于她的户口在诸暨,她不得不回到家乡念高中,并且为此付出一万元的转校的代价。那要他的踏三轮车的父亲白干多少日子啊!
一阵敲门的声音,三年不见的干女儿终于来了。
而这次回来,是因为她的团员证遗失了,她得到原先就读的中学打个证明。我说,丢了就丢了,还要来干吗。我不喜欢政治。秋芳象她母亲一样嫣然一笑说,我还要入党呢。我问,高考成绩如何?她沮丧地低了头说,不大好,如果是三本,就不读了,妹妹也在念高中,家里就爸爸一个人打工,他的负担太重了。
我礼貌地问秋芳,爸爸妈妈可好?
秋芳笑了笑说,爸爸老了许多,一半的头发白了,他在木头加工厂里,做的是最苦的活儿。妈妈患了子[gong]肌瘤,但她不想动手术,她怕花掉我们读书的钱。
我的心一热。可怜天下父母亲!
秋芳忽然想起什么,从她带来的包里取出一包用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递给我,干妈,我没钱给你买礼物,我家附近的绿豆糕挺有名气的,就给你们买了两包。你尝尝。
我尝了一口,细腻可口,甜到心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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