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晚风摇响那串风铃依然绝情

发表于-2007年07月22日 晚上7:47评论-4条

他知道,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清晨,他专程转了几路车到郊外,采来一束淡青的野菊花,又摘了几枝绿茵茵的狗尾巴花。草叶上还泫着几滴清凉的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露水。拿一条细细的白绸带小心扎了,抱着这束野花他又去转角的亮儿花店。他选了十八枝百合,用红绸带扎起来――他想给她过最后一个生日,他只能提前给她过生日。

花店卖花的女孩用怪怪的阳光看着他,问他为什么不选择粉红的月季或者金花的大理菊。他摇摇头,他了解她,清淡的她不喜欢那种虚假的热闹和浓郁的佛气。

他和她就是在这间花店认识的。

一束纯净的百合,一张白皙的脸,还有一双清澈纯净的眸子――无人能拒绝美丽。他不由看那女子。

女孩也正在看他。

――一辆轮椅!女孩身下竟然有一辆轮椅。他的心不仅一颤,美的东西为什么往往要有残缺呢?

说不清当时的感觉。他走过去,推起轮椅帮她走出店门。女孩轻轻对他笑笑,没有羞涩,也没有寒暄,仿佛他们早已认识。女孩低头嗅嗅手里的百合,柔柔地说:“好香啊”!

那情景,他和她都不会忘记。

还是那个夏天,他和她又相遇了,在医院的荷花池旁。她静静地坐在池塘边上,身穿一件纯白的连衣裙,素雅地像一尊玉雕。她在静静地看一池风韵卓越的白荷。

他站了好久,在她的身后。默默看她。

她终于发现了他,问他为什么来医院。他只说身体有些不舒服。反问她,她柔和地笑了,眼睛里掠过一抹淡淡的快慰。她说她的腿再做一次手术也许就能站起来,就能慢慢恢复,就能像以前一样走路了。

在医院的日子,每天傍晚,她都要坐在荷花池前,看微波不兴的绿水,看粉嘟嘟的荷花,看摇曳生姿的浮萍。远山青烟如黛,白色的楼群在夕阳下格外壮观。他陪在一边,默守她的沉寂。

她喜欢弹吉他。轮椅为她设置了一个楚楚动人的背景。低垂眼帘,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屈伸,将一串舒缓优美的音乐轻轻拂落,那些乐符似高山流水又若旷野幽林。听着她的吉他,他常常想起梵高的油画。她手指间拂落的乐符荡漾着他的眼睛,还有一颗心。

他写了一首名为《心泉》的小诗,送给她。她读着,皎洁如月的眼睛深深沉醉,仿佛在谛听一种微渺的天籁。

“你是南国诗会的会员吧”。

他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平静地挥挥手里的诗稿,眼睛里掠过一丝调皮的狡黠:“而且,我还知道你的笔名是冰夫。”

他吃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杀在青幽幽的石板上,似一支忧郁的小提琴曲。

看夕阳,是他无奈情感的一种宣泄。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燃烧出像夕阳一样的灿烂。但他还是喜欢看夕阳的悲壮、狂放、热烈,那一大片浓厚宽阔的红光像他燃烧的心,在空旷里无所顾忌地拓张、展开、弥漫……他需要领略这短暂但壮烈的美丽,这周而复始的燃烧,周而复始的毁灭,然后在满天星星来临的暮色下无憾地博得美的永恒。

她也喜欢看夕阳,如他。

那时,她默默坐在渡口,喜欢看艄公从空濛的烟雾中撑出一串响亮的号子,喜欢听老艄公挂在船头叮叮当当的风铃剪开“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意境,喜欢看夕阳辽远的静谧。

她不是江南人,妈妈对她说起过。分娩她时,那天的雪下得好大。天地都昏昏洞洞,仿佛结成了一块巨大洁白的琼瑶。她姓白,于是母亲对父亲说,就叫她白雪吧。但在她的意识里,雪只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她成长在江南。

雪花比桃花还要薄命。

可怜的妈妈,竟然瞒了她那么久,竟然独自承担了那么多……·

她最终没抱怨什么,静静接受了无法更改的事实,就像五年前接受那辆冰冷的轮椅一样。妈妈以为她吓傻了,抱着她,摇动她,泪水如泉,流在了她长长的如瀑布一般的黑发上。她还是那么安静,那么恬然,白皙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绝望,甚至没有伤痛。

“妈妈,我不还好好得在你的怀里吗?”

纤弱的她不是不懂抗争、珍惜。但她无奈与命运,尤其疾病。

夕阳,燃烧得那么从容。带给人的不是灰暗,不是悲恸,而是一片辉煌的璀璨,一片浓烈的悲壮。她不愿留一个灰色阴沉的形象在亲人的心里,给这个美丽的世界。

依旧轻摇轮椅,依旧静静在许多人的目光里走过小巷大街。她的脸上永远悬挂着微波不兴的笑容。似乎一切如常,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盛他的一腔真诚。

她很佩服他,喜欢他的诗。他坦荡而执着地追求着自己的梦想,他的爱。他的痴狂全在他的诗里。最初注意他是因为他的名字。花店相遇,她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会一下联想到《诗神》上刊登的那双深邃的眼睛。只是她没想到,才锋毕露的他会和她生活在一座小城。她庆幸自己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遇到她,庆幸和他的相识。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认识一个人只有六十亿分之一的可能和机缘,不是佛也说过修炼百世方能同舟吗?

十七岁生日,他送她一束百合。花笺上写着:

“一万光年变化

星与星的位置

心与心的和谐

却是永恒”

字迹很美,像他的诗。

小雨,淅淅沥沥的。她天真地笑着嚷着要到青石小巷去听雨,淋雨。她说她与雨有缘。他默默跟随着她,陪她,为她在南国的细雨里撑起一把淡紫的小伞。雨打青石,发出清脆的声响,雨花开在瞬间,又瞬间凋零。他忽然想到了诺亚方舟,想到了亚当夏娃。

他们谈起自然冥归的三毛,谈到列夫•托尔斯泰的清贫淡薄,谈到曹雪芹的不朽巨著《红楼梦》,还谈起优美的乐曲《梅花三弄》、《阳光三叠》,谈起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高山流水》…·

他使她忘掉了自己的生命只有短暂的半年。

她也使他忘掉了潜伏身边的白雪病。

看着夕阳,她告诉他,有一天,她会走入,似一缕青烟。哦,不,纯洁的女孩,化烟而去的是我啊,而不是你。

她感觉自己的心忽然湿漉漉的有一丝疼痛。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真想告诉她,他不愈的病已是晚期。但,他不愿在纯洁无暇女孩的心灵之壁上再镂刻伤痕。为什么让不和谐的病魔破坏这份安静和从容呢?他看着她消瘦的如青竹一样的腿,天,如果老天让他多活一天,他唯愿多带给她一天温馨的日子,给她一片散不尽的芳馥。即使,她永远站不起来,只要她的心常绿,她的脊柱就不会颓然倾倒。他感到,他有一种不可回避的责任。一定要让这个女孩快乐,这是他的满足与内心的欣慰。而且,她以她的纤弱真诚包括她细腻的情感默默接受了他的关怀鼓励,同时又反馈给他更多的柔情,更深的真诚。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对他说,不要再来看她。她要回北方去,回到那个她梦萦魂牵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故乡去。她要采集雪花,采集神话,然后也变一朵洁白轻盈的雪花。

他竟然信了。他没有理由不信。他说希望她能给他写信。她哭了,他第一次见她哭。

她送他出来。那天,她的话很多。她说盼他早日回到校园,考上大学,然后做一个真正的诗人。那天的路突然变得很短,她送给他一首小诗,说是受他的熏陶写出来的。他展开信纸,一首小诗飘入眼里:

栽一棵菩提

于暮秋

让绿

伴我随风远去……·

而他,竟然不曾料到,那是一份婉约的遗书。

也许,他根本不曾去想。那种遥远的念头,对她,是亵渎,是残忍的破坏。

他的心酸酸的,沉沉的。他以为她去了北方。有一份牵挂。

以后的日子,很长很苦闷很空洞。

再按动门铃时,她家的门没人开。

十月,江南的雨季再次来临。天,阴着。雨,一片迷濛。有电话找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怕,有一种很奇怪的无法言喻的预兆。握着话筒,他说他不在。对方不理,用强撑着却遮不住浓浓痛楚的沙哑的声音告诉他,白雪去了,骨癌。瞒着他,是她的主意。

他呆了过去。

再看见她,是躺在白床白单子的殡仪馆。一件白色的毛衣,似第一次见到的那样,那么安静,那么淡然,那么柔美,那么平静。但她的神采依旧。他一下便想到了那首诗,想到了她说的话。她化为了一片雪花,一片轻盈洁白纤细的雪花……

雪,为什么,你要留一个爱的谎言?为什么,要让我承受一个善良的欺骗呢?

他想起她的诗:

我伸出手把你迎接

你盈盈一笑

匆匆化为清河一滴

雪,那是你吗?果真是你吗?

我承受死亡之痛,为什么命运也牵着你走近,让我们彼此藏起一个谜底?雪,你是怕我的世界蒙上一层阴郁一层怜悯吗?

她走了,化成了一枚雪花,一滴清水,一缕青烟,如她所说。

“白雪,妈妈去送你。”泪濡双颊的母亲捧起一个小小的蓝色的骨灰盒。他伸手搀扶她。他想起了他和她一起在一个傍晚走向夕阳的情景,那天,正好一家音像店里放着一首歌: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却上心头……

那一季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十多天。似乎为她,也为他。

他的病再次发作。从医院出来,他的妈妈搀扶着他。

两个月。大夫怜悯的目光刺的他的心好痛。

白雪走的好从容,也好潇洒。

他没有流泪。

数着窗外缓缓飘零的黄叶,他想起欧•亨利写的《最后一片落叶》。也许,她便是他生命里那位善良画家吧。

他想与夕阳,与古渡,与她做个告别。

他终于来到了古渡口。

人们都说人死了是去阴曹地府。她没有去西方极乐,也没有归依北国。她选择了渡口。她的一把骨灰被洒在了养育了她的东江。她宁愿做一尾鱼,守着这片渡口。这是她的遗愿。

她非常向往生长雪花的北国。她如一片洁白的雪花滋生在莽莽雪原,她向往雪后纯洁的蓝天。但她此生已经做了来去匆匆的雪花。她不愿来生再做一朵雪花。雪花虽然美丽圣洁,但它的生命力太脆弱。她不愿看到雪花在一丝温度的温暖下,匆忙化为一滴清水。

她的内心其实有很多的渴望和希冀,但此生都不能实现了。就因为她是一朵雪花啊!

那么,他的归属又在哪里呢?

在他和她看过夕阳的大榕树下,他擦着了一根火柴。红红的火焰像一小簇灿烂的云霞,热烈地燃烧着,吞噬着他的《雪之思》、《雪之魂》、《雪之祭》……

在那里,她可曾收到他的问候和牵挂?

夕阳下的古渡口,那么安静。风拂过渡口的芦苇,几只鸟扑簌簌飞了起来。

古渡口再不会有一个纯净柔和的女孩和一个痴情的男孩应和那夕阳,那晚霞。晚霞还是晚霞,夕阳也还是夕阳,它们那么从容地穿过了千年万年,燃烧了千年万年。它们一直在焚烧,一直在毁灭。但它们能在周而复始的毁灭里再次重生。而看夕阳的人却只能守望一生。

夕阳下,艄公,撑着一片归舟远远摇来。晚风,摇响了小舟上熟悉的风铃。远处传来了几声沙哑的号子声,有些沉重,有些冷涩,有些苍凉。

在爱的原野

在爱的土地

我捡起一瓣瓣湿漉漉的回忆

……

他的泪潸然而落,从他苦守的心的防线。十八枝百合还有那一束狗尾巴花飘散在古渡碧悠悠的水面上,随着潺潺东流的水飘向远方……

送你到很远很远的路口

你再也没有回头

从此

湿衣冷露帘卷西风

有谁点亮第一枝红烛

共数更漏

留我在好静好静的小屋

你踏月而去

从此

孤灯冷月天涯望断

有谁能听我说出最终的心愿

同倚霜秋

栽一株精心培植的紫色丁香

装点你寂寞行踪

从此

灯火阑珊人心憔悴

唯有我苦恋的残缺的月

守望窗口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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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 | 荐/奔月推荐: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生命虽然短崭,但是有爱的陪伴,每一天都会变得美丽。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4]个
涧边草-评论

文字里尽是淡淡忧伤。看的人也会意由心生!问好依然!
  【依然绝情 回复】:感谢你的光顾。也许心情潮湿,故而把文字也潮湿了!问好了! [2007-7-25 17:17:41]at:2007年07月23日 上午10:18

永依不弃-评论

一个字.
  美
  【依然绝情 回复】:谢谢夸奖! [2007-8-1 12:40:54]at:2007年07月28日 下午6:39

闲山居士-评论

用生命写就了一曲纯真的歌at:2007年09月15日 晚上7:39

闲山居士-评论

我有一点意见,引诗不疑多,只起点睛之意足矣。多了反而累赘at:2007年09月15日 晚上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