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之一,我从小就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我和外公外婆的感情远远的超越了我和爸爸妈妈。我心中的外公伟岸,威严,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幅宽边的眼镜。高高的身材给人一种特有的男人气质,外公是一名很出色的皮肤科医生,他医术高超,为人淳厚,精湛的业务技术和诚挚的服务态度,使他在医院有了响当高的名望,人们都亲热地称他为张老神医。
外公为人豪爽,极有同情心。在我的记忆中,外公就是神,他不但能医治多种疾病,更是一位慈爱而面善的老人。到家里找他看病的人特别多,不管外公是不是休息,还是深更半夜,外公总是热心的接待着每一位病人。外公常说:“人家有困难才找你,不然人家大半夜不睡觉来找你做什么?”那时候我常为有这样的外公而自豪。
我最为自豪的是外公办公室里一面面锦旗,当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锦旗的真正含义,只知道这些锦旗都是病人送给外公的。摸着那一面面柔软而闪光的锦旗,从心底对外公产生了敬佩。记得那是一个中午,我们正准备吃午饭时来了三个人,一身农民打扮的男人背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破口袋。男人怯生生的问:“请问,这是张老神医家吗?”外公连忙迎出来拉开椅子说:“请坐吧,请坐,我并不是什么神医,只是一个普通医生吧。”那男人憨厚地微笑着,“呵,是找我看病吧?”外公用手摸着那孩子的腿说:“孩子的腿为什么不早点来治呢。”我才发现那个男孩的左腿全部腐烂,小腿以下像焦炭一样漆黑,脚指头已经掉了两个。那个女人扔下手中的破口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起来:“张老医生,我们是安徽人,这几年为了给孩子治病,我们卖掉了自己住的两间破茅草屋,外面还欠了两千多元债,两千多元啊,这是我们农村人一辈子也苦不起来的啊。”女人哽咽着向外公跪下来。外公一把扶住她说:“别这样,别这样,作为医生我会尽力的。来,来,你们还没吃饭吧,坐下来你们先吃饭吧。”男人说:“不!不!我们到门诊上等您上班吧。”可那男孩的眼睛却直楞楞的盯着外婆烧的红烧肉上,咽着口水。外公看着孩子说:“孩子饿了,吃吧,吃好到院部去办住院手续。”病人不好意思的吃过饭才走了。外婆一边下面条一边对外公说:“病人吃点饭没有什么,只是让林儿挨饿了,她不喜欢吃面条呢。”
外公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仅用他那熟练的医术替病人治病,还用他一颗赤诚的心来感化和体贴病人。一天,外公对外婆说:“我们今天煮骨头汤吃吧,”外婆虽然感到惊奇还是煮了一锅骨头汤,因为外公平时不吃骨头汤的。中午外公下班回来,装了一大碗汤说:“我给丫丫送去,她该多吃点骨头汤了。”丫丫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患脉管炎住在医院里有半年了,这个女孩很乖巧,家里生活非常困难,她妈妈每天等她把水挂上了就出去捡破烂。可是捡破烂的钱远远是不够医药费的,那来的钱给她买补品,小女孩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外公对外婆说:“37床的小病人丫丫好可怜的,家在东北农村,为了给孩子看病,孩子的父母连一顿饱饭都不舍得吃,更谈不上给孩子买营养品了。”“是呀,那孩子骨瘦如柴,每次下手术台后,那奄奄一息的样子真让人心疼呢。”外婆一边说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外公说:“一个农村人,跑到我们这里来给孩子治病也实在是不易,你下午上班时,把家里两代奶粉带给她吧。”不行,那是林儿吃的奶粉,拿走了林儿吃什么?那时候奶粉是很紧张的,有钱也买不到的,都是特殊供应。买一袋奶粉都要去托关系找熟人。这奶粉我是爸爸临走前托人给我定下的。外公抱起我说:“我们林儿长大了,吃饭营养就够了,是吧。”“给她吧,外婆,我能吃好多好多的饭。”我大声对外婆说,外公高兴的抱起我在屋子里打圈圈。
外公的脾气好极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发脾气。有时外公下班回来早,外公会趴在地板上对我说:“林儿,来,坐在外公的背上骑大马。”每当这个时候,我会高兴的骑在外公的背上,拍着外公宽厚的肩膀,大声喊着:“大马驾!……”外婆总是站在边上笑着说:“看你这爹孙俩疯样儿。”
一场文化大革命夺走了我两个舅舅和外婆的三条生命,还有一个舅舅疯了。我的爸爸和妈妈也先后进了牛棚,从牛棚出来后,回到了爸爸的老家。外公退休了,也来到我们的家里居住,外公整天闷闷不乐,爱发脾气,为了让外公高兴,妈妈收拾好一个大间房子,让外公开一个义务诊所。外公买了很多中药、西药。来看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外公总是有说有笑的教他们怎样煎药,怎么服用,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
可是,外公真的变了,他的脾气越来越粗暴,在没有病人的时候,他随时随地都会发脾气,只要他一发脾气,小的大发雷庭,大的把家里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每当外公发脾气时,我的爸爸和妈妈都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更是吓得跑得远远的,真的害怕极了。特别是深夜里,我常会被外公那压抑的低泣声惊醒,黑暗中我看到外公的身影在颤抖,连床都在晃动着。
外公有很多很多的书,不仅是医学方面的,还有很多小说,四大名著,古今中外等等,书比外公的生命还重要,谁也不能动他的书,就是我爸爸也不能到他的书房去。妈妈常嘱咐我说:“林儿啊,别让外公生气,外公以前不是这样的,外公以前的脾气可好啦。你现在太小,你不懂外公心里的痛苦啊,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痛苦,那可是刻骨铭心伤痛啊。”看着妈妈的满脸泪水,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其实外公也有慈祥的时候,有时我放学回来,他会等着我,把我楼在怀里,亲着我的脸说:“饿不饿,林儿,来、外公拿蛋糕给你吃。”外公看着我大一口小一口的吃着蛋糕,他总是拍着我的头,笑着说,慢一点吃,别噎着,先喝点水吧。也有好多次,我回来发现外公手里拿着外婆和舅舅的照片,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脸色苍白得吓人,拿照片的手抖动着,眼泪顺着外公的脸颊向下流着。妈妈总是轻轻的走过去,把外公的门关好对我说:“出去玩会吧,让外公一个人静一静。”那时候的我,读不懂外公的满脸沉痛与苍凉。
一天夜里,我醒来时特然发现外公不见了。跑到爸妈的卧室门外叫着:“爸爸,妈妈,外公不见啦!”爸妈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妈妈用手摸摸外公的被窝说:“被窝一点热气都没有,可能早出去了。”外面的风好大,冻得我不住打着寒颤。我们找遍了大街小巷,就是没有外公的身影。妈妈哭了,大声地对着夜空叫着:“爸爸!爸!”夜空静极了,妈妈的哭叫声在夜幕中更显苍凉。突然,我听到远处有一种苍老哀绝的嚎叫声传来。爸爸,你听。是外公,外公一个人跑到烈士凌园后面的河堆上叫什么吗?我撒腿就向外公跑去,爸爸却一把抓着我说:“别去打扰外公,我们都坐在这里等等他。”我不解地望着爸爸。
外公的嚎叫声嘶力竭,似哭似嚎,让人揪心的痛。“哦!哦!哦……哦!”一声声沉重的低吼,是愤世嫉俗的呐喊!浑厚的低吼却振得大地嗽嗽作抖。
耳边传来妈妈低低的哭诉,今天是大舅“跳楼”的日子……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7-7-29 15:23:3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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