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它让我记起另一个诗人的长诗,《献给父亲的挽歌》,作者是马克•斯特兰德。因由那首诗,马克•斯特兰德在我心里建立了永恒的位置,甚至,我将他放置在了群星之上。世斌先生的这首《父亲》也为他在我的心里建立了位置。
2、这是一首溢满真情的诗,情绪的浓烈甚至使行笔都有些“涩”,我说过,诗歌这种文体的质地最适应充当情感容器,世斌先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容器的可能功能。它以父亲的去世为支点,回溯、打量、追问、描述,使父亲的形象得以凸显,也使那种深情转换得以凸显。
3、这是一首包含着反复追问的诗,他追问,“而我如何相信?”他追问,“那么死亡,是对人生的一种惩罚/还是奖赏?”他追问,“即使我再爱我的姑妈叔伯/又如何找回父亲?”……在这首诗中,追问使死亡变得具体而痛彻,也为思考埋下了伏笔。即使不使用问号,这首写给父亲的挽歌也处处在追问,他问死亡也问生存,他问肉体也问灵魂,他问暗夜也问黎明……诗中的追问使它显得丰满而厚重。世斌先生用追问和对追问的思考建立了诗歌的另一高度,使诗歌在抒情的同时又展开了哲思的一翼。悼亡诗,在用情真粹的同时是容易滑向滥情和煸情的。
4、烦恼、悲痛、忧伤、死亡。这些本应充满质感的词,因由在诗歌和其它文本中的强频率出现而使它们丧失了原有的光泽,其中的汁液被榨取殆尽。它们只是一些词,甚至比其它的词更加干瘪。在这首诗中,这些词也被部分地使用到了,而世斌先生擦拭这些词使它们重新恢复光泽和质感的方式是:建立细节。用细节丰厚这些词的内质肌理。譬如他注视火化炉中的那个父亲,“束缚的火焰/集中掠夺父亲的尸骸,残酷的砖块/碾碎那颗空洞灰白的头骨”——火化炉里的那个父亲呈现的仅是物理性,他完全被动,他由一个生命正在变成骨灰——略显过于冷静的叙述使得“残酷”变得可感、有力。再譬如,“我小心地帮他穿上袜子/竟碰掉了他右脚的一只脚趾”——这确是骤然轰响的惊雷,这个细节,接连了“疼痛”这个词的神经;再譬如,“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有个妇女抱着孩子/我背过儿子,又一次流出了泪水”……
5、“这是一场多么不平等的较量/在人生的绿茵场上只有死亡的点球/父亲精疲力竭/在第七十八次防守失利”,“夜色悄悄降临。谁能追回/隔世的风和雪花的踪影”,“我在心里修筑的坟墓,将使父亲安息”……我喜欢这样的诗句。它们有韵味,有意味,有回味。有歧意和因此的丰富,有跳跃,有小小的陌生感。有灵动和沉实。这才是诗的成份。
6、诗歌,有很强的层次感和逻辑性。每一段落的设置都能看出作者的精心。限于篇幅,我不准备再对《父亲》的章节进行一一的分析阐解,它应当交给阅读、乃至反复的阅读。
父 亲
一
死亡,曾经占据我思想和诗歌的
巨大面积。可是我又懂得什么
直到父亲去世,死亡才变得如此
疼痛,具体和亲切
父亲躺在那里,头发上停满蝙蝠
额头沐浴着永恒之光
思想和目光被一场大雾掩埋
而我如何相信?那个浓眉大眼
身材魁梧的人,那个笑声朗朗
立志要活一百年的人
怎么能跟死亡连在一起
在那个炉膛,束缚的火焰
集中掠夺父亲的尸骸,残酷的砖块
碾碎那颗空洞灰白的头骨。哭声大起
这是一场多么不平等的较量
在人生的绿茵球场上只有死亡的点球
父亲精疲力竭,在第七十八次防守失利
二
父亲的离去,因为无法承受或者了悟
还是生活,本来就令人厌倦
疾风扬动。巍峨的森林盛大地展开
蓬勃的大火,疾病和斧光
在其中波涛一样奔走
而树木又如何感知人世象树叶一样
数说不清的烦恼,灾难和不幸
那么死亡,是对人生的一种惩罚
还是奖赏?是上帝的一次微笑
还是阴沉的表情?时节和昼夜
在律令的天空下翻转。可是生命的法则
为什么有因无果?有果无因
三
天国的光辉,照耀父亲的宽厚
善良和满头白发。他的心里
药橱一样装满药草,一生治病救人
却被多少磨难劫掠?临死前
手脚乌黑,四肢糜烂
我小心地帮他穿上袜子
竟碰掉了他右脚的一只脚趾
我的生命里骤然轰响一声惊雷
我疼得浑身直打哆嗦
如果我是孩子,我必须放声大哭
如果我是女人,我肯定呼天抢地
可我是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父亲
我必须强忍泪水!我多少次
写下疼痛这个词汇。至今我才懂得
有一种疼,不只是痛苦揪心
也不只是深伤热泪
有一种疼就是一个细节
它使你一生撕心裂肺
四
死亡的大海宽容,永远
面对和收藏一切,闪射黑暗的光辉
也许生死只是一种转换
一种痛苦被死亡豁免和解救
种子一样衍生出另一种痛苦
在我的生命里生根,要我永久承受
流星在天际垂挂,如一行明亮的真理
照彻夜空的苍茫和深黯
照彻这生与死的区分和秘密
五
隔世的道路阴暗,遥远,无可抵达
父亲步履维艰,此去哪里
就在昨夜,父亲还把我扛在肩上
走进小镇那个简陋的浴室
为我擦背穿衣。就在昨夜
父亲还提着马灯,从那场倾盆大雨中
从青春苦难的岁月将我领回
现在,即使我再爱我的姑妈叔伯
又如何找回父亲?父亲
我有岁月一样深长的思念要寄给你
我有辛酸难言的话语要说给你
我有满腔疼痛的热爱要捧给你
我有永生永世的债务要偿还你
你在哪里?父亲!通向天国的路
千山万水,在虚幻的虹桥上铺设
但即使归于地狱,父亲
鬼魂至少也是一种生命
六
密集的花圈如同一场大雪
在那个冬天开满浩荡的花朵
它们比任何真实的花朵美丽
那些条幅上的文字
是世上最凄楚和能干的语言
读一遍,就教人热泪横流
可是,所有的渲染又有什么意义
一次生活已经停止。父亲对这一切
已经不再重新感知
天寒地冻。远郊的墓地荒草无径
大火走过柴禾,难道灰烬能够还原
墓碑如此真实,坚定
再美丽的墓铭都以虚无为题
那么,理解和尊重死亡吧
不是我们,而是死亡等待着一切
哪有疲倦的飞鸟永远不落
百年的树枝永远不变地悬挂在天空下
夜色悄悄降临。谁能追回
隔世的风和雪花的踪影
七
我深知这种必然。偶然的是
离去的不是别人的而是我的父亲
真实的哀伤都是如此个别而自私
其实,谁又真能参透人生?谁又真能
坦然于空寂,了无和虚幻笼罩生命
古刹大寺在山体和岁月深处盘错
不倦的钟声和烟火
旗帜一样凌空飘扬
空门有佛,空门不空
心念正果,了犹未了
这正是我们现世的磨难和宿命
黎明的时候,父亲站在楼梯上
汗水淋漓,无为地向我哑语
父亲在说什么?是否暗示
生命楼梯般的传递
本来就是一种过往和接送关系
父亲背负生活沉重的大山
却大山般地庇护和养育我
恰如我十指连心的孝敬和怀念
这是否就是生命的双重实现和本义
八
春天来临。奢侈的阳光
一天天照亮大地。妇女们
象天女散花一样洒满田间,街头
病人的呻吟也如此清新
槐花洗白天空。大片的鸟群
波浪起伏。生活美丽得
如此令人嫉妒和难过。我只能
在心里无望而痛惜地呼唤父亲
父亲,当我想起这个称呼
就已热泪盈眶。而生命不灭
所有的死亡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复活
父亲在我夜来的梦里布满踪迹
在我血液和灵魂里漫延溶雪一样的湿润
我在心里修筑的坟墓,将使父亲安息
父亲,只有我和我的怀念
是你最后能够超生的天国
九
清明时节。坟上的芦苇
一浪一浪漫过坟墓
或许,那是父亲在补充他的百年梦想
或许,那是生命在透露它的
不可了悟的玄机。回来的路上
我看到有个妇女抱着孩子
我背过儿子,又一次流出了泪水
作者简介:李浩,男,著有诗集《温柔的旗语》、小说集《谁生同来是刺客》、主编《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河北文学院专业作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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