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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那份永恒的慈爱汀湘雨阁

发表于-2007年07月28日 下午6:29评论-0条

祖母,在我心里有着无比重要的位置。在她离开我们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一想到她或者是看到听到有关与祖母、奶奶的文章、话题,我就立即联想到我的祖母。

祖母是一九八0年初夏的农历离开她的儿孙们的。那年我20岁,当时正就读于桂林陆军学院。家里人为了怕影响我的学业而未告诉我,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记得那天晚上我的同乡同学来到我的宿舍,对我说:“你祖母过世了,你为什么不请假回去?”我当时还把那同乡骂了一通,他连忙把他收到的家里来信给我看,不看还好点,可一看证实了他所说无假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像是晴天霹雳那么不可思议,又如天崩地裂一般惊恐。当时简直是失去了方寸,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恨为什么皇天不留好人,那么早地结束她善良贫苦的一生;恨家人为什么不告诉我让去看她最后一眼;恨自己为什么不守在她的身边而要跑这么远来上学读书;恨那病魔专挑弱者侵蚀;我甚至恨上了那医生的无能,绝对是医术不精或是责任心不强;又恨不能马上跑回家去印证那个我永远不相信的事实;恨那个消息为什么要是真的,我恨当时的一切的一切。

区队长知道后立马带我去找大队教导员,教导员答应明早就去学校帮我请假。那晚我一个人跑到那个很大又很黑的体能训练场的角落里哭了不知多久,后来是同室的所有同学出动才找到了我,劝了好久才回到宿舍,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我就叫玩得最好的两个同学帮我去排队购火车票,做好一旦不批假就私自离校的准备。当同学把下午1点15分的火车票交给我时,我秘密地准备着简单的行李,那个上午我真是度秒如年。还好10多一点,教导员、区队长来到我的宿舍,告诉我批准了15天假期,教导员还把一百元钱交给了我说“这是组织的关怀,要我在路上注意军队纪律,按时归队等”,我一一答应了。

一路上,火车上没有坐位,我却根本没有考虑要去找坐位。下了火车转汽车,我看到了一辆是朝家里方向去的车就上了,当车到达区上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我找到在区供销社的一个初中同学,叫他想法送我,他又找来了另外两个以前同一个生产队玩得要好的伙伴。晚上9点从区上出发,自行车近两个多小时的行程后,终于到了家,进门将行李一丢,我要叔叔们马上带我去祖母的坟上,大家共同的一句“天亮了再去”的劝说丝毫没有动摇我当晚就要去看的决心,直到我在黑暗的夜色中爬在掩埋了我慈祥祖母的那堆黄土上痛哭时,同学、同伴和家里所有的人都陪着我流泪满面。为什么这么一堆黄土就阻隔了我和世界上最亲的亲人的见面?为什么就这么一堆黄土就无情地剥夺了她无数慈祥的爱?为什么就这么一堆黄土要让她一手带大的长孙,从此再也要不到她的担心?我一直哭到泪干人昏,大家才好不容易把我拖回家。

第二天当我醒过来时已经是上午,我拖着虚脱的身体走进祖母生活了一辈子的那间老屋,看着那不多但真正属于她老人家自己的东西时,我的心如刀绞。那个清代时期的雕花木架床,有过我无数倒在她身边撤骄的身影。一口她陪嫁时的大木箱里,盛过她从不敢让他人知道专门留给我的零食。好几个补丁的粗麻蚊帐等物依旧,整个房间里是慈祥般的笑脸环绕着我的脑海。只是新换了铺床上的稻草和垫絮。我轻轻地走到床边,坐到了床上,人已去却让我触物伤情,时光已逝又让活者无限痛心,那无数缠绵的往事在我脑中翻腾不息。

我四岁的那年妹妹没奶吃而饿死,七岁多一点哥哥得“脑膜炎”死去,九岁多的那年刚过完年,父亲撤手西归,第二年夏天我随母改嫁。这些天灾人祸的事实让她无力抗拒地接受了一个又一个失去晚辈揪心的痛苦,也让她在世道太不公平的叹息声中多么渴望找到新的希望。在我随母离开她的时日里,她那暗自泪弹的时日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晓,她经常偷偷而又固执地朝着那条我离去的小路上张望,那种思念长孙的心情、爱我这个父死母走的孤儿到底有多深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我随母在继父那生活了一个学期后的寒假里,我毅然地回到了祖母身边。记得那是一个深冬好冷的晚上,继父来接我,热情和家里人打过招呼后坐了一会,对我说是我妈妈叫他专门来接我的。临走时来牵我的手,我抓着一把椅子就是不放,死活不愿意跟继父去那个陌生的地方。继父就将我往外拖,奶奶连忙走到我的身边,我得了救星一样拚命地抱着她,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不走。可是奶奶没有说话,只是流着眼泪,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我以求救的眼光抬头望着她时,只见她的那双泪眼望着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又是一家之主的祖父,当她也得不到答复时,我绝望地哭着我死去的爸爸。两个早已泪流满面的婶婶就对继父说你就让他多在这里玩几天吧,叔叔也说这深更半夜的不要霸蛮拖他走了。继父只好放了我的手,坐了一会告辞走了。

第二天,奶奶对我说,你要是真的不想去那边,下次你继父来了你就躲起来。过了几天,继父果然又来了,我赶紧从后门跑了。再过几天,妈妈在继父的陪同下来了,这次我没有出门,只是躲在睡房里的床底下,听到妈妈边哭边说:“这是波波的换洗衣服,这件上衣是昨天才做好的,眼看就要过年了,让他也有件新衣服穿吧”。坐了良久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走了。当时的我好像喉咙中有团棉花,连忙跑到屋后的山上,看着渐走渐远的妈妈和继父,我的泪水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等我过了好多年以后才知道妈妈当时对我的不放心蕴藏的是什么。

从这以后,要照顾十二个人茶饭家务的祖母,依旧是天天忙得团团转。我的回归认祖,她又得多了一份帮我洗澡、洗衣服的活儿,可她从未嫌弃,想法设法开后门来多给予多一些慈爱,特别是别人说我“上顶下踩‘八字硬’”“没爹没妈的孩子没人管”等等时,她都得帮我扛着。假期中每当我和小伙们去几十公里以外的大山里砍柴时,做好中餐饭菜的她避开祖父的视线参与到其它小伙伴们由母亲所承担的“接柴担”的队伍,有时一接就接到大山下,一看到我们的到来,她总是笑呵呵地叫我把柴担放下让她来挑,看着她挑得吃力的样子,我说还是由我来替换一下吧,可她总是说你砍柴肯定肚子早空了那还有力气,硬是不让我去接柴担。到家门前的禾坪后,他才叫我去解柴担,并反复交待你慢慢解,坐一会后再进屋。然后她自己绕到屋后的竹园从后门回家。她的这一举动,直到我长大成人以后才知道其中的原因和那种慈的爱是有多么的深厚。

祖母在她六十三年的一生中,生过六儿二女,其中一个儿子不到一岁就夭折。之后是我的妹妹、哥哥先后死去,接着又是我父亲的过世,还有大姑父、大婶娘的早故。这种儿逝孙亡、媳故婿走的“倒轮回”,按照乡下的习俗说法是“硬八字”,也证实了“阳世上最悲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她却经历八次之多,一次次地承受巨大的感情打击。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从小聪明好学,事事一学即通,是当地的第一司鼓手,并是“泥匠”的一把好手;二儿子虽说过继给了大伯公,但仍犹如亲子一样,在空军部队服役时荣立过战功,退伍时安排去邻县当公办教师,可伯祖母就他一个继子,说什么也不让,后回到家乡当大队民兵营长、大队党支部书记、公社茶厂党支部书记等职;三儿子在生产队上当了十多年队长,年青时酷爱那只“月琴”,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第四个儿子当兵退伍后安排在省城一市直工厂里当财会科长、老干办主任等职,五儿子因早年耳背,一直在家务农。可让儿孙晚辈们遗憾和心痛的是,祖母在她老人家六十一岁那年就双耳失呜,靠着那颗对晚辈们无比慈祥的心去揣测亲人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去完成她对晚辈们的种种关爱。而她却忍受着不能听到叫她爱她的各种感恩的语言表达。

后来我陆续才知道她在临走时的全过程。在发现她发病时已是天已擦黑,在她身边的三个儿子三个媳妇,用单架抬着她只用了不到一小时送到了离家有近五公里的公社卫生院,在省城工作的儿子仅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坐着后三轮摩托赶到卫生院并将她立即转院到一县级医院,抢救了近两个小时,也无人能把那位只知道给别人关爱、从来不把自己的病痛放在心上的老人救回阳世,她就在无限的牵挂中、病魔折磨得大汗淋漓中、心明神迷中离开了她的所有亲人。噩耗以当时只大队部才有一部电话的最快通讯速度传到了家里,两个女儿和三个媳妇哭得悲天痛地,数次昏迷;所有的儿孙们也是泪湿孝衣,悲痛不已;过继的儿子、改嫁的媳妇同样是以泪洗面,伤心无比;二十五个孝子孝女孝媳孝孙连续三天三夜在灵前守孝;还有六十多个亲戚们人人身披重孝,个个大跪行礼。开追掉会的那晚,从傍晚一直下着倾盆大雨近五个小时,可并没阻挡附近的400多人的父老乡亲前来掉念,三进四出的大堂屋人挤着人,通宵的按亲戚辈份的行礼仪式持续到出葬那天的九点,很多没有安排行礼的人只是为了能参与单次行礼中的那一次次的“绕灵”,以无比伤痛的心情来缅怀她老人家;一千多人的送葬队伍排了好几里路,据年长的人说,这是当地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活人与死人的告别仪式。

其实,祖母的早逝和耳聋多少与我有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十七岁那年,告别了我在小学当民办老师的工作,只身离开了家乡走进了火热的军营。第二年,命运安排了我参加了那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在异国的三十多个日子里,可以说让祖母、母亲和亲人们如在油锅里煎熬。此时的祖母要照顾二个体弱多病的媳妇,要为三个家庭洗衣做饭、寻食喂猪,还要带四个都不大的孙子。天天是肩扛铡刀手牵孙子们出东家、进西家,煮好这家的饭菜又煮另一家的饭菜。在这么多繁杂的事务中,还得为战场上的我担心着急,每天再忙也要抽出十多分钟到生产队长家的广播下听新闻节目。常常是什么消息也没听到,只是一脸的泪痕与次次的扫兴。看到叔婶他们在小声说话时,以为是有关我的事,立即放下手上的活,走过去问过明白。当她终于有一天在新闻里听到我国政府从越南撤军的消息后,她高兴得通晚没睡,几次走出房间,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第二、三天,大部分和我同批入伍的军属家里都收到了加急平安归国的报喜电报,可是接连几天却没有我的任何消息。随后几天的时间里,民政部门陆续向战亡的烈士家属送去的抚恤金、慰问信和“烈士证书”。到了这个时候仍然还是没有我的点滴着落,到处是议论纷纷、谣言四起:有说我已经光荣牺牲了,通知书都已由县民政部送到了公社的;也有说我被俘虏了,国家与对方正在谈判还不知能不能把人要得回来的;还有说我负了重伤还在昏迷,不知转到那个医院去了的等等。这一下祖母她几乎是在等待中绝望,天天无心家务,哭得像泪人似的,不管多少亲人陪着哭,也不管多少人前来安慰,她的心好像被撕裂,哭已无声,四、五天滴水不沾,仓白的脸上只有泪水,从早晨到天黑坐到大门口向远方的小路上张望,那颗盼我出现那怕是一个字的出现的焦急之心在时间和空气里凝聚,她要等到的就是我凯旋归来的消息。在我的第二封加急电报到达公社邮电局时是我已经回国后的第十六天了,乡邮电局收到电报后用乡政府当时的那唯一的一辆“凤凰”自行车专人直接送到大队部,大队支部书记(当时我叔叔已调到公社茶厂当支部书记)是跑步将电报送到我家里的。

那天,从中午到晚上,整个生产队都沸腾起来了,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公社书记带着领导来了,很多军属父母也来了,远处的亲戚们也来了,全队的人自发地围着我家的亲人,说着很多什么“就知道波波这孩子命大福大”、“从小这个孩子就苦,老天是会护着他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等。队长见公社领导都来了,加上全队人员都在一起,为了提升气氛,他叫来几个强壮劳动力,从队上的猪圈里拖出一头大肉猪,宰杀的、烧水的配合默契;又分配几名能干的妇女煮饭的、到各家菜园子里寻菜的;大队书记从供销社买来了几挂鞭炮准备吃饭前放;难得一笑的祖父也从慰问金里拿出几块钱,叫人去买来了十多斤农家人自酿的谷酒,大家都象是过年一样喜气洋洋,随后就是放鞭子、喝酒吃饭,从不喝酒的祖母那天也喝了一小杯,可她第二天起来后就发觉双耳内有一种翁翁怪鸣的声音,直到几个月以后失去听觉。

最后一次和祖母相见是在学校放寒假期间。从桂林坐上直快列车北上了18个小时后,又转车两小时才到家的,此时离过年只有五天了。那天也是快近中午时分,天上飘着棉花似的大雪,北风吹得人都有点睁不开双眼,回到家乡见到的第一个就是我祖母,只见她头上戴了一顶黑绒布帽子,穿着厚厚的晚清式样的灯芯绒布扣棉衣,双手习惯性地交叉豪在胸前,站在老屋的头门口,寒风吹得她不时用手勾拉着脸上的飘发,如同以前在路边等着接我的“柴担”那样地向小路深处张望,只是近处一看绉纹多了密了,头发白了许多。我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加快了脚步向她急靠过去,当她单手搭在双眼上看到一个穿着一身威武军装的我由远而近时,她双脚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小路上移动着,最后十多步我冲到她跟前,用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奶奶”时,就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她,所有的思念想通过这一紧抱来告诉她:孙儿是多么地想念着她。可是我的祖母只是不停地朝我笑着,摸着我的脸,无暇顾及那长流的泪水,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快回屋里去烤烤火,看把你的小脸冻得红红的”。赶上来的家人轻轻地对我说:“你奶奶耳朵全聋了”,我的心好似在流血地痛。

吃过午饭后,天空放晴,我扶着祖母到大天井的向阳阶基上晒太阳,我还是象小时候那样,坐在小橙子上双手伏在她的双腿上,任由她那双粗糙的手拍打着头和肩,那种游离的魂又恰似回到了自己的身边,感觉到远方的孤独一下得到了释放,无数的思念让她这一下下的抚摸化为了灰烬。晚饭前,有人来“报孝”,外祖父过世,过年前一天出葬。第二天我就得去外婆家,从不喜欢去别人家做客的祖母,却提出来要去吃“烂肉饭(死了人的白喜事)”。我知道她是想多陪陪我,我也在那个假期中用了一半以上的时间守候在她的身边,包括去看我的母亲、走其它亲戚,她都和我一起同往,只有去了几个同学家玩和几次到我父亲坟墓上去时是背着她的。每次走在路上,我把在外面看到的、听到的一些奇闻笑话讲给家人听,尽管她一点也没听到,可她看到我的嘴在不停地动时,久不久也点点头,以示听到了。

假期很快就到了。那天,祖母很早起来,她到大婶家要了一斤黄豆炒熟,又到二婶那拿了十个鸡蛋煮熟,最后从她棉衣内口袋里抠出那个小方手帕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最大面值的伍元钱塞进我的军装上衣口袋,我默默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种不得不离开的无奈和她对我无微不致的关爱和牵挂在我心里撞击着、挣夺着,任由那种“忠孝两难全”的斗争折磨着我内心的世界,我也知道这种毫无结果的感情与事业的争夺战将会陪伴我的一生。

吃过早饭,我背上简单的行李,在祖母、母亲、继父、叔婶们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向门外的小路上挪动着,我不敢回头看那早已泣不成声的祖母和母亲,所有的亲戚们再次像第一次送我远行那样,哭声、嘱咐声、小弟弟们的嘻闹声,一直到那条小路的拐弯处,一直目送着我到另一个小山头的拐弯处,我回头看着那个在两个姑姑们的搀扶下仍然站在那里张望的祖母和站在她身边的母亲,向前紧走几步,消失在她(他)们的视线里,可我的心却不愿再向前,一口气爬上小山顶,看到还是那久久不愿返回的亲人们,我无力地靠在那颗松树上,直到亲人们慢慢一步一回头地被另一个小山头掩去,我还是在那里静坐到非走不可的那一刻,把自己近乎虚脱的身躯移到了那个小小的汽车站。

那个被亲人们搀扶,站在早春的寒风里,带着痛爱万分、关怀无限、渴望不止的两眼泪花的老人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占据了我至今回忆中的感情世界,就是我的那个慈祥施恩、善良处事、勇于牺牲自我、无时都把爱给儿孙们的伟大的祖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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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无缘牵手点评:

一份浓厚的祖母思念之情,飘荡在文中,于无声处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