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休息。虽然不是周六或周日。轮休。做营业员的，就这命！

此刻，我独自坐在阳台上随意翻着一本叫《青春》的文学刊物。虽说已是阳光和煦、草长莺飞的春月；可是，我的心绪却怎么也好不起来。也难怪我们书店的调皮女生黄英总爱开我的玩笑，说我是得了什么“柜子锯了脚脚”的病。我则狡辩道：“哪有那么多病啊？我这是负疚啊！”其实，究竟为什么，我自己都码不实在哩！

说来，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在县新华书店上班半年后的一天下午，仲夏的骄阳烘软了书店门前大街上的柏油。那时我们书店还没有装空调，店堂的天花板上只掉了两把1200毫米的吊扇。吊扇飞快地旋转着，吊扇下里挤满了人群，而书架前的读者却寥寥无几。我坐玻柜前，看见正对我的“科技新书”架前有一个年方20挂零的男青年正在翻检着架子上的书籍。他身材颀长、头发纷乱、镶嵌在稍嫌清癯的脸颊上的各个“零部件”看上去倒很端正。天气这么热，他却穿着厚厚的、脏不拉兮的工作装。衣服上的汗斑明晰可见——他是我们书店的老读者了。至少在我上班180多天中，他几乎每天都要光顾我店一次。有时上午，有时下午，有时中午，有时黄昏，不少翻翻捡捡，就是抄抄写写；有时干脆保住本大部头，蹲在地上啃，老半天都不起来。

他每次来总是先到我面前报到，嘻嘻，不要误会，他可不是看我哈，而是弓着腰睃玻柜里新摆出来的书籍，也常常解囊买下他喜欢的书。有一次，我没注意，他一看就脏不拉兮的头发都碰到我的鼻尖了……真讨厌——我在心里嗔怪道。不过，也许不能怪他，而是我的鼻子生得高了点的原因吧！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老早就想对他采取行动了；因为，我发现每次他把书放回架子的时候，总不那么认真，总是马马虎虎的，放不整齐。待他离开书店后，我总要去整理一番。有一天，他正在架子上翻检着，把书弄得很不整齐了，我忍不住了，虎虎地走过去，把书弄得唰唰响，是响警告他，我生气了。可是，当我转身时，我们的目光相碰了。他清痩的脸上唰地飞起一抹红晕来。我依然美好气地在心里说：“嘿嘿，还算知趣，知趣就好！”

此后，他每次来看书后，总是把架子上的书弄得整整齐齐地再离开。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年轻的老读者依然没有改变“此人不讨人喜欢”的心理？也许是因为我正在准备自考，没时间也没心思去关注这些社会的人吧？也许是因为在我上班的头天，收银台的调皮美女黄英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今，来书店的不都是真正喜欢书的读者啊！有些‘报鲹子’帅哥，为了迎合美女的心理，总是装着好学求进来书店和你纠缠。舒琴，你长得像天使一样俊，可要当心啊！”我就是用黄英的话来度量这个老读者的；所以，总存戒备，不敢冒失。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只给他说过一句话：“帅哥，去图书馆看书，不是更舒服些吗？”因为，我们这家县级书店的人性化设施还很不完备。

“哦……满好……满好的！”老读者用浑厚的男低音回答道，但“满好”一词之所指似乎又很含糊。

真讨厌！我在心理嘀咕着：“啥子满好嘛……”

因此，久而久之，老读者在我的脑海里沉淀下去了，即便他几乎每天都来书店读书、有时买书。不过，买书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时，他正在架子前找着什么书。除了吊扇呜喧喧地转着，吊扇下的人群享受着机械运转带给人以凉爽外，书店里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读者。我看着《写作指导》，心里嘀咕着：“明天会考啥子作文题呢？”虽然，上班时间看与岗位无关的书籍是违反纪律的，但有啥子办法呢？明天就要进考场“坐飞机”了得嘛！再说，头儿又不在，只我和调皮美女黄英儿，嘻嘻，她是不会出卖我的。

“幺妹！我买本二年级的暑假作业，有吗？”我的遐想被一个嘴巴甜甜地老美女的声音打断了，我顺手从玻柜里拿出一本暑假作业来回应道：“有啊！十八块。你那边交钱去吧！”说话间，我早已划好票据递给买书的人。但见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时髦的称呼是“资深帅哥”、“老帅哥”之类。嘻嘻！其打扮，是中国传统农民的形象，虽然脸型不够光辉，线条确很明快，有点象著名油画家罗中立的《父亲》，而且身板骨很拽实，甚至有点魁梧。他接过票据时说：“哦！这么贵？”

“当然没有黄瓜、茄子那么便宜！老大爷，自古以来都是一字值千金啊！”我很想这么揶揄他一句，却又不甚忍心，只是啪地一声在书背后处了个蓝色的销售印章，说：“老大爷，要读书，当然得有成本啊！懂吗？唉……那边交钱后回来取书吧！”说罢，我又埋头看起《写作指导》来。以致于，什么时候“资深帅哥”抑或“老帅哥”把书取走了，我都不知道。

天气依然很燠热，店里吹“巴巴风”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他们组成的人墙把电扇的风全挡住了，我一点也“汤”不到，使得我汗流浃背，衣服全湿透了，绞在身上怪不舒服的。我不由得瞥了一眼老读者，他正聚精会神地啃着书本呢！似乎“热”于他无干系一样……真是一个怪人。我想。

倏地，我听到一个声音：“幺妹！这书怕是弄错了啊？”

我说：“啥子？书错了，还能叫书吗？”我看着《写作指导》，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幺妹！换换吧！我孙女才读小学二年级，咋子做得起这些题啊，勾勾画画的……”老大爷诉苦道。。

“不换！你没看盖章了啊！哪个叫她上课不用心听讲？”我没好气地说时眼睛始终在《写作指导》上吃着铅字：“别罗嗦了……”

我的高八度惊动了店里的人们。有人走过来，问道：“老大爷，啥子事？”

“我买孙女儿暑假作业，没想到买了本画满了辊子、框子的书！唉……”

听老大爷这话，我的目光才从《写作指导》上弹出来，一看，他手里拿着的竟然是一本《机械制图》。啊，我真卖错书了！我一转眼珠子，说：“老大爷，本来就是你说的这书嘛！”

“我没有说错啊，幺妹，我说的是买本二年级的暑假作业啊！”

“没说错也不能换！上面都盖了坨坨章了啊！”

“那？……”不知是热了，还是急了？老大爷额头上冒出亮晶晶的汗珠儿来。我有点不忍心了，想给他换了，可是，已经盖了章了，怎么个换法啊？我在脑子里打着小九九……

“幺妹，你就给老人家换一本吧！”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他刚说罢，店外有人叫他，他不无期盼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店去。

“我想想办法……”我确实在思索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舒琴！你到底换不换？”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帅哥突然嚷了起来，不过乍一看这“帅哥”，除了“帅”，还有点县里人说的“报鲹子”味道。我吃了一惊，心想：他是谁？好陌生的“面子”，竟然能够叫出我的名字来？我环顾四周，除了老大爷，好像耍魔术一样，我玻柜面前的人全是“报鲹子”帅哥。

“换不换，不关你们的事！”我毫不畏惧地说，因为我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量这几个“报鲹子”也不敢这么样。

“嘿嘿！琴妹子，看你脸嘴儿还长得乖嘛，咋子心眼儿那么……”一个头发扎成“马尾巴”的帅哥乜斜着眼，在我眼前手之舞之地说。

“是呀！舒琴小妹子，兄弟今天恐怕得去叫你抒抒情啊……”说话的是那个山羊胡子。说时迟那时快，山羊胡子的手在我面晃了一下，像电闪一样，唰的一声，我的鸡心领子衣襟被撕开了，露出了紫红色的内衣来……我羞涩得本能地用手扯拢衣襟，禁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那几个“报鲹子”帅哥淫荡地爆笑开来……

“嗬！你们要干啥子？”一个雄浑而威严的吼声在科技书架前响起……

真是邪不压正：这声音顿即把山羊胡子和“磨扫扫”给镇住了。

他就是老读者。

“110吗……新华书店……”收银台前的黄英早吓住了，听见老读者的声音，适才如梦初醒般地抓起电话来拨通了110。

山羊胡子一伙跑散了，老读者追出了店门……

这边调皮美女黄英儿才走过来，气愤地对我说；“舒琴，你咋子不扇他两耳光？这些‘报鲹子’，太可恶了……”

说话间，老读者回来了。

“他们跑了？”美女黄英问老读者。

“他们这些，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读者说着转向我道：“啊，你受惊了！”

“没啥子！谢谢你！”我的手依然拉住衣襟说：“你叫……”

没等我说完，他摆了摆手，我们的目光相撞了，我注意到他眼睛闪着光亮……很纯粹的那种。

“老大爷，你那本书，我买了！”老读者喊住吓得颤巍巍的老大爷说。

“不，算了，这个幺妹为我都……唉，我出钱另外买一本就是。”老大爷说。

“别客气了，老大爷。”老读者看了看《机械制图》，把十八元钱塞进老大爷的手说：“这书嘛，我用得着的。老大爷，你要买啥子书？”

“暑假作业，小学二年级的。”

“哦，这是课本之类的，要新风街那家书店才有。”

“新风街？没去过……”

“来，我带你去，好吗？”

老读者领着老大爷消失在大街上了。我望着他们走去的方向发愣。一时间老读者、老大爷、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山羊胡子、马尾巴……在我脑海里浮动着、跳跃着、置换着……

110的警察来了，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第二天，我参加了自考。作文题目是《一件小事》。我写了半年来我印象中的老读者。结尾的一段话直到今天依然记得：在生活的海洋中，轻浅的东西如浮沤，总是喧嚣漂浮在水面上的，那是渣子、泡沫；而深重的东西总是默默贮藏在大海深处的，那是金子、是珍珠！

走出考场时，自己很满意这个结尾，轻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新生一念：我决定把那本《机械制图》买过来。但是，第二天老读者没有来书店，以后一连好多天老读者都没有来书店……直到今天已有两年多的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老读者……

突然，我的眼睛给双手蒙住了。闹了好一阵子，手放开了，原来是调皮美女黄英。她松开手时，在我胳肢窝里捞了一下，让我咯咯地笑起来。我问道：“英姐，你咋子来了？”称呼她“英姐”，是因为她大我一天。其实，她的性格很不像姐，倒像我的小妹妹。

“哈哈哈，无事不登三宝殿嘛！”调皮美女黄英俏皮地说：“你英姐当‘报子’来了啊！”

“啥子报纸不报纸的哟？说吧，啥子事？”

“报子，就是报告喜讯的人啊？”调皮美女黄英故意延宕着时间。

“哎呀！英姐，卖着关子哟，有事烧香，无事早归吧！”

“是吗？那，我走了哈……”调皮美女黄英摆起要走的姿势：“你不想晓得嗦？那可是特大喜讯啊！”

“好的，英姐，别闹了，到底是啥子事啊？”

“反正是我的琴妹妹最想听的特大喜讯啊。”调皮美女黄英还在故意拖延。

“哎呀！早晓得，我该把门关了……”

“关了？我的指关节不会敲？哈哈哈……我进来时给关了呀！”

“别闹了，好英姐，啥子事？快说吧！”我心里感觉到是关于我的什么好事情了，还真想听哩！

“咳咳……”调皮美女黄英故意苏了苏喉咙，然后装模作样地说：“现在我宣布，新华书店舒琴的考试作文《老读者》收进《2004自考优秀作文选》正式出版了！”说着她从手提包里抽出一本书来递给了我。

我打开书页时激动地“啊”了一声，心一下子沉入了那天的考试场景中……

“嗯，咳！”调皮美女黄英苏了苏喉咙，大声说道：“这第二特大喜讯嘛……”又嘎然压低了嗓门儿，诡秘地在我耳边说道：“我打听到了，那个老读者曾经是我姑妈的学生，现在是红光高新科技公司破格晋升级的一个高级工程师，他的名字叫裘进。由于他在啥子工艺上有突破性发明，两年前公司送他去各国学习去了，就是书店出事过后两天走的……哼哼，不不过，琴妹，你别着急，他已经回来了。”

“啊……”我失声了。我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因为我可以买回那本《机械制图》，还清负疚之债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又迷蒙了许多、惆怅了许多……

“琴妹，”调皮美女黄英说：“他回国后去看过我姑妈，我把你的柜子锯了脚脚姑妈说了……”

“谁锯了脚脚了？”我狠狠地在黄英身上拧了一把。

“还有谁？镜子里头那个啊！”她毫不衰弱的反唇相讥道。

“好了，好了，不说了，反正不是我！”我极力掩饰住自己，反而弄巧成拙，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哈哈哈哈……”黄英道；“是不是你啊，那你不把喜讯听完是吗？”

“谁不想听了？”我又拧了黄英一把。

“我就晓得你很想听完嘛！嘻嘻！”黄英说：“我姑妈答应给你们当红娘呢！昨天姑妈电话里说，‘你叫舒琴放心好了’，我想，八成是姑妈已经做了这项伟大的工作了……哈哈哈……”

调皮美女黄英把我码不实在的心理点破了，严酷地摆在现实生活中来了，要我回答它……我的心痉挛了一下，真疼啊——我只是一个还在参加自考的高中毕业生啊！我能奢望吗？忽然，我扑进黄英的怀里抽泣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有节奏的敲门后传来男人浑厚的声音：“有人吗？”

“谁呀？”我忙起身擦干眼泪问道；其实，我已经听出了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不过也有些陌生。

“舒琴住这里吗？”门外男声问道。

“是啊！”我回答。

“我表妹在你这里吗？”

“在，哦，不……”我的心怦怦直跳，话也语无伦次了。

“开开门好吗？我有重要事情……”

“表哥！我来了！”黄英走过来，向我诡秘地一笑，把门打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