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一九九二年,我阴差阳错地担任了单位一个部门的小头目,小名叫“副处”,如果从仕途(也是世俗眼光来看)上来讲,算是我春风得意的时期。四年后“扶正”,这也标志着我的“仕途”画上了句号。
尽管我对这种东西并不看重,但是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也觉得这些于我来说并非是什么坏事。有时,当有人叫我“某主任”时,心里也挺舒服的。我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吃五谷杂粮,而且人格也不怎么高尚,当然也不能免俗。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家文化单位,如果在这种文化人成堆的地方混上一官半职,算得上一件体面的事。尤其是对于我这种真实的学历仅有初中二年(而且还没读完)的人,在别人的眼里,算是个奇迹了。
我当时所在的位置,与冯巩扮演的纺织厂的工段长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你可以拿豆包不当干粮,但是你不能不拿“副处”不当干部。
好在这些年里,我这人活得还算真实,按老百姓的话的说,我这个人不怎么“装”,口碑还算可以。所谓是“装”,无非是这样几个意思——装腔作势,装正经,或者说是装犊子。
但是人性都有弱点,我也有隐藏很深的虚荣心。
当了几年“副处”,总是有点儿缺憾,正如古人所云: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行。在我的潜意识里,总想找个机会在什么人面前显摆一下。
这种事情,最好的显摆对象,就是旧日的同学了,尤其是女同学。
我在中学时所受的种种压抑,时刻想找到释放的突破口。
我所在的中学是全市的重点中学之一,我所在的班上,百分之八十的同学的父母都是高干,有人的父亲是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有人的父亲是市委的统战部长,有人的父亲是市税务局局长,还有法院的院长、大学的副校长……而我的父亲只是税务局的一个普通干部(或者说是小职员)。在这些公子小姐之中,我算是一只丑小鸭。因此每当老师让我们填写什么表格时,在写到父母的职业时,我都会感到很自卑。
我就像司汤达小说《红与黑》里的于连差不多,梦想有一天出人头地,在同学面前直起腰来。
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当时,我与一些同学还没有联系上。
有一天,我的同事刘庆章来找我,告诉我一个令我非常兴奋的消息。庆章说他出去采访,在某大厂(好像是什么铁塔厂)的宣传科遇到了我的一个女同学。
我虽然心里很兴奋,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做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向庆章打听我的那个女同学姓甚名谁及其他。
让我略感失望的是,庆章说那个人自称是我的小学同学,而且他说的那个名字我毫无印象。
我一直自认为自己的记忆力是相当不错的,如果庆章说的那个人是我的中学同学,我肯定会记得起她是谁的。问题她是我的小学同学,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我读小学的历史要比别人复杂一些,六年中,我在三所小学读书。先是在树勋小学,后来又在园东路小学,到五年级时由于我长期逃学,父亲在无奈的情况下把我转到了开运街小学。这就是说,我所接触的小学同学太多了,甚至连同学还没认全就又转学了。唯独印象深些的是开运街小学,因为这是我就读的最后一所小学,尽管我在这所小学只读了两年书,但同学总算认全了。在开运街小学,女同学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叫宋晓萍,因为她长得漂亮,与我同时担任班级的中队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宋晓萍有个非常出名的妹妹,也是我的同学,她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女演员宋晓英。
良心话,小学时代的女同学,都是一些青涩的杏子,发育尚未成熟,能给我留下印象的根本没有几个人。
大概是为了吊我的胃口,庆章对我说,你的那个女同学很漂亮。
庆章还告诉我,说那个女同学过几天就来看我。
一想到多年没见的女同学来看我,而且据说还很漂亮,尽管我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其实我的内心早就开始意识流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极力在脑海里进行搜索,寻找庆章说的那个名字,结果完全是徒劳。于是我又开始按漂亮这个指标,但头脑里查找庆章说的那个人是哪所小学的,结果依然是徒劳。女大十八变,即使当年漂亮,现在也未必漂亮。
不管怎么样,既然是我的同学,而且是个漂亮的女同学,怎么说也是件让人开心的事。自从庆章说了这件事后,我就一直盼着这个女同学的到来。
我甚至进行了一番设想,设想我与那个女同学以什么的方式见面,见面时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有没有必要招待她吃饭……
人都有低俗的那一面,而且我算不上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在等待漂亮女同学的那几天,我尽可能把头发弄得顺溜些整齐些,衣服也穿得整齐些,讲究些,虽然我不想刻意这么做,但我在潜意识的驱使下,下意识地做着这一切。
说句心里话,我并没有什么肮脏的想法,并没有想与那个女同学发生什么故事,我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将与一个漂亮的女同学见面,心里就会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我胡思乱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当我的女同学来了之后,请她去饭店吃顿饭。毕竟是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吃顿饭有什么关系呢,谁要是往歪处想,就是谁的思想意识有问题。况且,我已经决定了请庆章作陪,有这家伙在一旁,我能做什么呢,肯定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
按当时的消费水平,三个人在一家中档饭馆吃一顿饭,再喝点儿酒,怎么也得花个六七十元的。这钱就得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掏了,不能回家向老婆要,因为这种事你同她怎么也说不清楚的。
果然有一天上午十点多钟,庆章兴奋地领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进门就喊:你的同学来了。
我的这个女“同学”的形象令我大失所望——白白胖胖的,脸圆圆的,短下巴,戴一副近视眼镜,根本看不出一点儿漂亮,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女版胖翻译官。我真不知道庆章是眼神有问题,还是他成心愚弄我。
这个女同学显然是进行了一番修饰,无论是服饰还是发式,很容易让人看出修饰的痕迹。
尽管很失望,但对老同学,我怎么也得表现出热情来。
我的这个女同学注视着我,说了一句:你比过去胖了。
看样子,她是认得我的。
我也打量了她一下,试图从她的形象上找回我遗失的记忆。
庆章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插话,我们老同学见面,已经没有他的什么事了,他不走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在我这儿蹭一顿饭吃。
已经没有了热情的我,竭力保持着耐心,与我的老同学进行友好的会晤。我觉得这场面很像官方的某种接触。
我的这个女同学很健谈,她坐在我的对面,滔滔不绝地讲我们在小学时的种种趣事,说了很多我已经不记得的人和事。我看得出,她对这次同学见面非常兴奋。提起小学时的一些往事,她如数家珍,讲得非常开心,我却一无所知,如同鸭子听雷,为了不让她扫兴,我或是会意地笑笑,或是认真地点头,其实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完全是一种礼貌性的迎合——没办法,我不是说过吗,我在好几所小学读过书,听她讲了好一会儿,我还是没弄清她究竟是树勋小学的还是园东路小学的……
她一边说,一边问我:那谁谁谁经常来找你吧?
她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摇摇头,说自己不记得这个人了。
我的女同学笑了:你哪能不记得呢——我前几天还在街上碰到他了呢,他说你们俩总在一起喝酒。
听着听着,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同学”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的女同学瞧着我,感慨地说:唉,咱们的男同学中,现在就你们几个参军的还不错,其他的人都当工人呢。
话说到这儿,我彻底明白了,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是我的同学。
我已经没兴趣把谈话继续下去了,于是对她说:你肯定弄错了,咱们不是同学,我也没参过军……
听我这样讲,女“同学”吃惊地张开了嘴,好一会儿没有闭上,庆章也愣怔怔地看着我。
过了片刻,女同学缓过神来,笑了: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我哪能弄错呢。我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我就对人说,这是我的同学。
我突然问她: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问女人的年龄很不礼貌,我这是不得不问。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了一个年份。
我笑了:我比你大八岁。
她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我拉开抽屉,拿出我的身份证递给她。
她看了后,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复杂,自言自语地说:这怎么可能呢。
我向她介绍了我的简历,曾经在哪所小学读书,后来在哪所中学读书……最后我说:不用说,你的那个同学是与我重名。
接下来,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了。我的这个女“同学”立刻变得非常拘谨,站起身来,连连向我道歉。
我做出很大度的样子,说这没什么,你把我当成你的同学,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种缘分。
见时间临近中午了,我提议请她吃午饭,尽管我的态度很诚恳,庆章也在一旁帮腔,但还是被她拒绝了。
把我这个期待了好几天的女“同学”送到单位的楼下,我客气地对她说,欢迎她再来……
其实这个女“同学”挺可爱的,尽管她不漂亮。就凭一个名字,就认定我是她的同学,而且还发现我“胖了”,这样莽撞而直率的人能不可爱吗,她的造访为我平淡的生活平添了一些乐趣。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到这个女“同学”。
几年前,我的小学同学张振民来找我,说领我去见一个人。我问是谁,他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振民是市政工程处的处长,有专车,我坐他的车来到了位于绿园区的东方饺子王分店。
进了饺子王分店,找了个包房,落座后,他取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了片刻,一个面庞清秀、气质有几分高贵的中年妇女出现了。
振民笑着问我:你猜她是谁?
像获得了某种灵感一样,我竟然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她的名字——宋晓萍。
以我的眼光,我认为宋晓萍要比她的妹妹宋晓英漂亮,只是皮肤比妹妹黑一点儿而已。
振民告诉我说,这个饺子王分店是他们的“点”,平时招待客人都上这儿来,有一天,他无意发现宋晓萍所在的药材公司就在饺子王分店的楼上。
这次是真正的老同学聚会,尽管只有我们三个人,但是很开心。令我惊异的是,虽然人到中年,宋晓萍依然很有风姿,依然算得上漂亮。
我们问起她妹妹宋晓英的近况,因为宋晓英也是我们一个小学的同学,只是比我们低两届。宋晓萍说,她的妹妹这几年一直在上海,经常到各处拍戏,她们姐俩也难得见上一面。我问:她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我这样问,证明我对名人是很关注的,也表示我同学的关注。因为是名演员的姐姐,对此类问题已经厌烦回答了,她的回答明显有敷衍之嫌。宋晓萍淡淡地说。她妹妹离婚这么多年,始终没再婚。妹妹的孩子,基本是她母亲带大的。
吃完饭,我们三个当年的小学同学在一起合影留念。尽管同在一座城市,但见上一面也不容易。
与宋晓萍分手后,在送我回单位的路上,振民告诉我,说宋晓萍也离婚了。我惊讶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振民说也就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我听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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