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过黄鳝们星夜奔逃时的情形吗?
一九七三年夏天那个曙光初照的血色清晨,我那七十八岁高龄的驼背四爷忽然间一反常态。他蹲伏在一棵粗大的皂角树下神情怪异,宽阔而又空洞的嘴巴里喋喋不休。那时候,弥望着青青芦苇的半亩方塘一片沉寂。我驼背四爷面对着芦花万朵的芦苇塘泪飞如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和我榆村的乡亲们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了驼背老人在芦苇塘边发出的愤怒吼叫。那叫声陌生而又绝望,尘土一般漂浮在榆村咸腥的空气里。
我驼背四爷是个终生痴迷于黄鳝的怪人。许多年来,我驼背四爷一直都冥顽不化一根筋地守望着村边上那半亩方塘。你可以折下苇干将芦笛横吹,你也可以在芦花飘荡的季节里,肆意收割成熟了的芦苇,但是你不可以动塘中的黄鳝。黄膳们是我驼背四爷的亲亲伙伴,你动了黄鳝,那就等于是要了我驼背四爷的命。
我驼背四爷这种根深蒂固的怪癖,其实是与我们榆村那条传说中的黄鳝有关。
若干年前一个赤日炎炎的夏日午后,我们榆村的祖先正蹲在他家门前的一棵树下吃饭。吃着吃着,居然打了一个盹儿,手中的饭碗也啪一声掉在了地上。眨眼醒来,他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条水桶粗细的巨鳝正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说,我去湍河求水,回来时因为河水太浅,被歪庄的人们发现了!他们把我吊在树上,马上就要开膛破肚,一家一份的分吃我的肉了!请你速带人来搭救于我!我们的祖先猛然从地上跳起来,他山呼海啸着聚齐了他的六个儿子。然后便带着榆村的青壮年后生们向歪庄扑去。可惜他们还是去迟了一步,等到他们操着铁锨、铁耙之类的家伙赶到,那条巨鳝的脑袋已经被用斧子劈了下来。我们祖先对歪庄的头人说,这黄鳝你们不能吃!歪庄的人说为什么不能吃?黄鳝是我们抓住的,我们还偏偏就是要吃!双方话不投机,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场殊死的搏斗了!棍棒相向拳脚交加,可是强龙哪里能够斗得过地头蛇呢?歪庄人杀得性起,我们祖先的六个儿子最后就只剩下了一个。当几十条年轻的尸体被运会榆村时,我们祖先的母亲和妻子痛不欲生。抬眼望天,她们看到那天榆村的上空,竟然走马灯般闪烁着无数双明亮的含泪的眼睛!
仿佛是从天而降。那水,果然是说来就来。一夜之间,古老的业已干涸的运粮河就波涛起伏水光潋滟了。方圆百十里的村村寨寨全都得到了河水的润泽。只有歪庄,只有那个宰杀并吃掉了巨鳝的歪庄依然是河干地旱沙尘四起。滚滚涛涛的运粮河水在快到歪庄的地方忽然间冲决河堤,然后穿越一片开阔的荒草险滩,势如破竹般扭身向南。它们绕开歪庄,一浪赶着一浪地经过我们榆村,然后又前呼后拥着滚滚东流。那天晚上,我们祖先的妻子在睡梦中和那条巨鳝相遇。在苍白的月光下面,巨鳝满目凄怆,她说:村边苇塘里住着我的丈夫和孩子们,请你费心照料它们……
就是这样一个古老的近乎于荒唐的传说,却让我的驼背四爷为此付出了一生的心血。
我不知道在此之前,是谁将那半亩苇塘交到了我驼背四爷的手上。但是从我第一次看到村边池塘,我驼背四爷手捏钢叉守护黄鳝们的形象,便一直都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为了那些黄鳝,我驼背四爷终身未娶。乡亲们年复一年望着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光棍,他们不知道日夜与黄鳝为伴的驼背四爷,他的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无数次的晨光飘洒,无数次的日落黄昏,榆村的乡亲们总能在那半亩苇塘边,看到我驼背四爷守望那些黄鳝时的弯曲身影……
傻子才会信呢!那些后来的榆村的孩子们,却不止一次在我的讲述中瞪大了质疑的眼睛。有那么粗大的黄鳝吗?黄鳝们也能够像人们一样,一家一家地住在一起吗?他们纷纷摇起了脑袋,除非,除非那个驼背四爷是个傻子或者疯子……
我们不明白驼背四爷为什么要在平安无事的大白天里发出那样恐怖的怪叫,但我们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驼背老人的反常举动肯定与苇塘中的黄鳝们有关。
是夜,万籁俱寂。天上没有月亮,却缀满了无数颗炫目的星星。就在这个星汉灿烂的平静的夜晚里,村边上的那半亩方塘里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喧哗和骚动。成千上万条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黄鳝们,在一条水桶粗细的巨鳝的带领下,沿着那条泥水浑浊的黄土水沟,向着古老的运粮河畔仓皇奔逃。我驼背四爷像条百年老狗,再次发出了非人非鬼的声声怪叫。我们来到黄土沟边,看到老泪纵横的驼背四爷在苇塘边上长跪不起。他燃着了一叠火纸,火纸像枫叶一样在风中跳跃,然后又化成黑色的蝴蝶,在星光闪烁的夜空里无望地飞升……
我们心惊肉跳。我们目瞪口呆。我们没有想到,这小小的半亩方塘居然蕴蓄着如此众多鲜活的生命!我们更加不明白的是,黄鳝们为什么要在一夜之间,争先恐后地逃离家园?
我驼背四爷在黄鳝们奔逃后的第二天早上神秘失踪,自此再未回还……
眨眼间就是二十多年过去。去年夏天我又回到了我的故乡榆村。惶然伫立村头,心中居然平生出这样一个怪怪的念头:反认故乡是他乡!那波涛起伏的运粮河水哪里去了?那弥望着青青芦苇的半亩方塘哪里去了?还有,我那年少时的伙伴们,如今他们又都去了哪里?
陪我说话的乡亲,是两个干瘪而且丑陋的老年女人。她们说,如今的村里人已经很少谈论那条黄鳝。能够干动活的都带着老婆孩子外出打工去了,剩下这些老弱病残,谁还有时间把心思放在一条远去的黄鳝身上?老年人不愿讲,年轻人根本也就不爱听。
发生过吗?哪里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年轻的后生们用不屑的眼光看着我,他们一定觉得是我自己的脑子有病!
可是我信,不但是我少年时代亲眼看见过的那半亩方塘。就连那条传说中的,为我们榆村求水而丢掉了性命的黄鳝,我也宁愿用百倍的虔诚来相信它是真的。尤其到了现在,我们榆村早已是塘干井枯,就连那从深土层中抽取出来的,也已经是又涩又苦的地下水了!
你说,我,还有我那上了年纪的榆村的乡亲们,我们能不怀念那条传说中的黄鳝吗?
可亲可敬可供奉着的黄鳝们啊,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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