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写了几部类似怀旧的作品,其中有两部小说涉及到了一个人物——工厂卫生所一个漂亮的小护士。其实这个小护士在这两部小说中并不是重要人物,就是因为她在不同的作品里出现,看过我小说的朋友都不约而同地问到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小护士是你年轻时的初恋情人吧?对此,我一概否认,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它已超出了文学创作的范围,近乎于个人隐私的问题。
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即使如我这般平庸的作者,在创作时都难免倾注太多的主观感情色彩,把心中美好的东西有意无意地渗透进作品中。
文学即人生。我很难想象时下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怎么能以浅浅的生活阅历,写出一本又一本的小说来。除了承认他们是天才之外,我找不到别的解释。应该说,我是小说作者中比较笨的那一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一点儿也写不出来。按民间的说法,写小说的都是在瞎编乱造。对于这种说法,我始终不承认,因为我小说中的人物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有生活原形,即使在两部小说里出现的那个漂亮的小护士,在生活中都有原型。
厂卫生所有个小护士,家可能在外地,她住在女独身宿舍。这个小姑娘长得特别好看,身材也特别好看,她也经常端着脸盆从我们的(男工独身宿舍)楼下路过,就像仙女降临凡尘。
如果说我也曾有过暗恋的话,那么这个小护士,就是我一生中惟一的暗恋对象。我知道,像我这样丑陋的家伙,喜欢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即使是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死绝了,她也不会给我当老婆的。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对谁都没说过。其实,我喜欢这个小护士,并没有想让她给我当老婆的奢望,我的最大愿望,是想认识她,一般的认识就满足了。只是想为她出点儿力气——因为我这个人全部的资本就是浑身上下有那么一点儿力气。有一次,我回家,在电车站遇见她,她提着很大一个旅行袋吃力地走着,当时我很想上前帮她,犹豫了好半天,始终没有勇气走过去帮她。当时,我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我认识她,就会帮她把那个旅行袋轻松地接过,一直送到她的宿舍……
后来,这个小护士得了一种可怕的病,离开了这个世界,人们都为她感到可惜,因为她才二十三岁。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伤感,一个人上街在小饭店喝了不少酒。她走的那天,厂里有很多人去火葬场送她,我觉得很悲哀,因为我连送她的资格也没有……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小护士说没就没了,而我这样一个又蠢又丑的家伙却健康地活在人世,老天有时就这么不公平。那种感觉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一个粗人,怎么也会怜香惜玉,真是见鬼了。
以上这段文字摘自拙作《那个年代没有迪士高》,这是我小说中关于小护士的描写,比较集中和比较完整的文字。
现在,这个小护士香消玉陨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依稀记得她的模样,而且还记得她姓殷。当年,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小青工都称她“小殷”。
这个小护士在我的记忆中,也成了涂抹不去的“永远”。
前些天,我写了一篇《焦大本是好同志》,里面引用了鲁迅先生“贾府上的焦大,是绝对不会爱上林妹妹的”的那句名言,并对焦大同志赞赏了一番。其实,我说这样的话,总觉得有点儿言不由衷。
当年,这个姓殷的小护士对于我们这些小青工来说,就是“林妹妹”,我们则是青春版的“焦大”。我们明知道自己与小护士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但都在心里喜欢她。
我这里所说的当年,具体是指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
与其他小护士不同,这个小殷虽然生得很漂亮,但不像她的同伴那样高傲,把下巴翘到天上去,不拿正眼瞧我们这些“小焦大”。每次,我们的干活时手被碰伤了,到卫生所去上药包扎,小殷总是很耐心地往你的伤口处涂药水,仔细地为你包扎。如果哪个调皮的家伙与她开句玩笑,她总是微微一笑,从不恼火。那时,我们都有一种类似自虐的心理,巴望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好借机去接触小殷。正如我在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我们对小殷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由于地位上的差别,我们都明白,“即使是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死绝了,她也不会给我(们)当老婆的”。我们这些“小焦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她的身边停留一会儿,如果有机会与她能说上几句话就足够了。
当年的我们正值青春萌动时期,经常在一起谈女人,谈到兴致高涨时,难免语涉下流。奇怪的是,每当我们谈到小殷时,都变得文明起来,语言也格外地干净。这个小护士,在我们的心里就是圣洁的天使,有谁愿意亵渎自己心中的天使呢。
像许多美丽少女一样,小殷的身旁也有很多追求者,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科室干部或是卫生所未婚的男医生。还有许多人给小殷介绍对象,都是有地位的小伙子,不是干部就是军官。我们曾经在马路上看见小殷和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轧马路,让我们感到非常失落。据说,小殷的对象是某中学的教师。
后来,小殷结婚了,我们听说她的丈夫竟是793厂(或者是133)的一个工人。这使我们感到非常意外。
再后来,我们又听到关于这个小护士身世的故事,一个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
小殷出生在一个小县城,从小就没有父母,她的养父母是把她作为儿媳妇收养的。养父母有一个大她几岁的男孩。养父母供小殷读书,中学毕业后上了卫校,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厂的卫生所。养父母的那个男孩长大后当了兵,退伍后分配到县城当了工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养父母的逼迫下,小殷忍痛离开了正在相处的男友,极不情愿地嫁给了养父母的儿子。因为是两地生活,小殷的丈夫托关系调到了省城。因为没有房子,厂里破例把一间独身宿舍借给他们暂住。
结婚后的小殷郁郁寡欢,很少有人看见她的脸上有笑容。我们还听说,小殷和她丈夫的关系非常不好,两个人经常吵架……
小殷真是个再可怜不过的女人了,在她结婚不到两年的工夫,还没有生育,就被查出了患有癌症,住进医院没多长时间就死了。
小护士的死,让我们这些小青工感慨不已,其心情与我小说里所描写的毫无二致。
写于2007-01-0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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