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芭蕾舞，尤其是《天鹅湖》，观看时让人有一种置身于梦幻中的感觉，如醉如痴，即使不喜欢舞蹈艺术的人，也会被感染，被震撼，可惜无缘亲眼相见，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一些片断。《天鹅湖》中有个非常著名的“四小天鹅舞”，我们在电视上经常会看到的，国内的一些舞蹈演员也经常表演。四只小天鹅，在优美轻快的音乐里，立起足尖，手牵着手，翩翩起舞……真是美不胜收，让人忍不住抚掌叫好或颔首微笑。

前些日子，在电视看了一个综艺节目，有四个中年男人穿着小天鹅的演出服，表演“四小天鹅舞”。这四个人的表演让我作呕，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姑且不说他们的表演得怎么样，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他们下巴上的胡茬和那浓密的腿毛，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把他们同美丽的“四小天鹅”联系在一起。按时下的说法，我认为这是一种“恶搞”，电视台把这样的节目搬到屏幕上，本身是极其不严肃的，或者说是对经典艺术的亵渎。娱乐可以，但是把这样低俗的东西弄到公众面前，只能说是电视人的堕落。

看了这个男人版的“四小天鹅舞”，竟然让我联想到四十年前的一幕。

那时，我是个刚上中学的少年，学校停课了，我们就像一群圈在笼子里的鸡被放出来一样，满世界地乱跑。

这个时期，史称“文革”或“十年动乱”。

当时，人们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原始图腾时代。吃饭前，也像西方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做祷告划十字一样，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这就是所谓的“早请示晚汇报”。人们交流时，必须要背诵“最高指示”。

在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孩子的日子还算是好过，难过的是我们的父母。

最让他们难以忍受的就是跳“忠字舞”。每天早上，吃饭前，正是一家人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还得跑到门外的马路上，由居民小组长组织跳“忠字舞”。傍晚时，锅里的玉米面窝头刚蒸在锅里，一听到小组长的吆喝，母亲便马上撂下手里的活儿，跑到马路上集合。

一条街上的成年人，站在马路边上，小组长找来几个上中学的女孩，唱“敬爱的毛主[xi]，敬爱的毛主[xi]，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伴着歌声，我的父母以及左邻右舍的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便跳起“忠字舞”来。

这是我平生见到最丑陋的舞蹈表演，这些人穿着破旧，高矮不一，有胖有瘦，动作极不一致，唯一一致的就是人手一本的“红宝书”……让人看了，除了可笑，找不到其他的感觉。尽管如此可笑，可是没有人敢笑，如果谁笑了，那就是对伟大领袖不忠，这个帽子如果戴在谁的头上，会让你一年半载翻不过身来。

我们这些顽劣的少年，因为小组长觉得难以组织，不便管理，幸运地被排除在外，所以我们成了看客，但是不能在附近围观，只能是躲在暗处偷看。

最让我惨不忍睹的，就是我的小伙伴李绍华他妈。李绍华他妈是个大肚子，肚子里是他那还没出生的妹妹小萍。一个怀孕的女人，站在跳“忠字舞”的人群里，显得特别扎眼。她拖着那笨拙的身躯，与其他人一样舞之蹈之，在当时我看了觉得极其可笑，长大后，想起这一情境，觉得不那么可笑了，倒是觉得有些残酷了……

在这样的年代里，全民参与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舞蹈秀”，堪称奇观。

我在一部写失败了的中篇小说里，有过一段关于“忠字舞”的描写——

从一九六八年开始，满大街开始跳“忠字舞”，男女老少都跳，连“地、富、反、坏、右”也得跳。像我父亲那样上班的，在单位跳；像我和小二这些上学的，在学校跳；像我母亲那样没工作的，就在家门前由街道上的干部组织上大街跳……我觉得看大人跳“忠字舞”是件非常好玩的事，因为大人的动作笨拙、难看，而且表情还特别认真，让人一看就想笑。最有意思的是小秃子他妈，腆个大肚子，也跟在别人的后面跳，我觉得她怎么看都像个大肚子蝈蝈。我母亲曾劝她：你去和街道干部说说，肚子都这么大了，就别跳了。小秃子他妈说：我们家的成分“高”，不好好表现行吗！小秃子他爷爷是伪警察，够“线”了。小秃子他妈继续“表现”，结果跳流产了，不然的话，小秃子还会有一个弟弟的……那个让“造反派”打瘸一条腿的老卢头也够有意思的了，提溜个瘸腿，也跟在人们后面跳，这“忠字舞”让他一跳，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于是，有人说了：老爷子，本来我们跳的就不好看，让你这么一掺和就更难看了。老卢头一本正经地说：别说我还有一条好腿，就是两条腿都瘸了，我照样向毛主[xi]表忠心！豪言壮语。掷地有声。后来，“四人帮”垮台了，“文革”结束了，人们敢说话了，彼此之间也不设防了，有人逗老卢头，说一想起你提溜着一根瘸腿跳“忠字舞”我就想笑。老卢头苦笑：我都让造反派给吓怕了——别说是跳“忠字舞”，就是让我学“狗呲尿”，我也不“打锛儿（意为犹豫）”。

多少年过去了，这段历史已经被人们淡忘了，当年参与跳“忠字舞”的人，有些已经离开了人世。尚且活在世间的人，也很少提及这些，这对他们来说，那或许就是一场噩梦吧，既然是梦，不提也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