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根一根地吸烟，烟雾遮住拧成死结的眉头，不声不响地，而我心里像开了锅的水不平静。他老了，明显的苍老了，刻在皱纹上的忧烦比我亲生母亲离去时留下的伤楚还难抹平。就在前几分钟前，我把盘盘碟碟摔得粉碎，原因就是父亲要续弦。空气凝结了一般，烟雾盘绕着，我和父亲以沉默对峙。



我们僵持了几天后，面对父亲的长吁短叹，不忍再让父亲难堪，也不忍中年丧妻的父亲孤单下去，我勉强同意父亲把那个女人带回家来。父亲那几天小心翼翼地说话，轻言轻语地很有失他做军人时的威严，但看得出，他藏在眼角里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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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事先父亲提醒过那女人我的小性子脾气，那女人站在我面前时，一脸慈详，眼角微微地翘着，天生的笑脸，可我怎么看，也难捕捉到我与亲生母亲骨子里的亲近。我没拿正眼看她，只是礼貌性地喊了声阿姨，示意她坐下。她很热情地拿出事先买好的水果递给我，我用手挡住，面无表情地只顾盯着电视节目看。她的手停在半空，犹豫了几秒钟。我的心稍稍得意。而她摇了摇头，并不生气地起身，就像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一样，轻车熟路地打扫起我和父亲制造的乱摊子。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心存一丝感动，我只是想，我与她不过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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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迎娶她进家门时，我借故同学聚会不参加婚礼。父亲要我喊她妈妈时，我别着口喊阿姨。父亲为此很有些生气，对我厉声训斥，我强着脖子与他顶嘴，父亲几欲动手，终是被阿姨拽着胳膊阻止，阿姨说孩子还小，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我们一家和和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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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自己占了上峰，暗自高兴了一回。可我也隐约地觉出一分压抑，阿姨的话少了，更加轻声细语说话，她和父亲一起时的笑声也少了，更多时候，是阿姨埋头洗衣、做饭，上下班，做在沙发上编织手里的毛线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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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做饭很讲究，普通的饭菜能做得花样翻新，倒很适合我的胃口。时间稍长，走在外面，有邻居夸我，这孩子比以前白胖了点，长得越来越水灵了。阿姨脸上漾着笑，眉眼舒张了几分。我很有些不屑，心想，这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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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父亲送我去岗前培训。第二天天气很热，黑压压的云挂着水滴没商量地压过来，没带伞的我，看着同学各自散去，站在培训班门口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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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心越来越凉，只能挨淋挨饿了，我心里嘀咕着，要是我亲娘在，我能在这里挨饿吗？有些怨天忧人，自艾自怜地蹲在门边，抱紧了肩给自己取暖，眼泪不由分说地突破自尊防线涌将上来。分不出泪也分不出雨，我陷在母亲的音容里，于虚幻里的过去，寻求一丝聊以安慰的温暖。不知过了多久，我面前多了一双熟悉的脚，头顶上遮了一片天，很意外地竟是阿姨披着雨披，打着伞来接我。“阿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第一次这样虔诚地喊她，毕恭毕敬地接过伞。阿姨很有些谦意地看着我：“真不巧，你爸爸去省城了，都是阿姨不好，只顾得洗一大家子的衣服，忘了外面下起这么大的雨。”第一次因为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我的心头一紧，眼里酸楚的溪流又一次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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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教我终生难忘的莫过于一个女人天生里母性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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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一后地回到家，由于雨淋和体质弱的缘故，我高烧不止，以至烧到意识迷糊。阿姨慌张地请邻居把我送到医院后，我已几近昏迷。打上吊针，一切安顿好后，她将煮好的姜水一勺勺地喂进我的嘴里。我在潜意识里，感觉到亲生母亲的体温，母亲的手一遍遍轻抚我的额头，拨开凌乱的流海，一次次深情地呼唤我的名字。我的意识仍是混乱的，母亲音容很近，甚至贴着我的气息，妈妈，妈妈，我含糊不清地喊着母亲，然后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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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退去后，那些梦境里的画面似乎并没有走远，阿姨一手端着盛着姜烫底的碗，一手放在我额头上，扑在床沿边，面容慈详，很安静地睡着了。



我坐起身来，惊动了阿姨，鼻子再也控制不住地酸涩了，多日来对阿姨的不敬和失礼，羞愧满怀地让自己举措不安。怀着满心的真诚，我第一次对面前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女人深情地喊了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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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7-23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