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秋天,在诸葛亮千年祭拜会上,我和一个走钢丝的孩子,曾经做过三天的对门邻居。当时我们住在国际宾馆,与会人员全被安排在餐厅里吃自助餐。我的工作是去会上采访,而他和他的小师弟,是由师傅带着从安徽赶来为大会做助兴表演的。记得当时他还特意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但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祭拜第一天,大家都很忙。虽然对门而居,偶尔也能在走廊里和他们师徒三人同行或者相遇,但是彼此之间并没有打个招呼的意思。唯一留下印象的,是中午开饭前,看到这个孩子在走廊的地毯上劈叉压腿。等我吃完饭走出餐厅的时候,才看到这师徒三人从楼上匆匆下来。如果不是第二天突降大雨,我想我和他们之间肯定不会发生丝毫的联系。生活中,我们经常这样和相遇的人擦肩而过,然后又在彼此的记忆中很快消失,仿佛水融在了水里,不曾留下一点痕迹。其实第一天晚上,我就听到了对门房间传来的哭声,但当时并没在意。以为是两个孩子打架,狗皮袜子没反正嘛,孩子之间发生战争,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一件事情!
因为下雨,大会临时中止了活动。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呆在宾馆的房间里面。因为抽烟,所以房间的门一直都在开着。孩子探头进来的时候,我正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站在我的门口,一双大眼睛笑眯眯的,仿佛在向房间的主人询问:我可以进来吗?当时我正百无聊赖,一看见他,便热情地招手让他进来。毕竟见过一些世面,没等我让,他便一屁股坐在了另一张沙发里。我拿起桌上的香蕉给他。他接过香蕉,一边剥皮一边用安徽口音感叹:你的房间好舒服啊!我说大家的房间不都一样吗?他说不是啊,我们房间是普通客房,里面啥也没有,我师傅住的房间也没有你的房间好。他是两人间,你这是单人间啊!又问:叔叔,你是记者吧?我说是啊,你再表演的时候,叔叔给你拍照去!孩子略带腼腆地笑了,一边吃香蕉一边拿眼睛盯着电视。我说昨天晚上是不是你在哭啊?是不是和你的小师弟干仗了?孩子说不是的,是我师傅打我,昨天没有完成练功的任务嘛!话题就从这里开始,聊来聊去的,很快我便了解到了这个孩子的一些情况。
孩子姓陈,13岁。安徽芜湖人,家在农村。六岁那年便和哥哥一起,被送到合肥杂技团练走钢丝。哥哥十一岁那年摔断了胳膊,然后就又被送回了农村家里。他说他的身体条件比哥哥要好,专家们说他是走钢丝的好料子。平时师傅对他要求很严,说是一定要把他培养出名。家里父母也很支持,这些年父母挣的钱,几乎全都花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我说你们出来表演,不是要给你们出场费吗?孩子摇摇头,说那是给我们师傅的,我们每年还得给师傅缴训练费呢?我说你们现在都能靠表演挣钱了,干吗还要缴训练费呢?孩子说他现在还没练成,师傅说了,练走钢丝,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根本就不可能出名。我说你六岁离开父母,平时不想家吗?他说开始很想,哭过好多次,也挨了师傅不少的打。后来知道想也没用,慢慢也就不想家了。他说他妈说过,不受苦中苦,难熬人上人。哥哥已经残了,今后家里只能指望他了!我说那你喜不喜欢走钢丝啊?他说喜欢啊,走钢丝可以出名,出了名就可以挣钱。我师傅原来有个徒弟,人家现在在北京,经常到外国挣大钱呢!我说练走钢丝苦不苦啊?是不是经常要挨师傅的打?他说是啊,完不成练功任务就得挨打,在钢丝上失误了更得挨打。我师弟胖,他是练举竹竿的,需要力气,饭可以随便吃,可是我不行,不能胖,每顿饭都不能吃饱,一吃饱就要长肥肉了!每次吃饭我师傅都盯着我呢!我说那你师傅也太操蛋了吧?不吃饱饭怎么练功啊?孩子急忙说叔叔,你可别骂我师傅,我妈说师傅也是为了我好。我说你师傅打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啥也没想啊,打疼了就哭呗,一哭就不太疼了!说完这话,他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站起来就要走开。我看看时间,说再聊一会儿吧,反正你也没地方可去。他说我师傅带我师弟出去,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得抓紧时间回房练功呢,要不又得挨打了!
中午去餐厅吃饭的时候,我和他们师徒三人恰好同时出门。我刚想和他师傅打个招呼,却忽然看见孩子脸上挂着眼泪。很显然,这个孩子刚才又挨打了!我不由得痛苦地想到,这个师傅打徒弟是不是已经打上瘾了?要这样的话,孩子们可就真的惨了!吃饭的时候,我有意和他们师徒三人坐在了一张桌上。我果然看到,那孩子的盘子里,除了素菜,还是素菜,没有肉类,也没有鱼。我把自己的盘子往孩子面前推了推,说吃点牛肉吧,练功的人,不吃肉怎么能行呢?孩子抬起头看了看他的师傅。他师傅看看我,说,那就少吃一点吧,饭可别吃饱了,下午还有表演呢!孩子很快便把那几大片牛肉给吃光了,我还想再去给他夹上几片端过来,但是被他师傅坚决的挡住了!
钢丝架搭在武侯祠内的草地上,因为刚刚下过大雨,草地上到处都是明汪汪的水洼。孩子走钢丝的功夫真是不错,虽然看上去有点像是如履薄冰,我们在下面也都看得胆战心惊,但孩子却一直都从容镇定地表演着一个又一个高难动作。因为还有其它采访任务,我匆匆拍了几张照片,就又赶到别的地方去了。直到傍晚回宾馆的的时候,才在走廊上碰到他们师徒三人。我说小伙子,下午的表演很成功啊!那孩子紧张地看了我一眼,这时我才注意到,他那师傅的脸上一直都阴沉沉冷冰冰的。孩子的胖师弟停下来对我说:他从钢丝上掉下来了!回到房间没过十几分钟,对面便又传来了孩子拼命压抑着的哭声。
第二天上午见到那孩子时,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泪痕。但是孩子的心情并没受到昨晚的影响。他说叔叔,昨天钢丝上有水,太滑了,一会儿你还去看我表演吧!我说下午吧,上午我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呢!但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和走钢丝少年的最后一面。等我从外面吃饭回来,想要将洗好的照片送给他时,服务员告诉我,那师徒三人已经退房走了!我站在走廊里有点怅然若失,看着照片上走钢丝的少年,一下子就又想起了他那挂在脸上的泪水……
-全文完-
▷ 进入段舒航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