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家就搬至红旗街。具体说是有轨电车的站点——“一宿舍”。所谓的一宿舍,全称是“长影一宿舍”。这就是说,我的家是住在长春电影制片厂附近。
一宿舍是长影厂单身职工宿舍,这是一幢很大的外面贴米色瓷砖的建筑,原来是“满映”的办公楼。
我家住在省粮食学校的宿舍,离长影厂的大院墙仅有几百米之遥。长影厂门外有个长影演员实验剧场(简称长影剧场),那剧场很宽敞,在当时的长春,算是一流的电影放映场所,每周都放映电影,还可以放彩色宽银幕电影。那时我们看电影就上这儿。
因为我家住的地方就在长影的大墙外,所以有经常见到电影演员的机会。有时,还能看见长影拍电影,记得我在上小学时,我就见过拍《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和《英雄儿女》的场面。邻居的小伙伴中有比我幸运的,曾经在南胡公园看见《甲午风云》的拍摄。后来,看这部电影时,我特别留意海战时的场面,试图在里面找出南湖的影子,结果自然是徒劳。
我们不但可以看到拍电影,幸运的是还可以经常看见一些在银幕上见到的电影演员。现在,我能记起的电影演员大概有以下的人,殷秀岑、韩兰根、孙敖、陈汝斌、田烈、郭振清、方化、刘世龙……还有一些人记不准确了。
因为人家是大演员,我是小学生,在路上见了,只是在心里莫名其妙地兴奋一阵子,觉得有了可以回去同小伙伴炫耀的资本。绝不去围观,尾随,或者起哄。那些演员有也平静,只顾走自己的路,从不留意有没有人注意他们。
见的次数最多的是郭振清。
一次是在长影厂的大门前,他撑着一把遮阳伞,正与一个人兴致勃勃地交谈。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听得见他那爽朗的笑声。这时,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就是非常想在他背后大喊一声“李向阳”。但这只是个想法,我始终没敢喊,只是站在远处,悄悄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离开我的视线。
还有一次,我在红旗街一个修自行车摊见到了“李向阳”。这时,正是“文革”武斗结束时期,学校都停课了,我像个幽灵一样,每天在街上闲逛。
“李向阳”郭振清穿着一身与普通人没有区别的便装,手里提着鱼具,正在等修车人给他修自行车。修车人显然与郭振清很熟,一边修车,一边同“李向阳”打趣,吸引了几个过路人在一旁看热闹。待自行车修好了,修车人对郭振清说:我要是化了妆,腰里别两把匣子,也不比你差多少,是吧?郭振清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那人们非常熟悉的很灿烂的笑……郭振清骑上自行车走了,修自行车人说,“李向阳”总来他这儿修车,电影厂停产了,没有事情做,就总去净月潭钓鱼……
“文革”中,长影很多人都挨了批斗。在街上,我见过三个人在凄风苦雨的黄昏中,手里提着小铜锣,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头上戴着高帽子,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自行“游斗”。这三个人的名字我只记得林杉(电影《党的儿女》的编剧之一)和袁乃晨。林杉是个瘦小个子,戴着一副近视镜,他夹在两个大个子中间,敲一下锣,喊一声“打倒三反分子林杉”。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文革”中的一个雨天,长影一宿舍的电车站点前围了很多人,电车被迫停运了,排了长长的一大溜。马路上的人纷纷朝站点跑去,在杂乱的人声中,我知道是有人自杀了。由于围观的人太多,我无法凑到近前。这时,我听围观的人说,这人是电影演员,有历史问题,正在接受审查,他趁看守的人不注意,赤脚跑出一宿舍的大楼,穿过马路,冲一辆开过来的电车扑了过去……人们还说,这个自杀的人叫张巨光,曾经在《刘三姐》里扮演老渔夫,也就是阿牛的父亲,还在《红孩子》里扮演老爷爷。第二天,我再次去那里,发现铁轨上什么也没有了,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见到田烈是在我进纺织厂当工人那年。当时,长影一些有历史问题被遣散到乡下的老演员,都陆续回到了厂里,因为没住处,暂时被安置在一宿舍的大楼里。我的一个是长影家属的同事告诉我,田烈也回来了,暂时被安排住在一宿舍。有一天我上班,因为电车脱轨,我步行向厂里走去,在路过宽平大路时,在一家饭店的门前见到了在电影《古刹钟声》里扮演老和尚、在《英雄儿女》里扮演炊事员的老演员田烈。那时,饭店还没开门,但是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这些人是等候买油条的人。在队伍中,有一个老人坐在一个小“马扎(简易折叠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盆,静静地等候着。我的眼睛一亮,这不是大演员田烈吗?我在一旁打量着这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注视了好一会儿才离去。田烈面无表情,安静地等待饭店开门。
孙敖是长影著名的配音演员,与向隽姝齐名。我在路上见过他几次,人生得很帅。当时,长影译制片分厂的演员拍了一出著名的话剧《钗头凤》,孙敖扮演陆游,向隽姝扮演唐婉,我非常想去看,但儿童票也很贵,不是六角钱就是八角钱,母亲没舍得给我钱,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长影的画廊里看剧照。
有趣的是,有一次,我弟弟的同学知道我爱看书,给我借来一个省图书馆的借阅证。那时书不好买,借阅证也很难办。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孙敖的,便问那孩子是怎么回事,那孩子说他和孙敖是邻居。这个借阅证放在我手里放了一段时间,又还给了那孩子。我始终没敢用,怕图书馆的人盘问我的身份……两年前,我在一本电影杂志上见到我的朋友、著名理论家朱晶先生的一篇回忆文章,知道孙敖已经做了古人。知道这个消息时,不知是为什么,我的心里竟然生出一丝忧伤。
“文革”的前几年,长影的演员经常会排演一些话剧,对外公开演出。就是这样的演出,我知道了殷秀岑和韩兰根。在一个名叫《柜中缘》小话剧里,他们扮演一胖一瘦两个差役。后来,我在街上看到了这两个模样非常好笑的演员,我记得瘦瘦的韩兰根手里总提着一根拐杖。他们都是三十年代大上海很有名的喜剧演员……
到了“文革”后期,长影又开始拍电影了。那时,长影在院外盖了一幢白色的招待所,许多来长影拍片的外地演员都住在这里,这些人里最有名的当属刘晓庆了。我每天上班走得很早,因此就有机会见到这些出来晨练的演员。这期间,我见到了散步潘虹、一边走一边做扩胸动作的张金玲等演员。还有的虽然脸熟,但我叫不出名字。
现在,我家已经搬离长影厂附近了。长影厂的原址也拆除了,包括那个一宿舍,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价格昂贵的商品楼。
原来的长影,那个人们在电影片头熟悉的工农兵塑像早已拆出了。那个长影剧场也变成了一堆废墟。整个长影,只剩下那个空荡荡的门楼以及门楼里的毛主[xi]塑像,再有的就是那幢让无数做电影梦的年轻人心驰神往的“小白楼”。
现在,每当我路过长影和一宿舍时,心里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这感觉很像当年重游沈园的陆游,只可惜,我没有可以题写《钗头凤》的粉墙和大诗人的才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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