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父》之二

陈仁寿师父是一个大型机械制造厂的车工，是我下放劳动时的一个师父。他矮小清痩，四十多岁年纪，沉默寡言，不好交际，只知闷头干活，一般不参与工友们的打闹嬉戏。技术一般，但干活认真仔细，很少出次品和废品。

他开的是一台前苏联的大六角车床，主要用来加工大活塞环和大齿轮胚，很少有其它活。大活塞环是铸铁件，很像一个大项圈，圈的直径大约四百毫米，宽度和厚度大概是十二毫米。两道工序，有两套专门的卡具，一套用来车外圆，另一套用来镗内孔，一次可加工三十个，车起来很快，就是装卸活比较麻烦。大齿轮胚是铸钢件，直径也差不多是四百左右，齿部五十左右，轮毂处八十毫米左右厚。也是两道工序，先卡住轮毂把外圆、内孔和大平面车好，掉头卡住大外圆，再将另一侧大平面和轮毂的外圆和平面车好即成。

这两种活因为后面还有其他工序，精度要求都不是太高，就是一个脏、一个累。车活塞环时，乌黑的铸铁末一会就弄得你鼻子眼和鼻子两旁都是黑的，即使戴着帆布手套，一会手也会变得比黑人的手还黑，因为黑人的手掌还白一些，而你的手掌比手背还黑。工人们洗手用的不是肥皂，而是用锯末、细沙、碱面加上黄油自制的“洗手膏”。因为一来是肥皂根本洗不下那些铁黑油污，另外每月两条肥皂也根本不够用的。而车齿轮坯虽然没有车活塞环时那么脏，但是却很累。你想，几十公斤重的铸钢件，一个班下来要搬上搬下几十次，能不累吗？同时还要不断的夹紧卡盘、转动刀台、摇动拖板、对刀、车削、测量、车削、转动刀台、摇动拖板、对刀、车削、测量、车削、重复几次，最后松开卡盘、卸活、抱下来，再抱上另一件、卡住、找正、卡紧、摇动拖板……开始另一个循环。每天几十次的这种循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陈师父有个业余爱好，就是钓鱼。每个周末差不多都要去，一个是喜欢，另一个也可以给家人带来一点动物蛋白营养。他家里有父母亲、妻子和四个都在上学的孩子，共八口人，只有他一人有正式工作，妻子有时打点零工。他是四级工，每月六十来快的工资，家里的经济状况可想而知。因此他几次叫我到他家里吃他钓的鱼，我都没去，我怕去了不吃会令他不安，吃了，我怕他的孩子们的眼神。

经过几天后，他发现我真像我说的那样是干过的，就放心地让我干，他在旁边打下手，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满意和轻松。我这人天生爱琢磨，干着干着我就琢磨开了，铸钢件是最费刀的，因为它的表面有一层很硬的壳子，刀尖如果一下切到超过那层硬壳还好，要是毛坯不太规则，一刀不能切过所有的硬壳部分，再硬的合金刀头，不一会儿就被磨秃或干脆被崩掉。因此一个班下来经常要换四五次刀，每换一次刀，就要重新调整和记忆刻度盘上的读数和不断的测量，很麻烦的。因此，少换一次刀就可节省不少时间。于是我就琢磨怎样可以省刀。

要想省刀就是一次吃透，不让刀尖总在硬壳上碰撞。可吃刀太深，切削力加大，刀具、机床是否能承受得了？但是不试怎么知道？于是我首先利用我从我的刀具大王纪师父那里学到的绝招，将车刀重新磨过，加大一点前角和刃倾角，以减少切削阻力，减小一点主、副后角，以增大刀具强度，用油石把刀刃和刀尖仔细的磨出很小的倒角，以减少它们崩刃的机会。然后我就开始试验。

首先把进刀量调整并固定在0·2毫米（超过刀刃倒角一倍），再慢慢的试着逐步增加吃刀量，从平时的最大吃刀量5毫米开始，很轻松，8毫米，没感觉，10毫米、12、15、18、20毫米，还是很轻松。这时应当说已经基本满足需要了，可我想要看看到底最大能吃刀多深，就继续试。直到最后达到35毫米时，才闷了车！闷车就是机床的动力已经无法再满足你的需要而哼叫一声不转了。哈哈！这床子劲太大了！我赶紧停车退出，换了把新刀（一闷车，那把刀必然毁掉了）。立即把师父叫来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因为我在试验的时候，不敢让他这个胆小的师父站在旁边着急啊。

原来　“老修”（就是前苏联）的床子最大的特点就是笨重而有劲，因为他们设计的保守系数很大，因此其动力性能往往是标称的一倍半到两倍，所以让我创了新纪录。此后我们再加工齿轮胚的时候就再也不用两三刀了，而是一刀成活！师父很高兴，又一次叫我吃鱼！

我们当时是两班倒，另一个班的师父看到我们一下子多干出好几件活，十分奇怪，经多方打听，知道了我们的奥秘，心里有点那个。加上他是个受极左思想毒害比较深的年轻人，对我这个下放改造的臭老九本来就没有好感，于是就向军代表告发了。告我破坏设备，企图造成停产，从而达到我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恶目的！这还了得，这可是现行反革命罪啊！军代表马上进行调查，经查证，我确实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而进行的改革试验，虽然有点冒险，但动机是好的，又没造成任何损失，不予追究。

我当时觉得很庆幸，也没有多想。可是在我即将离开时，我们的大组长王师父告诉我当时调查此事的经过时，我才大吃一惊！

原来，当我师父知道那个人到军代表处告了我刁状后，从不求人，又不善言辞的他，挨个的求组里每一个师父救救他的徒弟！他话不成语，只是一个劲声泪俱下的向人家说：“他都是为我，是为我，别害他，别害他，求大家帮帮我，帮帮我……”。在大家的一致证明下，我才得以躲过一场大难。就在那天军代表宣布了不予追究决定的交班会后，平时老实巴交，连骂人都不会的师父，在下班的路上堵住了那个告我状的年轻人，也不说话，上去抓住他的领口，噼啪噼啪就是一连几个耳光！那小子吓呆了，旁边的几个工人师父也都愣住了，没想到他还会打人？而且是打一个比他高、比他壮、更比他年轻的后生！这些都是在我临走时组里的师父们告诉我的，因为我师父告诉他们不要对我说。

多么纯朴善良的师父，他不声不响，却一直把我当作他的孩子一样地疼爱和保护，不惜软语求人，竟敢出手复仇，可亲，可敬！令我终生难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