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上机场高速,白杨树就拉开了宽阔的视野,灰蒙蒙的天偶尔透出一丝阳光,黯淡的游曳在空旷而深远的寒冷里,仿佛正穿越整个冬天。
周禾的思绪随着白杨树倒退着,陷入了沉思。
——不管什么时候,瞎话张口就来,口是心非已经成了一种境界。
这是米花儿对陈杰始终如一的评价,就差刻在他的墓碑上了。
米花儿的话就算是有些刻薄,不过,对于陈杰来说,那也不算太过。
陈杰就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大学才上了二年,他就跟季良撬开试验室的门,在里面油印偷来的卷子,寒假里两个人发了笔小财,转过年一开学,就一人得了个处分,又混了半年,被劝退了。
离开学校,两人打着谈生意的幌子泡上了西餐厅,就跟做着多大的买卖似的,一张嘴就跟人谈钢材、盘条,谈了半天也没冒过泡,俩人还不死心,又谈上了838、麻袋片,麻袋片还没谈出个眉目呢,又准备倒点木材。
米花儿总是说他们那是耧草打兔子,都是那两口酒闹的。
米花儿说的也有些道理,那俩家伙做生意就跟闹着玩似的,可是,过了一阵子,人家煞有介事的做上了印刷,顺带倒腾点挂历,还混上了公司牌子。
那个暑假,天特别热,米花儿吃了午饭就顶着大太阳到了他们公司,陈杰跟季良正光着膀子喝着小酒吃着冷面。
“也没多少事儿,就是对对数,清点完了就堆在那儿,我们俩上趟丰台,水电局的那笔款还得去催催。”陈杰一本正经的交待完了,就跟季良走了。
挂历都堆在楼道里,楼道的一面正西晒,窗户全开着仍然像蒸笼似的热得人透不过气来。挂历十本十本的用牛皮纸包着,死沉死沉的,米花儿数完了美女的,数汽车的,数的头昏眼花的,浑身是汗。
周禾找着米花儿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米花儿接过周禾递给她的汽水咕嘟咕嘟的喝着,周禾伸手去推窗户,一眼撇见周其正鬼鬼祟祟的往对面走。
“他们俩上哪儿了?”
“收钱去了。”
“走,我就不信逮不着这俩东西!”
周禾拉着米花儿气哼哼的下了楼,一拐过楼后头的小道,就看见光着膀子坐在居委会外面的乒乓球台子上正下象棋的陈杰跟季良,陈杰耳朵上夹着一只烟,正得意的卷着裤腿,吆喝着要吃季良的车呢,周其在边上起着哄,手上抓着两瓶啤酒,瓶盖对着瓶盖用力的撬着,猛然看见气势汹汹的米花儿跟周禾,楞住了。
米花儿气得咬牙切齿的,一把揪住了陈杰的耳朵,陈杰吓了一跳,从容的拿开了米花儿的手,慢条斯理的说:“你看,我们这不是刚回来就碰上周其了吗,是吧季良?”米花儿伸手抓起边上的酒瓶子,季良手疾眼快的横在了米花儿跟陈杰中间,一转眼,陈杰已经没影了。
……
周禾掏出手机
“唉,晚上有空吗?”
“别瞎忽悠,你先给我插个翅膀飞过来再说。”
“嘿嘿,小土豆边上那家正装修呢,没错吧。”
“神出鬼没的啊,干什么来了这是?我在天津拍一条片子,晚上死都赶回来。”
“行了,扫荡完你那一屁股事儿比什么都强。”
“晚上见。”
二
医院的住院处像个大战场,走廊里一个挨着一个的排着一溜挂着吊瓶的病床,走廊的椅子上也坐满了人,浑浊的空气混合着药水、消毒水味,呛的人想吐。
到了病房门口,周禾觉得心突突直跳,眼前一阵眩晕,她不敢想等着她的将是什么,看着那扇门,脑袋里嗡嗡的……
记忆像断了片似的,那道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像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似的,沉重的发出了一声闷响。
那架老旧的电梯,是通往地下室的。
周禾紧紧攥着米花儿的手,肩并肩站在电梯里,电梯发出的嗡嗡声夹杂着钢缆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正钻进地下似的怪叫着。
出了电梯,转弯是长长的一条通道,刚转过弯周禾就甩开米花儿的手往回跑:“米花儿,咱们回去吧。”周禾贴着墙颤抖着哭了。米花儿脸色煞白,贴着墙站在周禾边上,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她。
“我也不敢走过去,真的。没办法,咱俩今天死活都得扛着,待会儿还得去陈杰家呢。”米花儿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
通道顶上亮着一排昏黄的灯,就像停留在那儿,根本没有尽头的时间一样,周禾紧紧攥着米花儿的胳膊,直愣愣的闯进了通道,在幽暗的灯光下,隐隐约约的能看到通道深处的一盏白灼灯,她们就冲着那儿不顾一切的走着。
那盏白灼灯装在一扇门顶上,那扇门是从两边打开的,周禾轻轻推了一下,门忽悠就开了,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旧工作服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边上喝着酒。
“亲属吧?什么时候送来的?”
“下午。”
米花儿的声音有些颤。
“跟我来吧。”
周禾跟米花儿走在穿旧工作服的人后面,心惊胆战的又进了一扇门,里面是个像大车间的房子,一面墙都是不锈钢的大抽屉,穿旧工作服的男人走过去,上下看了看,拉住抽屉向后急急的退了几步,长长的冰柜,轰隆隆的打开了。
谁也不知道陈杰是怎么把车开到沟里去的,他安详的躺在那里,就结束了他的一切。
周禾不记得她跟米花儿是怎么走出的地下室又是怎么壮着胆子进的陈杰家,她只记得那漫长的一天,她跟米花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恍忽得大脑一片空白。
……
病房的门又开了,主治医生跟着两个护士出了病房,周禾定了定神,推开了病房的门。
进了病房,周禾看见她妈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堆在脸边上,病床边的显示仪上一排绿线跳动着,铁架子上挂着四五个输液的瓶子。
周禾站在那儿,虚弱得像一缕微风,小保姆看见她,奔了过去,拉着她哭开了。
“爷爷呢?”
“才走,跟季良大哥吃饭去了。”
“谁让他来的?”周禾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哦,他说是大哥从外国打电话让他来的。”小保姆支支吾吾的说。
“你就没打听点别的?”
“没打听,真的。”
太阳从厚厚的云里透出了一丝黯淡的光,昏沉沉的照到病房里,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帘都显得即冷漠又凝重,铁架子上还剩下四个吊瓶,瓶子里的液体滴滴答答的流着,周禾靠在窗户边上沉思着,她知道,总有些事儿在不知不觉的发生着,要来的和要去的,都不是人的愿望能阻拦得了的,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心里还是一个劲的念着阿弥陀佛。
天已经黑了周禾才走出医院,顶着一个劲的往脖子里灌的寒风过了马路。
胡同口那家卖羊杂汤的小店还开着门,门口那盏灯的灯罩锈迹斑斑的,羊杂汤的味儿混杂着辣椒和浓烈的白酒味,像铿锵的锣鼓一般,一阵阵的从严寒深处猛扑出来,激荡着人麻木的神经,周禾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冻得生疼的脸,匆匆的往胡同里走。
进了胡同,就像是猛然拐进了一道阴影,路灯透着勉强的一缕幽亮,胡同里头连个人影都没有,空荡荡的像一口漆黑的大棺材,除了模糊的院墙就只能看见电线杆子。
周禾一进家,小保姆就没完没了的说上了。周禾脱了大衣,进房间拿出两件衣服塞在小保姆手上,她就扭扭的走了。
周禾的爸爸已经在沙发上睡的呼噜呼噜的了,电视还开着,窗台上还码着那排泡着腊八蒜的瓶子,暖气罩上那盆嫁接的仙人球,已经能看见紫红的花骨朵了。
小保姆穿上了毛茸茸的小毛衣,配上九分长的牛仔裤,仿佛一只等着开春的小鸟,欢快的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就端上了饭桌。
小保姆跪在椅子上,托着腮帮子看着周禾。
周禾端起碗,抬头撇见冰箱上的一条中南海,楞了一下说:“你看着我干吗,去阳台上拿个冻柿子吃。”
“大姐,阳台上没有冻柿子。”小保姆撇着嘴说。
“肯定有,叫你去你就去。”
小保姆出溜下椅子,趿拉着拖鞋走了。周禾没吃两口面她就把硬邦邦的冻柿子乓啷一声撇在桌子上,甩着手,吸溜着凉气钻进了厨房。
周禾看着她那傻乎乎的样子就想笑,等她端着一大碗水出来,冻柿子就像一块石头似的,让她搬进了碗里。
小保姆又跪在了椅子上,胳膊肘支着桌子,瞪着大眼睛看着周禾。
“大姐,哪儿来的冻柿子呀?”
“打听那么多干吗,等我走了又跟奶奶汇报是吧。”
小保姆眉眼皱到了一块儿,憨憨的笑了。
“刚才米花儿姐打电话还问你回来没呢。”
“哦。待会我找她去。”
“听季良大哥说,她也才出院。”
“怎么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
“还能有你不知道的?”
周禾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
“大姐,你可得早点回来啊,明天大哥他们到了,我就不去医院了,咱明天包包子,奶奶说大哥爱吃荤香馅的。”
“要是明天奶奶出了监护室,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真的,这是你说的啊,咱就想吃蒜肠跟酱肘子;你买的好吃,奶奶说你买的是老字号的……”
三
米花儿在卡撒布兰卡坐着,正翻着一本杂志。
酒吧里很暗,柔光照在人脸上,每一个人都像浮雕似的,在迷茫的背景里显得虚假而荒诞,咖啡的香味孤独而幽怨的飘散着,流动在迷离的灯影里。
“老太太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儿,估计明后天就能吆喝完了小保姆吆喝我爸了。”周禾一边脱大衣一边说。
“那你兴师动众的把周其给弄回来,算怎么回事儿呀。”
“我也不知道,老头儿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在医院抢救呢,我怎么知道到底有多大的事儿呀。”
“唉,咱俩呀,就是操心的命!我爸我妈也是,有点屁大的事儿都一惊一乍的,能说得要多邪乎有多邪乎。”
周禾点上烟抽着。
“季良怎么样?听说在北京呢。”
“嗯。”
“也好,分了也省的惦记。”米花儿注视着周禾说。
“你怎么样呀?成天跟奔命的似的,还得注意点。”
“没事儿。”
“得了,没事儿住院干吗?”
“小事儿,查出来个肿瘤,良性的。”
周禾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浑浊空气混合着药水、消毒水呛得人想吐的味儿,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慌,闷的透不过气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米花儿的手在桌子上轻轻的拍着,耸了耸眉毛说:“就像圣诞老人,如果你现在去跟周其的女儿说那是不存在的,实属是蹂躏孩子的心灵,可是,等她明白那天,也需要时间适应。”米花儿喝了口酒,举着杯子:“别老以为穿过大风雪的是圣诞老人的麋鹿。”
周禾撇了撇嘴说:“还用穿过大风雪,就是多穿俩胡同,我都它妈的迷糊!”
米花儿嘎嘎的笑了:“你丫还是那个德行。”
周禾举起小玻璃碗,对着蜡烛点上了烟,她有意把吐出的烟吹向额头上的一缕头发,仰着脸停在了那儿,过了会儿才把脸转向米花儿。
“说点高兴的。知道我发现谁活的最好吗?我们家小保姆!”周禾猛吸了一口烟说:“每天算计完了吃算计穿,都算计到了,还得东打听西打听的,就没她不想知道的事儿。”
米花儿笑了,拿手机拍着自己的脑门:“别说,她还真像个人才,要是陈杰在的时候,放到他们公司,啊,不知道有多好。”
周禾目光有些迷离
“我看,有碗炸酱面他们俩也就全撂了!”
“什么呀,也就是你那吃冻柿子的脑袋才会这么想!有碟臭豆腐就够了。”米花儿诡秘的笑着,阴阳怪气的说。
周禾一口酒喷到了桌子上,小玻璃碗里闪闪烁烁的红蜡烛一下就被扑灭了,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周其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奶奶也出了院,好多年家里都没这么热闹了。
过年前小保姆回了老家,家里家外就周禾一个人忙活,天天对付三顿饭,做完收拾,收拾完了过不了多一会儿又得张罗。
米花儿带着她爸妈回老家已经回来了,周禾老想着抽空请米花儿父母吃顿饭,始终也没腾出功夫。
小保姆要过了初八才能回来,好不容易熬到了年初六,周禾拎起箱子,打了的士就奔了机场。
过完年头一天上班,条条路都不好走,就没有不赌车的地方,从燕沙到机场高速入口的那段路简直就是在挪,十来分钟车仅挪了不到两个车身的位置。司机是个急性子,没完没了的唠叨,周禾看看表,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天阴沉沉的,宽阔的路面上,黑压压的排满着亮着尾灯的车,像是从压的低低的黑云里一直排到地面上的,车尾灯的红光在阴郁的天幕下显得很诡异,周禾转过身朝后面望了望,能看到的仍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闪烁车灯。
周禾上了车,边系安全带边说:“听天由命吧。”
小雪纷纷扬扬的飘了起来,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闪烁着的车灯钻心的戳着等待的焦虑,司机还在不耐烦的絮叨着,周禾已经拿手机打了会儿游戏了,车才动了地方,司机美美的加了一脚油,骂骂咧咧的开始扯上了闲篇。
车开得很快,雪花悠扬的飘着,灰蒙蒙的白杨树仿佛低垂着的夜幕一般展现在视野里。
周禾的手机响了。
“喂,是周其呀,我已经上了高速了。”
“什么时候啊?怎么可能呢,你回来那天我还跟她喝到半夜呢。”
周禾缓缓的垂下了举着电话的手。
“师父,调头。”
“怎么了妹妹?咱们这就到了。”
“协和医院。”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着,出租车一个急转弯,车灯红得像一簇簇鬼火,迎着大雪飞驰而去。
2007年5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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