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以其博大和诡秘成为百年不衰的显学。有人说人生二大憾事:生年不满百,红楼无下篇。或许正因为没有下篇,红学的大观园里才观点纷呈、落英缤纷;才惹得莺舞蝶飞、乱花迷眼。现在我们能相信程高本《红楼梦》是经过后人披阅、增删的结果。这个光耀千秋的伟作是如何残缺的?这也许是人类文化史上最大的浩劫之一!面对这“半壁红楼”,我们只能扼腕叹息。
虽然“全册未窥,怅神龙之无尾”,但幸而《红楼梦》在创作上有很大特点:书中处处有伏笔、暗示、谶语,有时是判词、诗句,有时是灯谜、射覆,甚至图画、陈设都是隐喻将来的伏笔,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加之脂砚斋的批语中也透出许多信息。不仅约略可以知道《红楼梦》已经完成了初稿,而且也知道程高本《红楼梦》的人物结局安排与作者原意多有矛盾。人们对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的好奇,也促使了《红楼梦》的探佚学的兴起。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研究》中,引用《续阅微草堂笔记》关于“真本《红楼梦》”的一段文字,引起人们的关注。现录如下:
《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吾辈尤喜阅之。然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没籍后均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为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闻吴中润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时未曾谈及,俟再踏软红,定当假而阅之,以扩所未见也。
关于“真本《红楼梦》”,不论戴诚甫是否是“村姥姥信口开河”,反正对红学有兴趣的“情哥哥”们,“偏要寻根问底”了。
我们知道大观园里的群芳,她们的命运有其共性,或如佛家所讲的共同“业力”。主要有三点:一是同宝玉的情感纠葛。故事的缘起是神瑛下凡,绛珠还泪,“因此一事,就勾出了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其案。”除去亲情关系之外,主旨就是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二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在太虚幻境中她们的名字都在“薄命司”里掌管着,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后来的结局不脱落红阵阵、花落人亡的宿命。三是“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异样女子,但她们不象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不系明珠系宝刀”,夜奔杀敌,殒身国事。判词和谶语的设计揭示了她们“各自须寻各自门”的不同命运。既有冥冥中不自觉的定数,又有红尘中万境归空的无常。由此看来“真本《红楼梦》”关于宝玉、宝钗、湘云的结局,不仅符合判词内容,也较续本更为可信。]
关于宝钗早丧
先说宝钗的判词。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宝玉看到“薄命司”里的正册,听到了红楼梦曲:
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上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这林黛玉和薛宝钗二人的判词。“两株枯木”是林、薛的命运。“玉带”悬在枯木上,意指黛玉的薄命;“金簪”埋在雪里,意指宝钗的早丧。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遗愚衷。因此上演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悲金悼玉”是《红楼梦》的主调。“金”代指宝钗的项圈和湘云的金锁;“玉”指黛玉和妙玉。“悲金”又是宝钗和湘云薄命的暗示。
其次,说宝钗的名。《红楼梦》中人物的名字十分讲究,到了个个有说法的地步。钗本是女子的头饰,又引为女子的代称。古代男女相别常常以分钗相赠。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用“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写出了李隆基、杨玉环钗钿分离,天上人间的千古绝唱。辛弃疾词中有“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之句,无不隐喻着生别与死离。作者又通过贾雨村之口说了一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或许就是暗示了黛玉得“善价”后而逝,宝钗是“待时”而飞。黛玉、宝钗相继而亡,也合宝玉续《南华经》“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的伏笔。
再次,说宝钗的病。一般读者只注意到秦可卿、黛玉的病,而忽略了宝钗之病。黛玉是因情而病,只有出家或不见外人才能痊愈;宝钗是因病却情,只有以冷制热,靠容忍与冷漠才能保全。第七回中宝钗病了在家静养,因周瑞家的去梨香院送宫花,谈到了宝钗的病。宝钗告诉她自己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吃凡药是不中用的,用的是海上仙方“冷香丸”。而“冷香丸”的制作极为烦琐:什么春天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白梅花花蕊十二两,还有白露的露水十二钱,霜降的霜十二钱,小雪的雪十二钱等等。试想后来家业凋零、金银散尽之日,宝钗再犯病,何来“冷香丸”?所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一旦离了“冷香丸”,宝钗死因最大的可能性是热毒复发而亡。
最后,说宝钗的诗。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禅语”,宝钗作的灯谜是:“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此诗首联写与宝玉婚后的处境;颔联写婚后贫困的家境;颈联写宝钗发病时的困境;尾联写面对苦难时的心境。另一句讲“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虽浓不到冬。”写与宝玉短暂的婚姻生活。贾政看罢心中悲戚,认为元宵佳节,作此词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后文中,宝玉与宝钗射覆,宝玉所言“敲断玉钗红烛冷”,及香菱引“宝钗无日不生尘”句同是宝钗早丧之谶。另外,《霞外捃屑》载:“初仅钞本,八十回以后轶去。高兰墅侍读续之,大加删易。原本史湘云嫁宝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章目;宝钗早丧,故有‘恩爱夫妻不到冬’谜语。”这段文字可以参阅。
所谓的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宝钗作为完美的典型,早丧的结局,更能让人感喟,也佐证了石头思凡时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告诫:“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如果宝钗没有早丧,那么湘云“麒麟之缘”就难以解释。如果宝钗在宝玉出家后守着宝玉之妻的名份或同宝玉的儿子过一辈子,直到家道复兴、兰桂齐芳,那就同李纨的命运一样了。这给人心灵的冲击将大大地打折,也是写书人的大忌。
关于湘云沦为乞丐
先看湘云的判词。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骄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事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究是云散高塘,水涸湘江。这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水涸湘江”用的是泪成斑竹的的典故。黛玉在海棠诗社时,探春说她:“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潇湘妃子就完了。”如是说黛玉是宝玉的“娥皇”那么谁是宝玉的“女英”?判词中用这个典,绝非简单附会“湘”字,实乃借此点明湘云与宝玉的麒麟之缘。在清虚观打醮时,道士们传看通灵宝玉之后,回敬的佩器中,宝玉单挑了一个金麒麟,意在送给湘云。接下来,出现宝玉丢麒麟,湘云得麒麟的故事。对这段奇文,岂可以闲语视之?
再看脂批的信息。在第二十回,“且说宝玉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脂批道:“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逢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漏泄文章精华也。”在第二十一回,黛玉追湘云,宝玉拦在中间。宝钗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脂批道:“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后面又批:“好!前系三人,今忽四人,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如是湘云在宝钗死后与宝玉没有金玉之缘,怎谈得上是书中正眼呢?书中写湘云喊宝玉饶舌为“爱哥哥”,又写宝玉替湘云盖被子,湘云替宝玉梳头岂不成了闲文?前回中我们没有看到宝玉和湘云的情感纠葛,一是因为宝玉情系黛玉,二是因为湘云“从未将儿女私事略萦心上”的性格使然。
三看湘云的诗。第三十七回中,湘云在咏白海棠诗中有句:“自是霜娥偏爱冷。”脂批道:“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另一诗被脂批为压卷之作:“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商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诗的调子总的来说是悲凉的,同湘云的霁光堂月的个性不相符,可能是湘云婚后困顿生活的写照。
四看湘云的签。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掣签行酒令,湘云的是一枝画着海棠的签,上面题的诗是:“只恐夜深花睡去。”诗出苏东坡《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花在怡红院里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只恐“花睡去”,似乎反映了湘云对宝玉出世的人生选择充满担忧。
五看黛玉的卦。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湘云等人在齐来芦雪庵联诗。独湘云和宝玉悄悄地去烤鹿肉,众人找不到,黛玉说一定是“算计那块鹿肉去了”,见果然如此,黛玉说“我的卦再不错。”接下来,黛玉见凤姐、平儿、湘云、宝玉凑在一起烤鹿肉吃,笑着说:“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黛玉的这一卦正合脂砚斋批语宝玉、湘云“寒天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困苦境遇,这样的对照怎能不让人为之“一大哭”?
关于宝玉沦为击柝之徒
宝玉在出家之前,应该有一段困苦的生活经历。开篇《凡例》中,作者自云:以前“锦衣纨绔、饫甘靥肥”,后来过着“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生活。第三回,《西江月》批宝玉词中有“潦倒不通时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时难耐凄凉”。甄士隐的富贵、幻灭、撒手的人生三部曲,也是宝玉一生的写照。甄士隐是个“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他也曾梦见太虚幻境,后来丢女毁家,天灾人祸相继,在贫困交加之际同跛足道人一起飘然而去。宝玉一样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宁荣籍没之后,其贫困交迫的窘状不难揣测。这期间宝玉一度沦为击柝之徒也是可能的。
第六十三回行令中,“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猜着他是用鸡窗鸡人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他射着,用了‘鸡栖于埘’的典。”鸡人,指掌管打更之人,也就是击柝之役。鸡栖于埘,语出《诗经君子于役》,此诗写妇人思念服役的爱人。这个典由宝钗射出,极有可能反映后文中宝玉成为击柝之徒后,宝钗对他的牵挂与心痛。另外,宝钗的诗句“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出自李商隐《马嵬》诗句“无复鸡人报晓筹”,反映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避难的故事。宝玉也曾将宝钗比作杨贵妃,引起宝钗不快。如是宝玉真成鸡人,也是符合《红楼梦》一语成谶的写作特点。除此之外我尚未发现宝玉与“击柝”相关的文字,但也注意到贾府中有很多西洋物品,宝玉还有一块表的细节描写。把宝玉凄风苦雨的生活同夜间打更连在一起,将使宝玉产生象甄士隐一样的人生幻灭感,也会给读者强烈的思想冲击,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红楼梦》中对夜生活的描绘极其生动,是全方位的反映,内涵丰富,同宝玉的精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宝玉悬崖撒手埋下伏笔。这里不妨试举几例:元春归省之夜是贾府富贵的颠峰,那真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而元妃对宝玉的情深更是摧人泪下!书中写道:“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中,又抚起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当元妃薨逝、贾府没籍,倘若贾宝玉真为更夫时,想起省亲时的繁华其情何甚!元妃归省之后,花袭人见宝玉不喜务正,就以赎身之论加以箴规,并说“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我不出去了。”二人直谈到三更天,宝玉取表看已是亥正才宽衣安息。根据脂批的信息,后来宝玉靠袭人夫妇的周济度日。真不知原作中主仆相对时,有何等不忍悴读的文字!再说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时,贾母掰谎,破陈腐旧套;凤姐贫嘴,效戏彩斑衣,直闹到四更天,才“聋子放炮仗——散了。”真散了的时候,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再回首,个中滋味更向何人说?还有那秋霖脉脉的晚上,黛玉刚写成《秋窗风雨夕》,宝玉披着蓑衣来访。黛玉戏称他是渔翁,不意间又把自己说成了渔婆,真羞得面红耳赤。当宝玉从怀里掏出金表,见已夜深才打着黛玉给的灯笼回去。最难忘的恐怕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是怎样的一曲青春的欢歌!大观园里的群芳们开夜宴、行酒令、唱小曲、抵榻而眠不知东方既白。而宝玉若沦为击更之徒,只能感喟“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只能叩寻“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击更之役或许成了宝玉的觉悟之途。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人物结局同原作的精神相同,而断言“真本《红楼梦》”就是原稿。就《红楼梦》的高度而言,亦非我辈可妄加推测的,所谓探佚只能说是眇者揣月,把影认钩。
本文已被编辑[鲁速]于2007-7-27 17:31:1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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