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挺好的傍晚,有一个年轻的非处非不处的副处,名叫余茂秋,正在羽毛球馆的场地里,陪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是本单位的局长配对双打。他一面打球,一面感到心旷神怡。可是忽然间――在小说里常常可以看到这个“可是忽然间”,作者们是对的:生活里充满多少意外的事啊!可是忽然间,就在局长站在网前准备发球,他举着球拍,躬着身子站在局长身后,全神贯注的时候,他的脸皱起来,眼珠往上翻,呼吸停住,不由得低下头去,于是――阿嚏!!!诸位看得明白,他打了个喷嚏。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打喷嚏总归是不犯禁的。农民固然打喷嚏,工人也一样打喷嚏,就连扛枪打仗的士兵偶尔也要打喷嚏,大家都打喷嚏。余茂秋一点也不慌,拿出小手绢来擦了擦脸,照有礼貌的人的样子往四下的场地里瞧了瞧,看看他的喷嚏搅扰了别人没有。可是这一看不要紧,他的心一阵抽搐。他看见站在他前面、也就是正准备发球的局长,正一手拿着球拍,一手拿着手帕,使劲擦他的秃顶和脖子,嘴里嘟嘟囔囔。余茂秋的心禁不住一沉:
“我把唾沫星子喷在他身上了!”余茂秋暗想。“他是我的上司,不是别处的领导,这可有点太不合适了,应当陪个罪才是。”
余茂秋就清一下喉咙,收起球拍,把身子向前探去,凑着局长的耳根小声说:“对不起,局长,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了,我是出于无心――。”
“没关系,没关系。”
“请您看在球友的面上原谅我。我本来――我不是有意这样的!”
“哎,你准备好了吗?劳驾,我要发球了!”
于是,余茂秋心慌意乱,开始傻头傻脑地打球,可是他再也感觉不到心旷神怡了。他开始惶惶不安,定不下心来,胜负也就可想而知。好容易一场球赛结束了,他顾不上擦汗,赶紧走到局长跟前,在他身旁走了一会儿,压下胆怯的心情,叽叽咕咕说:“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了,局长,请您原谅。我本来――不是要――”
“哎,够了。我已经忘了,你却说个没完!”局长一边喝水一边说,还不耐烦地撇了撇下嘴唇。
“他忘了,可是他眼睛里有一道凶光啊。”余茂秋暗想,怀疑地瞧着局长。“他连话都不想说。应当对他解释一下,说我完全是无意的。说这是自然的规律,要不然他就会认为我是有意啐他了。现在他不这么想,可是过后他会这么想的!”
余茂秋回到家里,就把他的失态告诉了他的妻子。她先是漫不经心、不太在乎,可是后来明白局长正是老公的顶头上司,也终于紧张了。
“你还是应该再到局长那里去一趟,陪个不是的好,”她说。“他会认为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举动不得体!”
“说的就是啊!我已经陪过不是了,可是不知怎么,他那样子有点古怪。他连一句合情合理的话也没说,不过那时候他也确实很累了。”
第二天,余茂秋穿上了一套新西装,理了发,到局长那儿去解释。他走进局长的办公室,看见那儿有很多人请托各种事情,局长本人就夹在他们当中,开始听取各种请求。局长问过几个请托事情的人以后,就抬起眼睛看着余茂秋。
“昨天,局长,要是您记得的话,在球馆里,”余茂秋开始报告说,“我打了个喷嚏,而且――无意中溅您一身唾沫星子。――请你原――”
“简直是胡闹,你一定是大脑进水了!您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局长扭过脸去对下一个请托事情的人说。
“他话都不愿意说!”余茂秋暗想,脸色发白。“这是说,他生气了。不行,这种事不能就这样丢开了事。――我要对他解释一下――。”
等到局长同最后一个请托事情的人谈完话,举步往套间的内室走去,余茂秋就走过去跟在他身后,叽叽咕咕说:
“局长,倘使我斗胆搅扰了您,那我可以说,纯粹是出于懊悔的心情!这不是故意的,您要知道才好!”
局长做出一副要哭的脸相,摇了摇手:“你简直是开玩笑,真是的!”他说着,走进内室,关上身后的门。
“这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余茂秋暗想。“根本连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啊!他是局长,可是竟然不懂!既然这样,我也不想再给这个摆架子的人赔罪了!去他的!我给他写封信就是,反正我不想来了!真的,不想来了!”
余茂秋这样想,走回家去。那封给局长的信,他却没有写成。他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这封信该怎样写才对,他只好第二天亲自去解释。
“我昨天来打搅局长,”他等到局长抬起问讯的眼睛瞧着他,就叽叽咕咕说,“并不是像您所说的那样为了开玩笑。我是来道歉的,因为我打喷嚏,溅了您一身唾沫星子。――至于开玩笑,我想都没想过。我敢开玩笑吗?如果我们居然开玩笑,那么结果我们对局长您就――没一点敬意了――。”
“滚出去!”局长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突然大叫一声。
“什么?”余茂秋低声问到,吓得愣住了。
“滚出去!”局长顿着脚,又说一遍。
余茂秋肚子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退到门口,走出去,到了街上,慢腾腾地走着。他迷迷糊糊走到家里,没脱掉新西装,往长沙发上一躺,就此――死了!
谁说运动着是快乐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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