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天天流逝。时间不是永恒，爱也不是，所有平淡的惊心动魄的爱也必将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匿。而时间的流动方式却是永恒的，这种残酷的流动让人无奈而绝望。但是人类却依旧在进步，人性依旧在升华。我以为是因为在短暂而无奈的人生中，总会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在不停地闪烁，时刻提醒你，活着其实挺好的。

真没想到，四年后秋天的某一个下午，我竟然会接到春华的电话。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包括友谊也将被淡忘。事实上不是，当我听到那久违了的声音时，心立刻便狂跳起来，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不过就是猜我也只能去猜她，有时猜错了名字是会伤人的。于是五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终于又见到了久违的春华，在那条当年我们曾一同走过的路上。

春华比四年前丰满了些，白色旅游鞋，浅蓝色牛仔裤，间以亮格的深灰无袖上装，标准的春华装扮，干练、洒脱、与众不同。

看着从人行道上渐渐走近的春华，我用药过敏似的心慌意乱。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们之间其实还很陌生。不知为什么，相隔越近，心里却越是觉得遥不可及。我甚至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开头，好在春华是那种善解人意又生性活泼的人，渐渐的我有些放松了。

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长得多，近一天半的时间，我们在这座不太熟悉又不太陌生的城市不停地走来走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想想自己也真是没用，来时就想好了要去的几个地方，见面后却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是忘乎所以，相反是因为紧张、不知所措。还有就是陌生，是的，陌生。即使我在心里曾经千百次叫过她的名字，但那终究是一厢情愿。面对着满脸纯真泰然的春华，我只能去表现得象个真诚的朋友一样不露心迹。毕竟我已不再是一个狂热的少年，毕竟我们的肩上都负载着不可下卸的责任。不过，感情总是不由自主，在不由自主中我还是犯了一个让我后悔了很长时间的错误。

第二天午饭时我们都喝了一点酒，回到客栈时离分手时间已经不能用小时计算了，而她又在不停地接到关于订购当晚返程车票的电话。间隙里我们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当她确定当晚肯定成行时，我突然涌起了一阵渴望表白的冲动，尽管我的表诉斟词酌句，但还是让她感觉到了深潜在我心底的倾慕。直到春华说你已经影响了我时，才发现我说得实在是有点多了。

七点十分，我们上了同一辆的士，分别的气息立刻罩得我全身发紧。虽然她并不是要马上离开这座城市，但我知道再见已经是遥遥无期。

我默默地坐在车内，坐在春华身边，闻着秋风送来她特有的淡淡清香，无话可说。她没有象往常一样把头发束在脑后，微黄轻柔的长发被车窗涌进的轻风撩动的飘逸动人，美丽的面庞静若止水，让人不敢目视。忽然之间我觉得周围一切似乎已不复存在，心柔软的象要化开，我渴望匍匐在她脚下，亲吻她践踏过的每一粒尘土，成为她永远的奴仆，为她去献出一切，为她所爱的任何一个人去献出一切。过后想来，就是在这一刻我彻底爱上了她，我的心已不再属于我，永远。

我已无法记起在车上说了些什么，最有印象的是她手里一直把玩的两只发卡，两只普通的发卡在我眼里贵若天物，本想讨一只来做永远的护身符，想来想去还是太过份了。

没有可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去的地方，我还是回到了客栈。

跪伏在春华刚刚坐过的沙发上，思绪散乱的一塌胡涂。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竟然睡着了。在双膝酸痛中醒来，天已黑透了，物影朦胧，真有一种不知今昔是何昔的感觉。开灯看表已是八点四十，离开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想了想还是要去车站。

出租车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不想催促司机，也没有当面为春华送行的奢望。只是想去车站待一会，当然不是不想见她，而是觉得不合适也不太方便。何况她已陪我度过了一天多的快乐时光，我不仅知足而且已太奢侈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让那列幸运的火车渐渐驶离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在那一刻让我祈祷，愿我心中圣洁的天使一路平安，一生平安！

出租车快进站时电话响了，打开一看竟是春华，她有预感似的问我在哪里。车站门口，我说。那你上来吧，春华说，我在进站口等你。此时距开车时间仅剩十五分钟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措手不及的时刻。下车后，我凭直觉冲向候车室大门，没想到站前正在施工，在人们的尖叫声中，搅拌机喷出的混凝土把我右脚覆盖的严严实实，水泥砂浆泼溅得到处都是。更要命的是我抽出脚后绕过铁围栏竟然跑进了售票大厅，从售票厅出来我又跑到了行里房门口。那个围着几块破帆布的进站口我曾无数次走过，可就是找不到，后来我想这便是慌不择路了。在此期间春华来了两个电话，第一次她告诉我在二楼，第二次我没来得及接。

等我把滑行梯上的人撞得东倒西歪跑进候车室门口时，离开车时间已不到十分钟了。想来春华也很急但依旧微笑着，说，上次没送成挺遗憾的，所以给你打了个电话。而我除了内疚便是催她快走，竟连句一路顺风之类祝福的话都没有说。

看着美丽的春华跑过人行通道时略显着急的身影，我真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算了。

懵懵懂懂回到旅舍，连抽了几支烟才缓过神来，使劲甩甩头，怎么了这是？我问自己。

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索行打个电话吧。半个小时后拨通了春华的电话，只听她说座位还不够，人又老多老多的……电话断了。没办法只好发个短信，祝一路平安！最终也没能当面向她祝福。

客房内清冷孤寂，就在两个小时之前，这里还充盈着我巨大的幸福，而今唯一与我相伴的只有那只春华留下的那只空水瓶了，似乎在向我证实，这一天来，我们真的曾在一起。

我把玩着那只空水瓶，把它贴紧面颊，似乎想要感觉上面是否还有春华留下的一点点余温。

夜色铺天盖地，就连窗外涌进的秋风似乎也夹携着浓重的夜的气息，良久良久，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直到饭店的保健中心打来电话，才悚然惊醒，看看表已是子夜时分。明天还要赶路，无论如何，衣服上的水泥污迹得清洗一下。

我懒洋洋地从衣兜往外掏东西，突然手指触到一枚硬币，心便随之一紧。下午春华买水找回一枚一元的硬币，随手便给了我。她说，看你一直玩着一枚硬币，送给你吧。没想到它竟成了我此时唯一的寄托。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放入了挂钥匙的钱包内。然而很快我便沮丧起来，困为我从左侧的衣兜又找出一枚硬币，我颓然坐到床上，为自己的粗心懊悔不已。

我开始苦苦思肘如何才能识别出哪一枚是春华送给我的呢，忽然想起今天上午陪春华去医院看眼睛时，我曾用自己那枚硬币为她卜挂。当时我预定的是硬币落地后如果是国徽，她的眼睛就平安无事，而我刚刚翻看的那枚似乎没有看到国徽图样。内心一阵惊喜便马上找来看，果真如此，春华送我的那枚并没有国徽图案。找来牙刷把它清洗干净后收好，心情也随之好多了，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有了一件永不离身的护身符，它会陪着我走过今后所有的风雨岁月，直到永远，直到永远的永远。

心情好了些，便想着把上衣也洗一下吧。没想到上衣兜里有一份更大的惊喜在等着我，那是一枚碧绿的树叶，绿的仿佛要化掉一般。

午饭后，我们从书店出来，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红日当头，雨丝却象漫天金线直挂而下，也就是文人们常说的太阳雨。春华从包里拿出一把精巧的小伞，我要来为她打着，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激动的不能自持。更要命的是春华竟然逍遥自在地哼起了一首叫小雨伞什么的歌来，一种巨大的幸福象持续不断的海浪冲击着我的心扉，我几乎被这种幸福所哽咽，窒息，直至全部淹没。就算现在让我死去，也已满足了，当时我想。

好景总是不长，仅仅几分钟雨便无情地停了。再不情愿，也得把伞还给春华。

走在一排巨大的沿街树下，心情象雨后的城市一样旷然心怡。伸手便可摘下一枚翠绿的树叶，是北方常见的那种落叶杨，叶子饱满规则酷似心状。春华咬着一枚绿叶，慵懒地走在走在城市午后的街头，清馨得象刚刚飘落的太阳雨，我的心也为之柔软细腻，一种无与伦比的温柔几乎要润湿了双眼。

走了一段后，春华随手把那枚幸福的叶子扔到了地上，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犹豫就拣了起来，轻轻折好装进了上衣口袋。

叶子依旧完好湿润，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根部有两个浅浅的印痕，不由得想起春华那白润整洁的玉齿。一幅画面便又铺展开来，如梦如幻，竟忘了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刚刚还一无所有，此刻却象一个酷好收藏的人倾刻间便得到了两件上古的珍品，心情也因意外的收获激动的无以复加。

不觉已是午夜时分，关灯上床却没有一丝睡意。窗外依稀透进微茫的灯光，远处的工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城市的经脉，不时有火车汽笛鸣响持久而尖锐，余音中却又传递着说不尽的寂寞单调。

我就在这样的夜晚，在一个不太陌生的城市清冷的客栈，辗转不能入睡。思念参杂着浓重的寂寞一点点又弥漫开来，挥之不去，欲说还休。而此时，我倾心爱慕的春华正满身疲惫颠簸在辽远的星空之下，我知道，今夜我无法安然入睡。

天色微明，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旅店。顺着那条我们一起走过的马路，默默走向广场，走向车站，我知道昨日一别也许就是永远。

我昏昏沉沉地登地上了返程的客车，脑际全是春华的身影。一想到再见时的缈茫，双眼便不由的酸涩起来。就这样，一路走来，一路想去，却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最后竟连春华的相貌也变得模糊起来。直到客车到站，看着一如继往不息的人流，熟悉的街景，立刻便又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日子过的平静而乏味，在平乏的生活中日渐长大的是一份无法割舍的思念，一天天流成我的血液，长成我的骨骼。让我在存活的每一个分分秒秒都会记起，我活着因为我爱着，所以我愉快而充满自信。是的，愉快而充满自信，这便是我眷恋和思念的真正缘由。

二00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八点五十二分。手机短信：“要考试了画过些日子再画。”手机显示：发信人春华。

这是我收到春华的第二条手机短信，那天早上我正在工行办理贷款手续。看完后心情激动不已，本不想回复怕打扰她却又忍不住。回了一条信息后一整天忐忑不安，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自八月三日回来之后，我一直生活在一种无助的回忆中。每天想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不停地回忆和春华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偶尔拿起笔来却又无从落下，内心空寂的象是秋天被收净的田野。

中秋节说到就到了，往年的中秋是什么样子已记不得了，今年的中秋节却实在是个好日子。天更高了云更淡了，一大早阳光便灿烂象一个人的笑脸，神色愉快而且激动不安。因为这个人一上班便收到了一张包裹单，发件人明明白白写着春华的名字，内装何物后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画字，这便是春华说得要过些日子才能画的那幅画。分手时她曾说，回去后我会送你一幅画。一上午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办公室转来转去，逢人便傻笑。象个农民不小心从地里刨出个金元宝，想让别人和他一起分享内心的狂喜却绝不肯告诉人家什么原因。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打开手机又是一份惊喜，三个小时前的信息刚刚收到，几句诙谐的调侃，一句中秋快乐。知道吗春华，那是我们分手至今唯一一个让我激动而又快乐的日子，第二天便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

从邮局取出画回到办公室，轻轻拆开后舍不得扔掉包装便全部收好，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画共两幅，一幅叫凝眸，画面是一只粟色小猫和一枝寒梅，我不太懂画，但能感觉到画面舒展十分传神。第二幅画得是盛开的荷花，花展闻香叶绿欲滴，一只海蓝色水鸟在独自飞翔，空白处是一句诗：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看着这句话，一时间我陷入沉思。

我虽生性愚钝，但还是读懂了这句话的含意。虽说认识至今，我没有坦坦白白象她倾诉过什么，但以春华的冰雪聪明已经意识了深潜在我心底的爱慕。她在告诉我，把美丽的记忆留在心灵最纯洁的地方，不要沉溺，不要用任何实质性的东西玷污美好的情感，爱本无私！

事实上这些天我同样在思考，我如此心不在焉苦苦相思，究竟在期待什么？她有幸福的家庭，有对她关爱备至可以斯守终身的爱人，我爱她这不怪我，因为我无法左右自己的情感。可如果长此以往，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无法想像。假如因此让她心有不安，这种感情不仅自私而且实在是无聊已极。

上次分手后我的情绪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回来后不想理人不想说话，工作丢三拉四，每天沉溺在不尽的思念的无边的失望中不能自拨，我想这绝不是春华想要看到的。

佛说，缘起佛灭。我们相识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相互感觉不错，成为一种难得的朋友。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经历着自己的情感历程，留在彼此心中的是一份淡淡的牵挂和永远的祝福，这，便是今世的缘了。而这种情感也会因为那祝福和牵挂一天天纯洁起来，长成我们面对人间风雨的强力驱动，自信的泉源，这已足够了。我再没有理由沉溺在暗恋的旋涡不停地诉说万般无奈，而真得该感谢上苍，能让我在有生之年与春华相逢相识，除了为她祝福好运祈祷快乐我还在奢望什么？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

有一天，我在一条美丽的河边遇见了一位快乐的天使。她对我招手微笑，告诉我她会成为我的朋友。我因为她的微笑而觉得世界越来越神奇美好，并对自己的人生充满自信，我爱上了她，而我唯一能做得就是为她祝福。那我还在叹息什么？我发现我在不断地自造羁绊，竟自沉沦其间不愿自拨，我好自私。

就这样，我写写停停。不停地解剖自己，不停地回忆与春华相识后的点点滴滴，不停地自问自答，虽然思绪依旧有些散乱，心情却已渐渐明朗起来。而曾写过的一些句子一如昨日的风景变得宁静而清晰：

我将在你来自白雪世界的微笑中

抬起头来

以你沐入寒秋的不变身姿

独自走完这段回家的旅程

在所有星光闪烁的夜晚

仰望北斗，默默祝愿

那一株美好高洁的秋兰

永远挺立在灿烂的星空之下

写到这里，我想我真该结尾了。说实在的，从写下第一个字开始，我就知道这将会是我写的最艰难的一篇东西，因为我不知道我将如何结束，而且除我之外将再不会有人看到。可现在我却希望有一天，我会把它送给你看，春华，知道吗？你真是那个美丽的天使！你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对我说：“让我们把头转向群山，群山会给我们以帮助。”你总是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告诉我并让我坚信坚守：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于2003年9月29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