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偏斜，她知道时间还早。虽然没有带表。大山出奇地寂静，像是在太阳底下睡着了。崎岖曲折的山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在晃动，不时发出悉嗦的与草木碰触的声音。在这个阳光依然明媚的下午竟然那么地清楚。

她觉得奇怪，曾经无数次在这条山路上行走，从来没有感觉到脚步如此地轻松，难道是因为走上不归路的缘故？是的，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够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否在走不归路呢？她抬起头，望着前面越来越陡的山坡，心情格外轻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千万斤的担子，得到了解脱一样。

是的，解脱了，所有的不快、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烦恼、所有有形的无形的压力都将随着太阳的沉落而结束。二十二年了，背负了二十二年的压力，背负了二十二年的痛苦，从童年时懂事起一直到现在，心底那块无形的巨石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没有一天真正地轻松过，好像一生下来就与快乐无缘。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问上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苦难？为什么会快乐不起来？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健康、开心、自信地活着呢？

“这是命!”仿佛有一个声音，来自遥远的天国里的声音这样对她说。难道真的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命么？要你出生在众多姐妹的贫困家庭？要你历经无数劫难？是的，这是命，是前世注定的命，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命。虽然她并不是宿命的人，在这时刻之前，但在此刻之后，她相信了，完全地相信了，没有丝毫的怀疑。命运让她成为受苦受难的人，让她成为永远为别人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为自己而活着的人。所以，上天注定她此生没有快乐可言，没有幸福可想。她曾经苦苦思索的问题：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我的存在，会有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我存在？为什么世上的生命无数，却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代替我的人呢？这一切疑问都找到答案了，在她死之前的时刻。

在太阳落山之前，她爬上了山顶，她从容地府视着脚下的万丈深渊。那是她无数个日子苦苦思索的最好的归宿。她喜爱大自然、喜爱大山、喜爱家乡。这一切是那么纯朴，宁静，这是她心里一直所向往的，虽然她不得不卑微地穿梭于繁华喧嚣的城市，置身在楼高车快的冷漠的文明中。

“落叶归根”，虽然还没到“落叶”的年龄，但她却想“归根了。”从上学到辍学，从山村到城市，“苦难”这无形的魔鬼一直与她形影不离。她觉得生活得好累好累，再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力气了。这已到极限了。既然上天不能让人选择生，但死的权力总能让人选择吧？死会是一种解脱吗？亲人的哀怨，弟妹的前途，难道都撇手不管了吗？会不会太自私？曾经深深地爱着这个家，然而正是这“爱”让她感到压抑感到痛苦，令她痛不欲生，虽然从前她也会冒出“死”的念头，但却是一闪而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她想这到了极限了，这是“归根”的时侯了。只要轻轻一跃，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痛苦、负担、压力、烦恼都会随着那轻轻的一跃而结束了。

而峰呢？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怎样呢？像亲人一样悲伤、惊讶、惋惜、后悔？还是像陌生人一样漠然？最后一次见峰的情景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青春自信的他拥着他在大学里认识的女朋友向她介绍，从容地微笑着。啊！曾经在心底几年来，唯一的明灯，随着那微笑而泯灭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家的贫困，因为她是老大，不得不辍学，不得不去打工挣钱。最后还要被无情的病魔缠身。她想这就是命吧，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命，尽管她一直都不肯承认，一直都不肯向命运低头……

她背靠在悬崖旁的一颗老松树上，回转身望着徐徐落下山的火红火红的太阳。

啊！可爱的太阳，就要永别了，明天这个世界将会少一个人，而你却依然从东方的山边爬出来。依然永恒地照着这个世界。你曾经看着我来到这个世界，看着我从童年走向少年，从少年走向青年，从青年又走向死亡。我的一生你看得那么明明白白，清清透透，可是你知道吗？可爱又可恶的太阳，我这一生，只有二十二年短暂的一生，却是多么的漫长啊，这二十二年，就像是二十二个世纪，我背负了二十二个世纪的苦难。你从遥远的时空遂道穿梭而来，来到今天的这个世界，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到一线光明，虽然你从古至今都高高地挂在天上。

别了，亲爱的太阳，当你隐去最后一丝光辉的时刻，也就是我跃进悬崖拾梦的时侯。是的，拾梦，去拾梦，去拾儿童丢失的梦，少年遗忘的梦，青年不能实现的梦，还有未来的梦，把这一生的梦都拾回来，拾回来，让上天看看……

她望着被大山吞噬的最后一丝太阳的光辉，脸上荡漾着神圣的表情，她似是微笑着闭上了眼，轻轻地向前一跃。她感觉飞了起来。周围像有许多小鸟，快乐的小鸟围绕着她一起飞，此时在无底的深渊里突然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布谷鸟的叫声：“不归，不归……”

＜写于2003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