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城里回到湋谷,是个冬天,风儿不急,太阳还暖。在扶风县城搭乘汽车时,被一个司机宰了,五公里的路程,他要了我三十元。下车后方知上当,坐通勤车只需一块钱。我想这县城和湋谷只有十里路远,人却是两样人,在湋谷,坑、蒙、拐、骗者并不多见。我感到晦气,然而,这种晦气很快就被第二天早晨的白霜驱赶走了。
静静的,是湋谷的霜晨,太阳未出山之前,那是霜的世界——山坡白了,田野白了,道路白了,树木白了,一切的一切全都白了……这些耀人眼目的奶油白,是从牧牛的ru*房里挤出来的?还是磨豆腐的石磨中磨下来的……一切一切的形容词似乎都显苍白。
天造地孕的白霜精灵,是大气的宠儿,它们总爱弄一些俏皮,从横马执刀的西岭那边扯过来,盖过山脉,穿过河流,在悠长狭仄的湋谷里制造一点绚丽。
我在湋谷中行进,我在霜晨里漫步,白霜畅开了胸怀欢迎我。我不敢踩疼它们,挪动着脚步,轻轻地、慢慢地,从它们身上越过,可是,脚底下还是发出“喀嚓喀嚓”的断离声。我定是把霜儿踩疼了,霜儿在默默地哭泣。但我错了,霜儿并没有哭泣,它们是在嘲笑:一进城市,就把故乡忘了,吃着大肉,泡着小密,精神总感空虚。你看看这里,满山遍野的霜白,人们尽管苦作,心情却不压抑。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城堡囚徒”们的生活,太缺少与大自然的接触了,古板嘈杂的日子,使他们变得怪异,脑部的神经,似乎也在退化……来宽阔的乡村,去寂静的山野,寻一点青绿,找一点纯净,恐怕才是一种最好的安慰。
我在霜晨里寻美,霜晨坦坦荡荡地亮出俊逸,叫我的目光在纯静中游弋。哦!这湋谷的霜晨,仿佛涂了一层蜡白,亮得耀眼,嫩得可人……它虽然没有冰雕世界的恢弘,却也是小家碧玉般的动人。那些活生生的霜儿,是出生的婴孩,洁白无暇,使人生出一种欲抱难抱的奢望……在城市的大马路上,是看不到霜儿的;在高楼耸立的水泥森林里,霜儿早就死亡……可是,百里湋谷,白霜常驻,大自然在这里制造出一种奇特的壮美!
我踩着霜儿前行,清爽的空气里,飘浮着寂寥的清静。村庄还在沉睡,山谷亦在梦中,我却在特异的氛围中寻找久违了的情愫。脚下,是细如长绢的湋河,它是孕育我长大的“母亲”。母亲河发源于陇山,本来只是一条小溪,可是,一流出山谷,就变得气势如虹。它在这里流淌了多少年,恐怕没有几个人说得上来,只有河水冲刷出的湋谷,显示着它的古老、久远……
湋谷从凤翔的横水算起,武功的漆水结束,少说也有二三百里长。于湋谷中居住的是一些以农为业的庄稼人。他们日出日做,日落日息,生活虽然不怎么富裕,但却幽静安逸。幽静安逸的生活,是应了这条湋河?还是得这些白霜?
在我的记忆中,湋河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一到夏天,它就变得桀骜不训,像一头沉睡日久的怒狮,一旦醒来,总要弄一些潮水,把河面变成十几里宽的水国……可现在,二三十年了,它再也没有涨过潮,一个冬天,就像岸上人家的妹子,纤细温柔,唇齿不露,无声无息地流淌,悄悄、静静地走动。
我追着湋河,想看看它在冬日里的流程。河水似乎明白我的心境,不紧不慢地涌动。说是涌动,其实是在闲庭信步,缓慢的流速,竟然跑不过我的脚步。我突发其想,弄来一根树棍,抛进水中,望着手表,看它漂动。树棍儿从我的眼前游过,每秒竟然只有半米。这就是冬日的湋河,白霜盖不了河水,河水带不走霜迹,相附相成的亮丽景色,才使冬日里的湋谷凸显出一种旷美。
旷美中,自然就有活物移动,哦!那是两只锦鸡。它们起得真早,是在谈情说爱?还是在冬日的田野里寻找米粒……我无暇顾及它们的动机,只是着迷于它们的美丽。这些高贵的异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悄悄回到这里,见了我竟然不惊不乱,脑袋一转一转地在那里观看。望着它们的乌头蓝颈花身子,我有一种跃跃欲追的意念,紧跑几步,赶上前去。可是,它们却“哗啦啦”飞走了,飞进芦苇丛,飞到大树尖……我惊诧不异,谁说鸡不能飞?这湋谷中的锦鸡,竟然有苍鹰般的势气!
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可歌声却是那样的动人:“你没老婆我没汉,咱二人好象一疙瘩蒜。咱二人好象一疙瘩蒜,一搭里生来一搭里烂。一搭里死来一搭里埋,一搭里上了那望乡台……”这歌声,使我惊呆了,我痴愣愣地望着四野,想看看歌者是个什么人,但眼目里只有白霜,却不见歌者踪影……我想,歌者一定是个大家,在这阒无人迹的霜晨,唱一唱自己的心声,表一表敢恨敢爱,敢死敢活,海誓山盟的忠贞爱情,怕也是一种升华吧!我的心灵震撼了,震撼这偏野湋谷,竟然有这么朴实无华的民歌!其形象的语境寓意,比起目前歌坛上那些隔靴搔痒、无病呻吟的“流行”歌曲相比,简直就是凤凰和乌鸡的比率了。
一阵亮亮的吆喝声从村落里传出,陡然打断了我的思绪。那是卖豆腐脑的小贩在向人们推销他的产品。湋谷的豆腐脑,是响彻寰宇的特产,白嫩醇香,当地的民谣这么说“湋谷煎豆花,吃了一下想二下。”
“豆腐脑”的吆喝声冲出村落,响过湋河,向谷道里漫来,白白的霜地里,就出现一个沿肩挑担的汉子。担子的两端,一头是盛豆腐脑的大缸;一头是搁放油、盐、酱、醋的立脚方盘。担子在汉子的肩上一闪一闪,忽悠忽悠,像是寓公在担山,又像刘海在挑柴……汉子身躯轻盈,脚下的步子便迈得贼快,他要赶在太阳出山之前,把这一担豆腐脑卖完,再拉上一车豆腐,去赶罗局镇的早集。劳苦之人,并不把吃苦看得那么蝎虎,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营生之道,被他一代一代继承下来了。
我顿生一种惊喜,拾步向豆腐脑走去。汉子看见了,立即把担子停下来,亲亲地问了一声:“乡党,来一碗豆腐脑吧!我这豆腐脑,是正宗的白家老字号,吃上一碗,身上暖火,心里热火……”
我见他憨厚诚实,知道这是真话,便没有诘问,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就取出一只黑墩子老碗,用抹布抹了一抹,舀上满当当一碗豆腐脑,搁上油、盐、酱、醋、红辣子,递到我手中。我搭眼看这碗豆腐脑:白处白似雪,红处红似血,胃口顿时被扯开了——“忽忽噜噜”,赶下一大碗,一抹纯正的豆香味,就传遍全身……我又来了一碗,一连喝了三大碗,还是吃兴未尽。
哦!在这湋谷的霜晨里,端着大墩子老碗吃豆腐脑,那才是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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