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风吹得经幡呼呼作响,几只秃鹫、乌鸦在半空中盘旋着,饥饿让它们时时略过地面,偶尔一只野兔或一只旱獭激起它们锐利的眼睛,迅速一个俯冲,那弱小的生命便在撕扯中成为它们的美餐。
高大的天葬台上只有我独自安安静静的躺着,身上裹着的白布呜呜作响,仿佛是对远空的呼唤,对神灵虔诚的祈祷和对不再恋世的那一份祝福。我在等待着,等待饥饿的生命疯狂的啄食,分扯着我的肉体,只留下一小堆利森森的白骨,是饥饿的生命最终将我带入盼望已久的天堂,没有情欲;没有物欲,有的是梦寐以求的纯净与和谐,美好与真诚。
在渴望中,在神灵的召唤下它们来了,那一声长啸里积聚了太久的欲望和在飞行了无数里之后的疲惫,看到了盼望的食物又激起了它们的斗志,飞速向我冲来。我的眼睛没了,我的脸没了,我的胳膊没了,我的腿被撕扯着,我的腹腔被几只利喙两下就分裂开了,扯出了深红的内脏,抛撒在天葬台上,一遍狼藉。生命们抢夺着,撕扯着,拍打着,我的肉体很快就进入了它们的身体,没有疼痛,没有恐惧,只有欢愉,和自己祈祷神灵眷顾的幸运。生命的逝去并不疼痛,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就如诞生那天一般自然,去往了别人都惧怕但又必须要去的另一个世界。天葬台,我生命归去地方,我另一个生命开始的地方,最古老、最自然、最能和神灵接近的地方,也是我最感谢的地方,让我和上天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我的灵魂飞了起来,轻飘飘的,神灵在告诉我:这里虽是天堂,但在这里,你的身躯和灵魂将会被洗涤,远离罪恶,远离物欲,你的灵魂将会和上天一样永存。天葬台,我的天葬台,我就要离开你,去没有痛苦、没有感情、没有人类俗尘的地方。看着身下天葬台、远处的覆满着冰雪的山峰和整个高原在渐渐地远离,在渐渐地变小,在渐渐地消失,而我就要与上苍融为一体了,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轻盈和美妙。
当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天已渐渐黑了,只觉得全身好累好累,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劳顿旅行,心脏猛跳,好久都停不下来。这个梦总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睡梦里缠绕着我,让我感觉我依然在被那些乌鸦、秃鹫、老鹰撕扯着,到处都是血淋淋被抛撒的我的内脏,一阵恶心立即翻涌上来,在卫生间里吐了个痛彻淋漓,胃里极不舒服,头也胀胀的。
梦里的每个细节包括一点一滴都清清晰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就好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梦里飞起来的感觉那么轻柔,那么飘渺,所有想飞的意愿只在我的意识里随我而定,可是飞起来时却很慢,也许只有天上的云才能体会得到。
每次做了这样的梦看到自己死亡的样子当时在梦里并不可怕,可醒来之后却感到导常恐惧,总想转个身就能抱住杰,蜗在杰的怀里,在他的轻抚下才能平静下来,不再害怕。可……一想到他不在身边,就无法止住眼泪流下来,杰,我心里在默念着你的名字,你听得到吗,你一定听得到的,你说相爱的人的心灵是相通的,不论你在哪里都能感知我对你的想念,我没有别的奢求,只想能有你的相守,哪怕只有一个夜晚。
每天都做着这样的梦,一个渴求的梦,一个再也不可能现实的梦。
一大早,我就去看杰了,杰,这个和我生活了近八年、这辈子我最爱的人,也是最让我伤心的人。每次来看他,总会让我心里起伏不定,虽然他欠我的是一辈子还也还不完的可我还要让他背负我对他的感情债,在那一段最灰暗、心如死灰的的日子里,每天能做的就是对他不停地想念和深深的祈祷,祈祷他平平安安,因为我知道他爱我,非常非常爱我,可他还要那样做,而他那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让我过得更好。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而我更明白,因为爱的厚重才会让他割舍不下我,那我宁愿他割舍不下我,也不愿他过着生死不如的逃亡生活,才有了今天这样的结局。
隔着厚厚的玻璃,杰的情绪看上去还可以。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开完庭后,他的情绪糟糕透了,整个人几乎没了人形,让我不敢相认眼前的就是他,是我的爱人。当我定神再看他的那一刹那,心全碎了,被眼前的这一幕:呆滞的目光,面无表情,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还穿着拖鞋的一幕击碎了,眼泪喷涌而出,这是我的爱人吗,哪里还有一个男人的阳刚之气,那分明是一个被放在砧板上的任人随意宰割的羊,那么无力,那么悲观又是那么无助,难以想象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那一刻多想拥入他的怀中,在他的怀里尽情痛哭,两年多来的委屈、想念,只想在顷刻之间全部向他倾诉,更想听他诉说这么多日来在外过着怎样飘荡无依的生活……
“你还好吗?想我吗?”这是我每次拿起话筒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会好好的。我很想你。”这是他每次拿起话筒回答我的第一句话。每当听到他说这句话,我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看到他,曾经幸福生活的一幕幕场景就会浮跃在我的大脑中。我知道他一直很想我,一直很想,我一生的眼泪都是在为他而流。彼此对视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却明白彼此的心语。更多只是无言的相对注视。
“妈呢,也还好吧。”
“妈还好。”停顿片刻,“每天做梦都是你,我还是那么想你,想和你争,和你吵,有的时候想得我心里都受不了,你让我怎么办?”
“自己好好保重身子。”他不能见我流泪,见到我只会让他更内疚他曾带给我的苦难和独自支撑生活的艰辛,可他还是想见到我,才会放心。可每次见到我,听到我心里感受的时候他总是眼里禽着泪而不让泪在我眼前掉落,他想证明自己始终是个男人,能为女人顶起一片天的男人。然而他内心的脆弱却不能始终被掩饰。
“我想要看看你的手好吗?”杰每次都会要求看看我的手,曾经我的一双手那么让他欣喜和自豪,现在他只想知道他的爱人是不是因为他正经历着生活的磨难,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他希望他的爱人就像当初还是相恋时一样让他珍惜。
我把手伸出来贴在玻璃上,杰细细地看了之后把他的手和我的手并在了一起。曾经的日子给了我们太多的欢愉,那些飞奔而去的日子太嫉妒我们的幸福而从此一去不复返了。而我也总是细细地看过杰的手,才真正放心杰并没有受太多的委屈,我最是看不得他受任何的委屈,我那么爱他、宠他、信任他,从不肯对他有半句的责难,有时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愿他受苦,也许正是有了这样的爱才会让他有如此下策,用他的罪过来爱对方,给爱人最真实的物质享受。他不知道,他的爱人从不注重物质的享受,也从不是因为需要物质的享受才要嫁给他的呀。
可谁知,命运竟是如此苛刻,在他受刑一年以后的一天,管教打电话来说让我去一趟,看起来好像很急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杰因为阻止一起斗殴事件颈部动脉被刀划破,当见到他时,他已经……
令我没有想到了是我再一次结识了平。几次和他接触让我产生了想法。
和平说好了下午在咖啡厅见面,可是他在外面跑了一天了,昨天晚上又和一帮朋友出去喝了半夜才打了电话来,我不想和他吵,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让他在我这里能够感觉到家的安宁,和我在一起他才能自在、没有世俗的压力和纷扰,我能给他的也就是这些了。我只想用自己的淡定来感染他,让他忘了外面的所有的疲劳和倾轧。
走进咖啡屋,他已经在了,他的面前放着半杯啤酒,烟蒂足有半打,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你不说回去睡一觉的吗,看看你的精神,别再喝了,我送你回去”
“昨天回去我没有睡,你也一定没睡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不该打搅你,打乱了你的生活,让你的心里乱糟糟的。”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我说过吗? 我有说过吗? 你成心气我是不是?我睡得很好,不愿想那么多心事,我累得很。”我面无表情地说着。
“可你在电话里的口气分明是要我别再来找你,”
不求他能给我一个家,更不想做他的情人,我只是一个知己,仅仅是一个感情上的知己,仅此而已,可是时间也能改变一个人。
“你来就想对我说这些吗?你说如果我不愿意的话,我们就是陌路,与其这样互相伤害,无法承诺,还是成陌路吧。”我淡淡地说到。
“其实你昨天也没睡好,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希望我们成陌路?我不相信,你总得给我时间让我张开这个口吧。”
“一年多了,如果爱我,你早就说了,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顿了一下,“放了我吧。”
他又沉默了,在他心里,婚姻是一辈子的,那个爱他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他的人,他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如果有一天他放弃了他们,终有一天他也会同样放弃我的,这样的男人才是最可怕的。
以为平生气不会再来电话了。过了两周后他又忍不住打过来,我明白他心里的渴求和虚荣心在作怪,人的虚荣心总随着地位的变化而变化,他是一个中年男人,周围的环境也在时时刻刻影响着他,改变着他,让他有一颗不安份的心和一份不安份的情,其实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对我,我也不知道结果究竟会在哪儿,可对我而言,什么样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我去见他了,他已全然没有了上次的疲惫不堪,却是那么干练、精神,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我打趣道:“嗯,很不错,年轻了很多。”他也很高兴,“是吗,这样和你站在一起才能相配呀。”我微微一笑,没有作答,他揽过我的腰坐上出租径直把我带到宾馆。一进门便一把把我揽进怀里寻找着我的嘴唇,不顾一切的深深地吻着,“我想你,我想死你了,你今生都是我的最爱,我不许任何人爱你、碰你。听到没有!”当他爱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霸道,容不得我说半个不字,恨不能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虽然他的年龄已近天命,他的旺盛精力却不容怀疑,他的工作性质令他和外界广泛接触,尤其是和犯罪打交道。他的头脑里时刻装着法律条文和对人的警觉,他的言语里也不时透露出对人的置疑和训问的口吻。当他站在审判桌前,他的全部能力便释放得淋漓尽致,无与伦比的雄辩口才令所有的人赞叹不已。可就是他的这些才华让我有了今天这样的结局。
当他把手放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坐在藤椅上,只是闭着眼睛,不说一个字。他把手抽了回来,环在我的腰上,跪在我的脚前,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抱着我,轻叹一声,他很清楚我心里矛盾的想法。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不该要了你,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已经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了。可是你该知道无论是谁在办,结果都是这样。”他抬起头说道·
“我不想说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好吗?我不想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我真的很爱你,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你伤害那么深。”可他的话我能相信几分?停顿片刻。“你辞职吧,我带你走,离开这儿,去我们想去的地方。就我们两人。如果你愿意。”
“那是不可能的。”
“你总是说不可能,不可能,让我把心剖开给你看,是不是红的,是不是为你而跳动?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
“你什么都不要了?你舍得吗?你不害怕社会的舆论?”
和他在一起,他总是信誓旦旦,等他离开了这儿,就会连个电话也没有了,整个人象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这样的人怎么让人相信?在他的心里,他需要的是一份怎样的感情我又如何能不知道,只是我的好奇心早已被磨灭了。
从他身上我知道了男人的虚伪,他不喜欢我打电话给他,我也从未想过要打电话给他,甚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认识他,和他交往,然而他几次三番地打电话来向我道歉,我天真地以为他是关心我,同情我,或是出于一种我也说不清的心态。可从他的眼神中我却读出了另外一种意味。几次接触下来我渐渐了解了这个世界并不如我想象的美好,而他所处的环境避不可免地存在着肮脏。既然他一定要把机会送给我,为什么不接纳!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社会阅历,可强烈的报复心理一直在牢牢地控制着我,总是让我想起第一次认识他时在法庭上他陈列事实,质问杰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杰因此被重判却不得不进入那个阴暗、肮脏而卑鄙的世界。虽然我知道杰的行为触犯法律他应该得到惩罚,我以为此事就此了结,我会安安心心地等待杰的,不让杰背负家庭离散的心里压力他会好好改造,我们还会继续以后的生活。可在杰离去以后的日子里,他的介入改变我的想法,从此让我有了新的想法。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怕,可为了自己一点点可怜的尊严和杰为此而付出生命,我宁可失掉自己。我知道也许不会成功,甚至名誉扫地或是为此而失去后半生的自由或是生命。我一直等待机会。我知道这个机会离我不远了。
整整一个月,我没有打电话给他,也没有收到他的电话,有时,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他已经知道我的想法,凭他职业的敏锐度和他那么多年来的经验。在我的内心,我是害怕这一切的,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只想好好保护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害,甚至在我的手提袋里始终放着一把手术刀,那是杰留给我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用到它,用它可以来保护自己还是用它来伤害自己,还是……
一个月后,平来了。
当我躺进浴缸里,水立刻漫过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电视里的音乐这时也进不到我的耳朵,深深吸一口气,把头整个沉进水里,只是短短半分钟,当我从水里坐起来时,平已经站在我的前面。他蹲下身子,把我的头发拢到脑后,抹去我脸上的水,他的动作很轻柔。
“我来帮你洗,好吗?”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看得出那眼神是怜爱,但更多的是渴望,是已久的企望,又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怜惜时的眼光和现在时的眼神是多么的相似,我的眼泪又无可抑制地充盈了眼眶。他把水轻轻地撩到我的身上,然后用手抚过每一寸肌肤,我的肌肤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他捏了捏我的肩,探起身子吻着我的耳根,让我放松,那一刹那,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拥抱的冲动,而这种冲动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我已经提出了离婚。”他吻着我的眼睛,“我会解决的,给我时间,好吗?”
我无言。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包容我、忍耐我莫名的情绪变化和时时流出的眼泪。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杰而存在。多年来共同生活的习惯,让我在各各方面都对杰产生了强烈的依赖,凭我如何改变,依赖的心理却依然没变。我知道,正是我的强烈依赖性才绞杀了我们的婚姻生活,让杰有一种无论如何也要给爱人一份安宁而幸福的生活的想法,可他又是那样一个平稳又随遇而安的人,不想懂人情世故,不会一个劲地往上爬,又不是特别会挣钱,为了想要给爱人一个幸福的生活,他走了捷径,却毁了自己,更毁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我那么爱他,相信他,甚至宠爱他,是造成这个悲剧的主要原因。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爱我吗,我不知道。他让我感到罪恶和自己的肮脏,曾经那个不谙世事、固守自己小家庭的我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外表柔弱而内心极度可怕、充满恨意的我。我恨自己、恨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恨给了我爱和幸福的杰,可对杰的爱与恨却交织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怎么也不想理清的爱与恨的交织。
为了一份破碎的感情,在饱尝了失去爱人的痛苦后对失落的感情的一种恨。是感情的变迁,是思想的改变,是另一种处事态度让我产生了这样的心理,怎么能和一个这样的人在一起,那是对杰的伤害,是对自己感情的玷污,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是所有关于杰的、我唯一可以做到的事了。
……
平浸在了水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知道所有的事都已结束。
曾经和杰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我只想活到35岁,那是女人最美、最顶峰的年龄。今天,年龄对我不再重要,我已经拥有过了最美好的爱情和幸福,一生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拥有的吗?没有了,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杰,我的爱人,我终于来了,这是我惟一能为你做的了,再漫长的岁月我们相约一起走过,这不是我们所渴望的吗?人世间无法与你牵手到老,那我们相约来生再续前缘,就像当初我们共同期盼的那样,生活在没有尘世的倾轧和勾心斗角的世界。还记得吗,我们说好等我们都退休了就搬去那个长满了青葱翠竹的山林,建起我们自己的小屋,没有修饰,自然而纯朴,与山、水和谐地相融着。
枪响了,那一刹那天空变得格外美丽,粉色的天空,粉色的云,就连风也变得有了粉红的色彩。清清的溪江水汩汩地流着,浮草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如魅如影,从流飘荡,水里的游鱼在我的周围环绕着,托起青青的竹筏向下游飘去。阳光和煦地照在我身上。风儿柔柔的,暖暖的,象儿时母亲的手温暖着我冰凉的小脸,也不时拂过环绕着我的白色百合,一阵阵芳香四散而去,弥漫在空气中,消散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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