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月

按道理凡人得道成仙都是因他本人在人间做尽好事，百姓无不敬仰，其情感天动地，然后得到上天恩许，于某日某刻醍醐灌顶，顿悟天地人伦的道理，眼前万物豁然开释，于是跃身成仙，最后驾返天宫，享天顶之福寿，受万民之朝拜，比如八仙，比如太白，比如玉帝本人，再比如——我，所谓“先成仙，后升天”便是了。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嫦娥。

想当年，战神刑天之子力王后羿投胎为人，为了普天之下苍生的安危，历尽艰险，斩妖除怪，最后用寒冰玄剑射杀了太阳神的九个金乌儿子之后，遂得到一粒升天的仙丹。但因他与嫦娥在人间已结秦晋之好，夫妻恩爱，不忍独自成仙而去，便将丹药弃之尘埃，立誓：“只想百年好，不做万世仙”，欲与嫦娥在人间携手相伴，终老一生，其爱之深，情之切，昭然可鉴。谁料想嫦娥好奇心作祟，当夜陪伴后羿睡熟之后，自己悄悄找到仙丹，吞服而下于是飘然升天。嫦娥虽达到天庭，但玉帝旁侧原本就没有给她设置仙位，虽然见她姿容秀美顿生爱惜之心，欲将其留在天庭，不料王母断然否定，便只好安排她暂避月亮居住。此时月亮上只有冰霜满地，寒松冷柏，荒凉之至，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就更别说可以栖身的房子了。嫦娥只好每日独坐寒石之上，遥望故乡，想起人间的欢乐、后羿的体贴，忍不住珠泪滚滚，后悔连连。

嫦娥机缘巧合得仙丹升天，得益于夫君的盖世奇功；可因自己无品无功，成仙无望，渐渐心灰意冷，每日愁苦不堪。但凡人常说“世事难料”，而天事呢？天事就更难料了。

一

我，姓吴名刚，出生在鲁国的一个普通家庭。虽出身寒微，却自小聪颖，对于建筑、木器之术尤其喜欢。十一、二岁时，我凭个人之力已能打造家中自用的梳妆台、大衣柜啥的了；到了十五、六岁，我可以指挥十来个人建造大户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渐渐声名远播。自二十岁起，开始为国王家族设计建造宫殿，飞檐走栱，巧夺天工，见到者无不称奇。我一生还发明了许多木工、瓦匠用的工具，最著名的莫过于“锯”了，使无数后来者省却了许多斧凿之力。世人称我为“鲁班头”，大概就是鲁国的第一巧匠的意思，后世误传为“鲁班”，被尊为木瓦工的“祖师爷”。我在壮年时期得真道成仙升天，玉帝授名为“匠神”。

那日玉帝封位之后，我与众仙在凌霄宝殿见礼，互致久仰。这时王母对玉帝说：“匠神现已到天宫，不知陛下准备把他的神宫安置在哪里呢？”

玉帝沉吟片刻，回问王母：“王母既问我，定已有所想，不妨说来。”

王母道：“匠神奇思妙想，聪颖绝伦，在人间已建造宫宇厅堂无数，每一座都让人赞叹不已。现在凌霄宝殿干年失修，已颇显老迈，何不让匠神修缮一番！再打造些神桌仙椅，已供众仙使用。再有我的瑶池之中，也该添置些整容梳理的器具了……”

天哪，想我吴刚在人间劳累一生，满以为成仙之后可以永享安逸，却想不到成仙当日，王母便下了这许多神圣不可违的法旨，不免欢喜之中带了些许神伤——

玉帝听出一点王母想以权谋私的味道，怕引起众仙猜疑，忙插言道：“王母之言朕已明白了。可听王母之言，此次工程颇为浩大，九重天之内到哪里找寻这许多良木为材料呢？”

王母似胸有成竹，轻笑道：“此事我在听到匠神将到天庭之时就已想到，月亮之上积年累月奇寒无比，所生长之松柏木质坚硬，可谓天地之中最好的木料。而且月亮上地面宽敞空旷，无人打扰，不妨让匠神暂时在那里建造一座简易神宫居住，他可专心致志地精工细作，等到工程竣工之后，再给匠神重择仙址，岂不妙哉！”说罢，一副欢欣得意的样子跃然脸上，让我不禁暗自皱眉，叹其老谋深算。

这时刚刚见过一面的南极仙翁出班奏道：“王母陛下，月亮之上并非无人居住。老臣忽然想起，当年后羿之妻嫦娥偷食仙丹升天之后，因无仙位，陛下就令她到月亮上去暂居一时。”

“噢——是是，果有此事。”玉帝闻听此言，眼前不禁浮现出嫦娥初到天宫那娇羞婀娜的身影，目光渐渐有些迷离。

王母瞥见玉帝的神情不禁大怒：“那嫦娥并没有成就仙体，虽说偷吃仙丹升天到此，但仍为凡人。仙典规定，凡人不可在天宫停留百日以上，为何那嫦娥到现在还未投胎而去？”

南极仙翁急忙回答：“陛下莫要着急，也怪我们失察之罪，月亮地处偏远，少有人去，因此早已忘却此人了，若非今日提起，恐怕……”

王母本来就是个干练之人，此时马上打断仙翁下了逐客令：“好，那就让嫦娥即刻离开月亮，投胎为人去吧！”。说罢，凤眼中射出一道寒光，让玉帝不禁有些慌乱，在宝座上来回挪了几下屁股。

“不可，”南极仙翁说道：“那嫦娥虽应回人间投胎，但想她居住月亮日久，恐怕众仙都不如她熟悉那里的各种地域情况。现在匠神要到月亮上去打造仙器，不妨让她充当向导，还可做个丈量裁度的帮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王母又想阻拦，却听玉帝已然说道:“此法甚好，就依仙翁所言吧！”

见玉帝同意了，王母不好硬驳面子，两眼一转，又心生主意：“嫦娥面带妖媚，似非善良之辈；匠神虽心怀坦荡，绝非龌龊之流，但孤男寡女，恐怕留下话柄。现在可让我的玉兔陪匠神前往，一来平时可消遣解闷，二来也好阻住俗人之口。”说罢，将怀中一只纯白的仙兔让身边的侍女递到我手里。

我低头审视仙兔，只见它圆眼赤红，鼻翼翕动，长耳高耸，固然可爱至极，但可爱之中似带一丝狡诈。想起人间对“狡兔三窟”的评价，心中已然明白：此玉兔虽名为陪伴解闷，实是监督巡查，王母的耳目也。

玉帝此时干咳一声：“既然这样，那匠神就在天宫先歇息几日，再到月亮上去吧！”

我躬身施礼说道：“陛下不必为小神费心，我准备一下工具，便即刻动身。”

二

想我在人间之时，常幻想天上的神奇，推断神仙们居住的天庭，断不会像人间一样必须有许多能工巧匠来亲自建设厅堂饭舍之类的。神仙们法眼一转，变换出各种房屋不就是个吹灰之力吗？结果到了天庭才知道，变化之物假的就是假的，不能坚持长久，如同世间的海市蜃楼，因其本质未作改变，固然一时美丽绝伦，但时间一长便会烟消云散，原形毕露。但凡世间或天上，都是要脚踏实地，亲自动手一钉一凿地建造，才会拥有实实在在的东西。现在看来，我虽贵为天神了，也难脱这身匠身啊！现在我也只好驾云头奔月球，开始我这个名副其实的匠神的建筑生涯了。匠神呼？神匠也！

月亮之上果然寒气逼人，只见松柏森森，枝枝叶叶都缀挂着霜雪儿，沟沟坎坎间莫不是冰凌满地，石磊土缝都冻得其硬无比。王母所言不虚啊，如果不是这冰寒地冻，树木的木质绝不会坚硬耐久。眼前一片片寒松冻柏，我便明白了真正干起活来还多得费点力气啊！幸好，天庭所提工具极佳，不然更要棘手得很。

我解开胸前的衣襟，把王母的小密探——玉兔放在地上，两眼就开始寻找我的向导兼助手嫦娥。玉兔不愧是灵物，果然耳聪目灵，只见她跳到地上抬头望了一下，便跳跃着朝不远处的一块山石跑去。我顺着她跑去的方向仔细观看，但还是除了满眼的雪白并没发现什么活物，不过我仍怀着满腹疑惑跟着她向前走去。离那块山石越来越近了，忽听一声叹息：“哎——”其音悠长婉转，绕梁三日，不禁令我浑身一震，循声望去，这才依稀辩出山石之上有一个人型的雪雕。到了跟前，只见一个女人，浑身素缟，脸色更白如净纸，发髻也落满白霜，就连云鬓斜插的白花也被冻得如同玉雕的一般。唯有一双妙目黑瞳，缓缓移动，可还透出许多眼白，也难怪我看不到她。

我看着她的薄衣，不禁替她感到寒冷，忙低头躬身一礼道:“敢问是嫦娥姑娘吗？”少许并未听到回音，偷眼望去，却见她正伸袖抹泪。

我见其落泪，不便深问，便卸下褡裢，准备将工具摆放规正。却听嫦娥轻声说道：“上仙，我正是嫦娥，刚刚接到法旨，知道上仙要来这里打造仙器，便在这里等待上仙差遣。”

“有劳姑娘了”。

我卸下工具，环顾四周，只见一片茫茫雪野，便又问：“我看这周围方圆几里并无房屋，不知姑娘在何处安身？”

我的话又搅动了嫦娥的眼窝，她低头又垂泪许久，戚然道：“上仙不知，我当初偷食仙丹升天，距此数年有余，按人间算来早有几千年了，在此地我并无栖身之所，更无人来顾看，每日以松果为食，雪屋避身，与松柏山石交谈……”

“如此说来，姑娘可是受苦了。”我想起民间传说的嫦娥奔月的故事，不禁感叹命运的莫测。

嫦娥道;“我愧对夫君，命活该如此……”看她又低头不语，定是想起当初的冲动、后羿的恩爱，心中惭愧了。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呼叫：“匠神，这里有玉帝陛下赠送的菜蔬果品，请匠神享用。”但见一个乾坤袋自天而落，我忙伸手接住，头上一阵风声，想那送货的神奴已远去了。

我打开乾坤袋，只见里面堆满了珍馐美味，杯盘碗盏，忙叫嫦娥：“来，嫦娥姑娘，想你许久未尽烟火之食，现在不妨吃些饭食吧！”

嫦娥连连摆手：“这些是给上仙的，小女子不能侵占。”

我道：“姑娘今后便是我的向导和助手，这饮食自然是你我共用的。”

我料她女人家娇羞，定不会在不大熟悉的人面前饮食，便从乾坤袋中取了些果品，自己边吃边往别处走去，一来让她自己吃些东西，二来顺便观望一下周围的环境。

现今的当务之急是先建一座房屋，以供嫦娥和自己栖身。那嫦娥冻饿多年，虽说可能已适应了这里的寒冷，但若是有了正常的居所，也会对她自己的心情好转有所帮助吧！

主意一定，我便选好了位置，动手搭建起来。

三

天庭的工具果然是利器，不消半日之功，我就将我所谓的“匠神宫”建造成了。虽然只是个纯木打造的仅有一个客厅、两三个卧室的房子，但要在人间至少五六个人干上十天半月才成。

我领着嫦娥在新屋子里转了一下，让其挑选自己的卧房。此时的嫦娥已然吃了些东西，脸色红润起来，云鬓轻拢，鬓角那瓣白花映得眉目更加娇美，一袭白裙更衬出她的超凡脱俗，步履轻移，带出缕缕清香之气。我在人间之时，经常在君王的宫殿里劳作，见过宫中的妃嫔无数，但其中最美的宠妃也难挡嫦娥的万一，对其称之“倾国倾城”亦过之而无不及。

美人在侧，我干起活来也觉得轻快了很多，工作进度很是可观。王母派人来巡察之后，大为满意，赐下美食玉液，更有不少的金玉杯碟。那由碧玉雕成的玉杯，玲珑剔透，鬼斧神工。我在闲暇之余，常把玩不已，用玉杯盛装起来的琼浆美酒，饮进口中别有一番滋味。

嫦娥通过适量的饮食补养，整个人也渐渐的活泛起来。看着嫦娥的变化，我从心里感到高兴。说实话，对于爱美之心不管是人和动物都为共性。想当年，浣溪的锦鲤太子爱慕西施的容颜品性，因此而发愤跃然成龙便是一段佳话（见拙作《沉鱼》）。我常面对嫦娥的美而感慨，此女定是汇聚山水之灵秀打造而成，那山还定是桂林的山，那水也定是西湖的水，才有了如此美貌。渐渐熟悉起来，交流也很多了，嫦娥每每抱憾自己对后羿的绝情，怀想当初的恩爱，感叹夫君的伟大。

“吴刚大哥，在人间大家是如何评价我的？”嫦娥常常的问我此语，让我也无言答对。“你不说我也明白，人间对后羿定是敬佩有加，尊为英雄，而我背叛夫君定是被人唾骂不已。他日我若有机会，我必须以我血我身为赎价，救他人于水火，也好不辱没后羿的威名。”从羸弱的嫦娥口中说出的话，不免令我记起嫦娥数年来在月亮上的孤独冷寂，漫长的岁月重新历练了她的性情，她对后羿的爱还是刻骨铭心的，对自己的过失深深痛恨，这些誓言也许正是她此刻最真实的想法吧！

我二人慢慢的便已“兄妹”相称了。劳作虽然辛苦，但有了伙伴，也就有了些其乐融融的味道，而真正让我们兴奋起来的是出了一件奇事。

嫦娥每日都要梳洗一番，在一次卸妆时，不经意间将鬓旁斜插的那支白桂花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只玉杯沿上，不料桂花却被碰落进玉杯里，嫦娥当时并没注意。第二天早上她准备梳妆时，却惊讶地发现白花的小枝竟生出了根须。原来那玉杯里尚有些喝剩的御酒，竟令这枝干花枯木逢春。嫦娥发现之后，便兴奋地让隔壁休息的我去观看。我也惊喜不已，看来这天宫的玉液琼浆能活万物啊！也许还因为月亮的奇寒无比，才保住了干枝里的活气呢。不管怎样的机缘碰巧，枯枝发芽毕竟对于寂寞的月亮之上来说总是一件大喜事。

我将桂枝移到屋外的土地上，暖开冰土，将其栽种下去，细心呵护，以琼浆滋养，花蕾缤纷，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色。嫦娥的喜悦尤胜于我，眼望桂树双目含泪，定是想起了丹桂飘香的故乡了。我暗自感怀，更想再给她个惊喜。

转眼花朵绽放，一时间月亮的角角落落都满布了清香，可谓沁人心脾。我采集了许多桂花，装入几个玉瓮之中，开始酿造我的独门美酒。当然这件事我是避开嫦娥来做的。

我们打造的天宫桌椅，已然完成了规定的数目。我一旦想到工程完成之后，便要告别嫦娥回到天庭去，就有些怅然若失。我对嫦娥并无什么杂思乱想，但长时间的接触，我也感到了嫦娥的善良和单纯。再者我到天庭虽有些时日，但接触的人极少，嫦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算好酿酒的日子，在一个黄昏打开了一个玉瓮，开启之际，一股奇香扑面而来，袅袅升腾，香飘千里。想不到月亮上的桂花酿出的美酒比在人间的清香隽永的多啊，嫦娥怀抱着玉兔闻到香味也趋步赶来，连连称奇。那玉兔与嫦娥也相交多日，与嫦娥耳鬓厮磨早没有了敌意，闻到酒香她也在闻嗅不已。

待我们摆好桌椅，准备畅饮一番时，却听空中传来呼叫：“匠神，别来无恙！”我抬头一看，只见南极仙翁正缓缓而来。

我忙迎上前去，身躬一礼道：“老神仙，小神有礼了。不知今日老神仙驾到，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南极仙翁却并不急着搭话，两眼望着我手里的酒杯，问道：“不知匠神杯中是何美酒如此清香啊？”说罢，走到近前，将我面前的杯子端起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我回道：“这是小神自酿的桂花酒。”说罢，我便又端起酒坛，给南极仙翁另倒了一杯酒，“老神仙，如不嫌弃，请屈尊试饮一杯。”

老仙翁哈哈一笑道：“匠神过谦了。”言罢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回味片刻笑着说道：“好酒，闻之香气扑鼻，饮之清爽甘美，真好酒啊！”

我道：“老神仙过奖。如若喜欢，我送你一坛如何？”

却见老仙翁摆手说：“你不用给我准备，这酒的香气早已飘到玉帝的后宫了，我正和陛下博弈围棋，忽闻异香，玉帝惊奇不已，便令我偱香气而来。你还是带着这坛美酒，随我面见玉帝吧！“

“噢，玉帝也知道了。”

我明白皇命不可违，便只得放下杯筷，抱起一坛桂花酒，和南极仙翁往凌霄宝殿飞去。

四

不管天上还是人间，美酒总是令人垂涎的。玉帝品罢桂花酒后赞不绝口，说要推荐给王母以备瑶池蟠桃会上请众仙品尝。我心中无奈的暗笑，酿成美酒反到给自己多添了份工作，料想以后不光要修殿造椅，恐怕还要司酿酒之职了。

玉帝问道：“不知你打造的桌椅进度怎样了？”

“已然全部完成。”我答道：“多亏了嫦娥的帮助，每日都要替我挑选良木，打墨线，凿楔眼，很是劳累，就连这桂花酒也是因她先育出了桂花树才有的。”

提到嫦娥玉帝不免心旌荡漾：“看来这嫦娥不光姿容美丽，而且还秀外慧中。如此说来她立了一件大功啊！不知她现在如何？”

我见玉帝如此，赶忙见缝插针：“嫦娥现在尚好，不过她在月亮上挨饿受冻日久年深，恐怕要落下筋骨劳伤之病，现在她立了大功一件，不知可否位列仙班，离开月亮清冷之地呢？”玉帝正色道：“那是自然要封赏她的。仙翁，劳烦你查一下仙典，看看嫦娥凭这许多的功劳，如今可司何职呢？”

仙翁稍思片刻，说道：“嫦娥此番作为，至多可做一草木仙子。陛下不妨让她执掌桂花，如何？”

“好，就让她做桂花仙子吧！即刻赴任，重返天宫。嫦娥姿容秀美还擅长舞技，可在闲暇之时到凌霄宝殿来领舞众仙女嘛。”玉帝欲公私兼顾，即宣嫦娥晋见。

须一日，凌霄殿早朝。玉帝宣布对嫦娥的褒奖，令其与众花仙在御花园居住，今后位列仙班，永脱凡尘。

听罢玉帝的宣封，嫦娥却盈盈下拜，言道：“陛下一番美意，小女子心领了。不过我在月亮日久，恐怕不惯在他处居住，望陛下成全。”嫦娥独居时间过长了，不愿与他人多接触，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玉帝沉吟起来，嫦娥所提并无先例，而且她如果远居月亮之上，便少了很多与大家见面的机会，特别是和自己见面的机会。玉帝正准备回绝，却听南极仙翁出班奏道：“启禀陛下，嫦娥如在月亮居住，恐怕仙位很难保留。根据仙典规定，除非位至神级，才可有自主封地，并冠以封地之名。想那众多花仙子均在御花园居住，嫦娥不能破例。”

玉帝道：“仙翁的意思是嫦娥必须被封为月神，才可以在月亮长住吗？”

仙翁说：“陛下所言极是，但凭现在嫦娥之功，断不能封为月神……”

玉帝暗自高兴，刚要开口劝说嫦娥，嫦娥已跪倒：“陛下，我愿放弃仙位，在月亮上做一个凡人。”

“嫦娥仙子有所不知，”南极仙翁又说道：“如果你现在还是凡人，更不能到月亮上去了。你在月亮上数年有余，早已超出了凡人居住天庭的时限。如果不是月亮地处九重天的边沿，少有人观望巡察，仙子你恐怕已重回凡间多时了。’

嫦娥和我面面相觑，匆忙之中不知如何应答。正在这时忽听殿外有人求见玉帝。千里眼和顺风耳双双而入，来到玉帝驾前，躬身报告：“陛下，下界人伦忽然战火迷漫，生灵涂炭，其中汉太师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致使军阀割据，民不聊生，下界凡人皆祷告玉帝下旨平乱。”

大事临头，玉帝便放下对嫦娥的安置，询问众仙：“众位神仙，此番动乱应作何计划？”

众仙纷纷互相观望，这时只见哪吒三太子出班奏道：“陛下，我愿变身下界，带兵征战，以讨董卓！”说罢，昂然挺立，果然英雄出少年。

南极仙翁意见不同：“此计不佳。想那人间已痛苦不堪，将军下界之后变身勇猛之士，定会招兵买马连年征战，岂不是让百姓更受煎熬？”

玉帝问道：“那——依你计如何？”

仙翁奏道：“凡人贵胄皆为酒色之辈，不如利用其性情，再做计划。”

玉帝听罢此言，脸色微红，沉吟着说道：“仙翁此计我已明白，可此一去风险重重，又难免让所派仙子蒙受屈辱之名，永留史册，想哪位仙子会甘愿前往啊？”听玉帝此言，料想此种美人计已用过多次，才有了这番无奈感慨。

殿下人等一时无言，低头作思索之状，却见嫦娥忽然说道：“陛下，嫦娥请命，我愿往人间铲除奸雄。若有辱使命，宁愿永坠凡尘。”

我和南极仙翁对视一眼，想劝嫦娥但为时已晚。玉帝也似不忍嫦娥前往，说道：“嫦娥仙子有所不知，此去负担之名事后往往被凡人唾骂……”

嫦娥目光如炬，柔弱的身体已然挺直，说道：“陛下之意嫦娥明白。但以我一人之名节，换得天下百姓之安危，有何不可？望陛下恩准！”

此言即出，满殿皆惊。众神仙的目光瞬间便集中到嫦娥的身上，想不到一个柔美的女子心中竟深藏须眉也难有的气魄。神仙们不由得重新审视起了嫦娥。

我与嫦娥相处时间稍长，虽明白她心中所存的志向，但听到嫦娥气吞天地的豪迈之语，也是惊叹不已，敬佩之情悠然而生。

五

汉大夫王允乃东汉末年一代名臣。其时正是一代奸雄董卓专政，正义之士无不愤懑，王允更是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但苦无良计。一日骑马闷走，发现了一个孤身逃难的女子病倒路边，便将她救回府中。沐浴更衣之后，王允感到非常意外，只见所救女子一袭白衣，姿容极其秀美，身段婀娜，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便惊为天人。一时间计上心头，便问其姓名，答曰：“貂蝉”。王允便每日给她讲解国家大义之道，而那貂蝉似乎颇明事理，于是二人便定下“连环计”。查遍凡间史书，皆记载有貂蝉王允的“连环计”，但对于貂蝉的身世却只字未提，更别说出生年月、故籍哪里了，这都是因嫦娥突然下凡幻化成貂蝉的缘故。貂蝉一到人间就是成人，并无父母身世，所以让最好的历史学家就是挠破头皮也无从查考了。

貂蝉以姿色让王允想出“连环计”，第二天王允便在府中宴请董卓义子吕布。吕布胯下赤兔马，掌中方天画戟，万马军中取上将人头，为东汉末年第一猛士，但有勇无谋。早年投靠董卓，被收为义子干儿，每日持戟不离董卓半步，平常人等难以靠近。要除董贼必要先从此人入手。王允宴请吕布时，便命号称“干女儿”的貂蝉跳舞助兴。吕布见貂蝉美色，尤为喜爱。王允顺水推舟和他定下婚约，答应他七日后迎娶。第二天，王允故伎重施，大宴董卓。结果当天貂蝉就被董卓带回府中。待吕布发现董卓已霸占了貂蝉，便欲问罪王允，却听他哭诉说董卓明知貂蝉已许配吕布仍强抢过府，使吕布心生怨恨。当日，吕布与貂蝉在凤仪亭相会。那貂蝉梨花带雨啼哭不已，言辞间挑拨吕布恼怒董卓，并约定第二天再次相会。等董卓回府之后，貂蝉又向董卓哭诉吕布趁义父不在家欺辱自己，导致董卓第二天在两人会面时，拔刀追杀吕布。貂蝉展开了自己的完美计划，使董吕二人的矛盾走向了极端。终于在一次庆典之中，吕布挥戟杀死了董卓，给“连环计”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段传奇故事在百姓中间津津乐道，代代流传咏颂不已。“连环计”中王允起的只是导演的作用，而且只能算是个场外副导演，貂蝉的智慧以及她适时的表演，才是成功的关键。

百姓中间还有一段“貂蝉拜月”的传说，是说貂蝉每到月圆之夜便摆香案对月祷告,她的柔美身姿让月亮也感到不如她美丽妖娆，而躲进了云彩里。也难怪人们不明就理，他们当然不知道貂蝉名为拜月，其实是向仍留在月亮中的我讲诉她在人间的感受，而我听完她的诉说后往往心有感叹，就用云彩遮住半抹月亮向她表示回应、致意和安慰。

按当初的计划，貂蝉应在铲除董卓之后重返天庭。事实上她并没有马上动身返回，皆是因为听到了外界对于另外一个人的传闻，让她产生了极大的好奇，这才又耽搁了数年。这个人就是关羽关云长。

关羽在东汉末年三国时期应说是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义薄云天，胆识过人，一把青龙偃月刀鬼神难挡。自出江湖以来，关于他的故事便让人们口口相传。“桃园三结义”、“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夜读春秋”、“刮骨疗毒”……这许许多多的传奇让貂婵忆起了后羿。他们有着同样的威武勇猛，同样的忠肝义胆，更令人惊讶的是有着同样的赤红面庞。后羿早已作为凡人的英雄故去多年了，貂蝉便想到也许看见关羽就能觅到当年后羿的影子，于是留在人间盼望得见关羽一面。吕布被擒杀后，貂蝉随其他家眷到了刘备的军营。貂蝉因“红颜祸水”之名所累，众将意欲杀之，但刘备见其国色天香不忍伤害，便暂留军中。当夜，貂蝉为了能见到关羽，私下里备了香茶独自寻到关羽帐外。其时正值月色皎洁，关羽于帐中正读《春秋》长卷，听到帐外轻微的脚步声，不经意间抬头问道：“是谁？”谁料随手臂的移动碰倒了靠在身边的青龙偃月刀，刀锋划过了貂蝉月光下那印在地上的身影。貂蝉是谁？嫦娥呀！嫦娥居住月亮日久，其魂魄早已沉浸于月光月影之中，断其影如同断其身。顷刻间，貂蝉身手分离，一缕清魂直飞天庭。嫦娥本欲见关羽一面，了却一下对后羿的思念，却事与愿违，只得抱憾而去。

嫦娥在整个除奸过程中表现的机智聪颖，未伤及一兵一卒，而且用计环环紧扣，细腻入微，堪称经典中的精品。虽说跟过两夫，但情非所愿、势必如此，凡间苍生均感其德，纷纷著文纪念，永垂青史。待嫦娥重回凌霄宝殿后，玉帝马上给予了褒奖，尊为“月神”赦造“广寒宫”，允其在月亮之上永久居住。陛下还想让嫦娥时时听宣，没事就到宝殿歌舞一番，但见王母颇有微词，怒气盈面，也就不再敢多言了。南极仙翁精于中庸之道，提议可让嫦娥在王母的蟠桃会上歌舞助兴。王母再难推辞，只好同意，但提出了附加条件：玉兔仍和嫦娥共同居住，以利王母监督；如果不是天庭有要事宣召，嫦娥不得离开广寒宫。嫦娥一听，正和自己的初衷，欣然接受。

听到此处，在殿下恭候的我急忙上前施礼：“小神为陛下、王母酿制桂花酒，打造仙桌仙椅，仍需在月亮上居住，望请同意。”

王母怀疑我另有企图，疑道：“现在并非每天都要打造桌椅，你何必常住那里呢？

“王母容禀，桌椅并非日日打造，但桂花酒却需要新鲜的桂花。如果我在别处酿造，舟车劳顿，恐怕花朵一旦枯萎，桂花酒甘醇的特质就会大打折扣，岂不遗憾？而且酿造之中，须时时关注，一刻疏忽，就会功亏一篑。现在宫中桂花酒的用量又越来越大，所以我只有常住月亮之上，才能保证桂花酒足量的顺利酿造。”

“噢，”王母也实在舍弃不掉桂花酒的芳香，只好答应：“好了，那把你的匠神宫也建在月亮之上吧！”

我应声回答：“我在月亮之上已建有几间木屋，不用再费心另造宫殿了。”

王母一听又要节省不少资源，便轻声笑道：“那就依你所说好了。”

尾声

广寒宫恐怕是天宫中最有韵味的神宫了，遍体洁白清丽，高雅脱俗，与主人的性情相得益彰，可说是我的杰作。而月亮上的生活虽然忙碌也很快乐，我和嫦娥妹妹日间采花酿酒，伐木选料，晚上推杯换盏，遥望故乡，互诉感慨，已算是异性知音了。

嫦娥在广寒宫的大堂上放置了后羿的灵牌，让自己的思念随着岁月的脚步走向永远。可爱的小密探玉兔似乎已忘却了王母的嘱托，对我们反倒有了深深的依赖，每天在我们的脚边跳来蹦去，捡吃地上的花瓣，确实成了解闷开心的最佳伙伴。

此时的月亮之上，虽然仍是寒冷，但大家的心中都有了浓浓的暖意。

每逢十五月圆的时候，我总是向空中抛洒一杯美酒，盼望在地上生活的人们也能闻到月宫桂花的芬芳，也借以慰籍我们怀念故乡的心。

你闻到了吗？……

2007·7·20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