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
红蔷薇,彩云易散琉璃脆。书页里残留的暗香,让人想起那曾经盛放的娇艳。悄悄撷一朵入掌心,仿佛灼灼,便艳了千年的季候。却记得凋落的时分,物是人非。就象繁华弹指一瞬间,当年梦已远去的苍凉。旧日宫阕,何处清醒里?合上书本,几千年的往事,一如蔷薇开时的固执,轻轻一沾,就有了惊心动魄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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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68年,南唐盛世。
衣袂碧染,裙裾飘飘,万绿丛中,她是花中含泪的仙子。昭惠皇后的陵,一若她生前的奢华,直看的人眼花缭乱。她盈盈跪下,手里捧着一绢宫帕,洁白的缎子上面锈着一朵蔷薇。一首词,在上面龙飞凤舞。她轻声念着: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万种情怀何堪诉?如此固执,教他情何以堪?姐姐,你终是舍了他去,也舍了薇儿去。千般恩爱,终究逃不过死神的指,千般情深,也抵不过注定的宿命。听到了么?我掌心的罗帕,是他的心滴血而成。思念与寂寞都入了骨,也终是满了世间所有痕隙。你走得匆忙,留了繁华盛世与檀郎,生生世世载不完的如此深情。真是此生不枉了么?想来也是。春色满园,一季繁花迷人眼,却没有一朵比得上一阕词的芳华。可惜黄土一抔,爱恨终掩埋了。如此命运,如此不可拂逆。
临风的春色,水意横生,四月的天,雨飘飘地下。她慢吞吞地站起来,雨丝沿着发鬓轻轻滑落。远处云去山长,薄雾笼罩,天是那方天,人何在,情怎堪?忧伤如天籁仿有若无,无法想象那曾经高髻摇摇,长裾飘飘的人儿,竟已香消玉殒。花凋世外春,焉许眼前人?眼前,只有帕上旧词,直抵人心。暮色淡淡地游来,这样的料峭春寒里,唯雨声与寂寞,一遍又一遍地敲着心底的弦,切切生疼。
姐姐。她痴立着,泣不成声。一念成痴,一念也成怨,你我怎料只得如此见?姐姐,请别责怪薇儿。她幽幽地叹着气,转身而去。
周府上下一片喜庆热闹气氛。
母亲,爹爹,丫鬟,宾客,在门外鱼贯而过,再穿梭而去。她站在落地镜前呆了,镜子里那张脸,宫髻摇摇,长裙翩翩,幽幽的芳香款款摇曳,远远看去,直如人间犹物;镜前灯下,更有一番朦胧与飘逸的轻盈雅态,仿似天降仙女。再细细看墙上的画像,清秀神致,却是稚气未脱。不禁想起有点当初的懊恼,当年的盛况,仿佛再度在她身上重演,新郎依然是重郎,当年的储君,但新娘却是姐姐。郎才女貌,诗词文思,江南早已争相传颂,这番风光在她幼小的心灵留下很深的印记。
当年的李从嘉随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踏过熙熙攘攘的人潮,走入周府大门,当他的目光掠过她脸庞的刹那,她不由自主地一震,一双柔情如水又若有所思的眼,这传说中生于七夕的皇储,果然气宇轩昂,情深款款。年幼的她不曾料到,这意料之外的又一瞥,竟成了她百劫无返的宿命。皇家储君与兵部司徒周府联婚,世间奢华,大概是到极至了。那热闹的排场,是理所当然的空前绝后。虽然也生于官家,父亲执掌兵权,但这等气派,依旧让她心神俱颤,记忆犹深。
辗转多年,世事成枉念。天下五分,狼烟四起。后周帝主亲率大军挥兵入侵南唐,攻占了南唐14州60县。南唐在后周、蜀国、楚国以及后汉的四面环伺下,江南的盛世繁华,已岌岌可危。
江南的天空晴雨依旧,熏风轻飘,文人雅士诗曲歌舞,举杯吟哦。她小小年纪却注定了艰辛又颠簸的旅程,随着贯休大师与尚书冯道走南闯北,既要随着冯道学习经史子集百家之长,还得跟着贯休师父走遍大江南北,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并秘密地习练武功。谁能体会,这其中无法言说的黯然。一别经年,谁还记得那个爱穿绿衫白裙清丽无双又才思敏捷的女子,在离乡别井的时候,是怎样地倚栏吹箫,望断江南……
再回到父母身边,便逢姐姐病重,少时,竟含恨而终……而三年来,虽与他近在咫尺,只能远远相视,唯有他惊喜与切切的柔情与怜惜,让她忘了所有的疼痛与不安。
喜娘与丫鬟正在往她头上盖红绸,如今,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嫁给那个奉若天神的重郎。想起姐姐临终前愤恨的眼神,不自禁地打一寒颤。姐姐,我也是如此爱他,请原谅。翻开头上的红绸,看镜里嫣然含情的眼,那曾经留在雨声里的不安与愧欠,也悄悄在红烛高照的喜气里荡然无存。
外面传来推门的声响,喜娘一脸媚笑地进入。“吉时已到,请小姐上花轿。”丫鬟碧荷、紫罗一脸春光的走进来。
她慢腾腾地站起来,对着镜子转过一圈,大红珠裙,宫花摇曳,灼灼的热烈,敛去了绿衣素裙的清雅,多了奔放的浓情。回身盈盈一笑,看到碧荷紫罗忍不住的赞叹,“小小姐比当年大小姐更漂亮……”她恍了恍,忍不住的此些许黯然,悄淡了烛台上高照的百年好合,是否仍然只是一厢情愿的奢侈。
迎亲的队伍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热闹里抵达周府。再一次轰动金陵的婚典,让战事频频的年代,掩去了惶恐不安的纷乱。皇家的最高规格,喜气洋洋中不乏威风凛凛。她在浩浩荡荡的热闹里成了他的小周后。金陵城照例欢庆三天。
绮罗帐外,红烛高悬。多年的相思,那耿耿遥相望的凄凉,终于谢了苦候的帷幕。她伏在他怀中,竟无语凝噎。相看无限情,终亦无负了。想起自小对他怀着的崇拜仰慕的心;想起第一次念他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样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她的心事,无一遗漏地全停留在那俊雅温柔的眸间。江南。那一对蔷薇,国色天香。红装宫花,绿衣白裙,都入了他眼底最深的深处。记得当年,周府的蔷薇,是京华传唱的名字,那年中秋,也是蔷薇盛开的季节。她的姐姐,成了他的妃,就在那时候,温柔敦厚儒雅飘逸的皇子,在后花园与她不经意的相视一瞥,便从此成盅,天大的理由,无法抵得过回眸间一个深深的沦陷。
金陵的风,依旧熏然若醉。时光荏苒,一切过往,都成烟云。这年的秋天,花香飘溢,阳光与雨水恰好一同在花丛静静流淌,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其中一隅。世间所有的忧伤,仿佛已失踪影。这边的欢笑,若经年的桂花酒,醉了笙箫的韵,也醉了那花丛中翩翩舞动的清颜,那边的期盼,谁又曾懂?如今的重逢,是注定要弥补当年的错失么?只一刹,久违的温柔便倾泻而出。这般凝视,却盖过了人间风月。
当她切切实实地回到他怀里的时候,世间万物都已不复存在。每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耳鬓消磨,恩爱缠绵,人间奢华,莫不在此中了。
只是,世间事,谁能说清因与果?
习惯了终日神仙一般的日子,再也记不起人间还有疾苦。深宫中的奢华浪漫,造成就了许多情深脉脉的华章。当战火狼烟急速蔓延的时候,他与她还躲在温柔乡里做着美梦。浑然不知金陵的颜,竟在悄然间换了颜色。面对北宋赵氏来势汹汹的长驱直入,他懵懂无知地开始一味忍让,为了求眼前之安,甘愿把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只是,躲在那忍辱求存的风尖浪口,又怎么可能安稳呢?
公元975年,汴梁。后主头上失色的月。
当赵匡胤四处招兵买马,野心勃勃地做着一统中原的美梦时,他仍然天真地认为有长江作为天堑,南唐仍旧是天下太平。赵氏入侵并不容易。这种侥幸的想法使他放下所有戒心,抛却所有忧虑,照样沉缅于歌舞声色之中。他宁愿每年向赵氏臣服用越来越稀薄的财富来来维持一时之安,却忘了曾经“重光”的豪情壮志。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繁华盛世,终归将是梦一场。风吹落,满树梨花纷纷扬扬,散落……千秋岁,眨眼成空。这年的春深草茂,还有那时的月色,照得南唐的夜,惊人的妖冶。然后,他唯唯诺诺地献上降表。三千里河山,在赵宋的咄咄逼人里重又归入最初的中原版图。
太平盛世,不过是一具破碎的空壳。花满渚,酒满瓶,万倾波中得自由。身在帝皇家,却偏羡了自由自在,或许注定了重光的心愿,终寄了虚无。收拾旧山河,重振乾坤的宏大气魄,注定在诗画琴曲里日渐消磨。《霓裳羽衣曲》唱尽了盛唐的繁华,也唱来了颠覆朝野的灭国之恨!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东风尽了,水还长留否?
为保江南偏安,为保那可怜的半壁江山,他一再委曲求全。只是,到最后,纵是愤然反抗,又有何用?一夜之间,还是脱不过南朝易主,新颜替代的命运。
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
几曾试干戈?
焉须待零落,一切皆成空。与北宋的战争已经无可避免,而惨遭遇灭亡更是无可避免。这一奇耻大辱,让他奏了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南朝天子作了词臣,安为帝王?风许六朝事,怎禁江水流?金陵,就此别过。
熏风门外的城南礼贤宅,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宛若当时的金陵皇宫,成了苟且偷生的行宫别宛,他从一国之尊沦为了阶下囚。多少恨,无人能诉,多少愁,有谁能懂?何处淡忘?唯寄诗中酒里。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天教心愿与身违。亦何欢,死亦何苦。仿如隔了一个世纪的空缺,她始终不语,只静静地望着他。
摊开折子,他挥笔写道:“樱桃落尽春归去……”那一刻,她的心里遂然而疼。无论他变成怎样,他还是他的王,还是她的疼。四周空空落落,那曾经环绕身旁的意气风发,那曾经日日笙歌夜夜沉迷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当年的繁华,金碧辉煌的皇驾,白玉砌成的墙……一时间,华发已生,一切仍历历在目,如今,却已成了别人的宫阙,萧条与寂寞,只有案前墨香依旧四散,一窗明月,落在谁的头上?
他怨。他恨。三年,一千多个日子的忍辱偷生,回首从前,竟悔之无从也。
七夕,更添万箭穿心之痛。强颜欢笑,他挥笔填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日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紧紧抱着墨香犹存的字,他泪水纵横。宫女们含泪为他吹箫弹琴,合奏拍和。断肠七夕,想起旧日的喜气洋洋,今时的凄伤感慨。
为什么赢了她时,他却输了天下。是注定,还是天定?只问今宵已变作哪宵,细究当初抑或如今明月,可曾照入埋在心底的冢?
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赵光义恼怒非常。他狠毒的差人以祝寿为名,把一杯牵机毒酒送上。他在自己的寿宴上,中毒而亡,死状十分恐怖。他一生虽昏庸无能,但宅心仁厚,甚得人心,却不料死得如此之惨,着实令人痛心。赵光义的一杯毒酒,噬尽了所有风华,只剩了不朽的亡国恨,留着一千年的嗟叹。42年的曲折人生,终于告一段落。
她哭,她恨。往事成空,何如在梦中。
白色的杯子,深不可测。粉色的液,谁曾料,那是最美丽的断肠草。她仿佛可以在里面听见那风过的声音,孤傲清越。如海浪翻腾,痴了世间多少儿女心。她凄然而笑,她的重郎,仍在酒色里,温柔地笑。酒色,胭脂红。情为君留,酒,倾。她的脑海里闪过他的脸,眸中,粉泪盈盈。举杯,一饮而尽。她温柔地躺下,闭上眼,此刻的风情,灿若胭脂,却是悲壮的毅决。若有来世,定与郎再许三生。
那年的八月,蔷薇一树一树地开,盈盈欲涕的娇艳,一袭一袭鲜艳的红,圈成最嫣然的胭脂,象极了花蕊的泪。就象那凋零的天香,留在人间的百转千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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