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千年古槐祭布衣丹心

发表于-2007年07月26日 清晨7:21评论-2条

我的故乡在关中平原的永宁寨,这是个上千户人家的大村庄。村庄的正中央有座天神庙,天神庙的正前方,有棵古老的大槐树,四五个人伸长手臂勾在一起也搂不住。古槐有多大年龄,谁也说不准,有人说几百年,有人说上千年。到底多少年,人们似乎并不关心,人们关心的是古槐还能生长多长时间。于是,一到秋天,就有人给古槐滤桠杈,把一些枯死的桠杈劈掉,来年春上,劈掉的地方就会长出一些新桠杈来;还有人给古槐清除病虫害,给树身裂开的地方抹泥巴,涂白灰,说是防止虫蛾在树上产卵生子。

在人们的护翼下,古槐茂生生地漫长,将半拉个村庄也给遮盖了,庙门前,古槐下,便成了村落的一大景观,人们有事无事,都要来这里转一转,坐一坐,把心里的话儿说一说。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古槐树底下就成了永宁寨人的俱乐部,成了全村人说理讲法、谈古论今、传承道义的地方。

我是在古槐树底下长大的,长大之后,却离开了古槐。离开古槐的我,习惯了城市植物园的青绿,习惯了马路两旁的行道树;但我还是忘不了故乡的古槐。古槐树下,是我体验世间冷暖、人生艰辛、辨别是非曲直、阅历社会变迁的地方。在品尝了人世间的苦、甜、酸、辣,在经历了许多年的风雨雪霜后,在我记忆的长河里,古槐树就像一颗经久不变的宝石,依旧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那时侯,古槐树下,一年四季,都有人打坐。尤其是夏日的正午,天上有火球似的的日头暴晒,但火球似的日头却晒不透树冠。古槐树底下,就有一大片阴凉。人们就在阴凉处纠方、下棋、打扑克。一到夜晚,情趣更浓:人们从家里扯来一张席子,往树下一铺,夏夜故事会便开始了——天上的银河,流淌的是银子,银子是王母娘娘的银簪。银河的两边,住着牛郎和织女;牛郎和织女本来是一对夫妻,但王母娘娘用一根银簪把他们分开了。可怜的牛郎,可怜的织女,每年的七月七才能见上一次面,为了能让牛郎和织女见面,七月七这一天,无数喜鹊便在银河上搭起一座桥……讲这故事的是老耿爷。老耿爷是个光棍,却是个心志极高的人,他在年轻时有个恋人,被土匪糟蹋后死了,老耿爷便为她终生守贞。

我在听老耿爷讲故事时,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喂的牲口个个膘肥体壮,尤其是那头花脸子牛,简直就是他的儿子,老耿爷疼爱有加。可不知什么原因,花脸子牛死了,死在老耿爷的牛圈里。花脸子一死,村里就在古槐树下支起一口大铁锅,煮牛肉。

那时侯缺吃少穿,一年四季见不上荤,死一头牛,足够全队人过个年,人们高兴得像进了天宫。煮牛肉自然由老耿爷全盘负责,挑水的是满车;烧火的是笃伦;我们这些孩子,就四处寻找柴火。香喷喷的牛肉终于出锅了,老耿爷拿一把牛耳尖刀,给每个家庭分发。老耿爷没用称,手中的刀子就是称,戮多戮少谁也没意见。但老耿爷从不徇私,谁家人口多,谁家人口少,他都在心里记着。一刀子下去,便见分晓,人多的就拿大一块的,人少的自然就得少。

我们家五口人,分了一块大的。父亲把牛肉拿回家后,母亲便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薄片,搁上葱花,浇上盐、醋、干辣子,我和哥哥、姐姐便大吞大咽了。但父亲却阴沉着脸不下筷子。母亲说:“吃啊,你怎么不吃?”父亲长叹了一口气,道出花脸子死亡的原因。

父亲那时侯是生产队长,有天晚上,老耿爷把他叫到饲养室说:“老七,人都饿得直不起腰哪,得想个法子呀!”父亲说:“家家户户都这样,能想出啥法子?”老耿爷指指圈里的几十个牲口说:“不是还有一圈牲口吗?”父亲惊得一怔:“这可不行,杀耕牛是犯法的!”老耿爷笑笑地:“这个你甭管,我只给你这个队长打个招呼,出了麻达我顶着。”父亲没有说杀,也没有说不杀,可在那天晚上,花脸子就死了。老耿爷是含着眼泪把花脸子勒死的。老耿爷为全村人办了一件好事。可后来,吃了牛肉的人把父亲和老耿爷告了,告父亲指示老耿爷宰杀耕牛。上头很快派人调查这事,老耿爷说:“这事和老七没关系,牛是我勒死的,该杀该斩听便。”上头就在古槐树底下开大会斗争老耿爷,老耿爷只上了一场斗争会,就在那天夜里,吊死在古槐树上。老耿爷一死,全村人哭成一片,这是古槐树几十年来最悲痛的一刻……

古槐树下也有喜事,那是抗美援朝时期——村里的几个青年要上战场,临走时在古槐下祈祷:希望古槐能保佑他们,多杀敌人,安全返回。上战场的青年果然全部回来了,村里便在古槐下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祭槐仪式——男女老少齐上阵,敲锣打鼓放鞭炮,好热闹了一气,古槐树上就绑挂了几床鲜红的被子面,鲜红的被子面挂了一年多,也没有人动过,因为那是献给神灵的贡物,谁也不敢动,直到被子面被大风吹裂,自行脱落,人们才将破碎不堪的被子面拾拣走。

古槐树下有悲有欢,也有诙谐事——有一年,进行过吃搅团比赛。搅团是关中人的一种吃食,有这样的俚语流传:上等饺子二等面,没有办法吃搅团。那时侯人们总吃不饱肚子,越吃不饱肚子就越想吃。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吃了没有?家里的粮食能掀磨到啥时候?有一天,满车和笃伦在树底下抬杠,满车说:“我什么都不行,就是吃得多!”笃伦说:“你能吃多少?我家刚打了两笼屉搅团,你如果能吃完,我给你倒找十块钱!”满车红脖子胀脸:“说话算数?”笃伦说:“反悔是狗!”于是,笃伦就把两笼屉搅团拿出来,摆在古槐底下,请了裁判,看着满车吃。两笼屉搅团有三四斤,满车一块一块都吞进肚子去了,观看的人就伸舌头。笃伦也没反悔,给了满车十块钱。但在那天下午,满车死了,满车是被搅团撑死的,本来是件诙谐事,到头来竟变成一桩悲剧。

古槐树底下,还是教正民风的地方。有个叫二皮的青年,偷了邻居一只羊,拉到集市上去卖,被人发现了,二皮就被叫到古槐树底下,向全村人谢罪。喝令二皮向村人谢罪是瘸子忠贤。瘸子忠贤抗日时失去两条腿,拄着双拐行走,村里出了啥事,都由他来说和。二皮偷羊,严重违反村规民约,忠贤便给他脖子上吊了两块砖头,让他反省。从那以后,二皮再没做过三只手的事。

古槐树底下不光是男人的世界,也是女人常来常往的场所。女人是世界上最繁忙的人,来古槐树底下,也不忘手里拿一件活儿。那时侯人穷,穿不起毛衣,女人常干的活就是纳鞋底。纳鞋底的最高层次是千层底,能纳出千层鞋底的女人,就杨翠花一个。杨翠花纳鞋底用四样家伙:针、线、顶针和锥子。二指厚的鞋底是千层褙子粘起来的,千层褙子粘起来的鞋底用锥子才能攮透。杨翠花把鞋底拿在手里时,就先用锥子攮出眼眼,再把针穿进去引线。线不是一般的线,是用麻拧成的细绳子。杨翠花纳鞋底的动作很优美:把锥子在头发上篦一篦,划一道折线,锥尖落到鞋底上时,就“噌”地一下穿透了,针儿在顶针上一顶,线绳子便引出来了。杨翠花能在鞋底上纳出好多图案:什么鸳鸯戏水,牡丹闹会……杨翠花纳鞋底出了名,就有求她他的人。有个小伙子叫张同,是村小的教师,还没结婚,杨翠花便给他纳了一双鞋底。可杨翠花的男人知道后要打她,杨翠花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襟说:“走,咱们去槐树底下说理去。”男人一听要去槐树底下,动也没敢动她根指头。也有婆婆将不孝顺的媳妇拉到古槐下说理的,还有姑嫂闹了矛盾上古槐底下讲和的。古槐树似乎成了一种权威的象征,能把所有人震住。可是,古槐树还是遭了厄运,被挖掉了。

挖掉古槐树的是那个告父亲和老耿爷宰杀耕牛的人,名叫三封,人都叫他三疯子。三疯子不知怎么就当上村支书,村支书三疯子指挥人把古槐树挖掉,乡亲们从此似乎失去了什么,整天沉默寡言的不长精神。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村落,上外头去做事,可能是由于失去古槐树的缘故,回老家的机会很少。可有一件事不得不使我回,那就是,三疯子死了。三疯子没有后代,老婆先他而去,死了没有人安埋。他与我们家最近,是我的一个未出五服的叔叔,村里便叫我回去安葬。

我将三疯子安葬了,但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不痛快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安葬三疯子的第二天,我去古槐树生长的地方转悠,奇怪的是,那里早有一棵槐树了,不知是有人栽的,还是它的根本来就没死,又发出了新芽……

不管怎么说,那里毕竟又有了一棵槐树。我突然心血来潮,点了一柱香插在树根下,权作对古槐的千年一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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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恋尘叶子点评:

一株古槐,见证了多少人多少事。
如一位经历沧桑的智者,安静地看世间万象。
文字质朴自然!欣赏!

文章评论共[2]个
恋尘叶子-评论

问候,清新的笔墨,着墨于一株故乡的槐,怀念,是因为有太多关于槐的忘记!at:2007年07月26日 清晨7:50

青瓷-评论

默默的见证者。at:2007年07月29日 中午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