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青石铺就的老街,南北走向,绵延不过两公里,在江南古镇的市河西岸,曾经繁华,曾经丰衍,如同人的一生,老街经历了它的鼎盛后,无可奈何地走到衰落。
当传来老街即将动迁的消息,我心底的那根已经泛黄甚至快要生锈的弦被记忆轻轻拨动了。
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黄毛丫头,喜欢追着男孩子们在老街上嬉闹,爬树,翻筋斗,滚铁圈……实在没事做,就坐在自家门口的木槛上发呆。街对面是幢平房,因此我在自家门槛上看不到河里摇过的船只,也望不到对岸的景象。于是我常常跑到百米外的姑婆家----一幢石库门建筑的入口处,一屁股坐到那半尺来高的门槛上。在那里,即使河里没船摇过,即使对岸农田毫无动静吸引我,我也依然可以拔几根狗尾巴草玩,或者,直接走进石库门,穿过前厅长廊,在小天井西边的北厢房外,瞧瞧我的姑婆是否在里面,是在穿针引线补衣服,还是在耐心细致地抹着屋子里家具的灰尘……
姑婆是我祖父的一个远房表姐,比祖父年长三岁。她体态匀称,长相很漂亮,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我几乎从来没看到她笑过。现在已经记不清她那时的衣着打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身上的衣裤色调暗淡,但非常整洁。而最令我难忘的是她的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枚银钗子。钗子又细又长,一端尖得简直能把人戳死,另一端倒是个做工精巧的如意形状。这枚钗子让我觉得姑婆的发髻特别好看,同时也总是心有余悸。因为每当孩子们在天井里吵闹,谁要是摘了花或打架,姑婆立刻就象个老仙女似的突然出现,她晃了晃手中刚拔下来的钗子,板了脸道:“那家的小囡采花呢?恩?要钉他的手心!”要么说“哪两个小鬼在打人呢?恩?看我不钉他的屁股!”孩子们立即作鸟兽状逃了出去。
姑婆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北厢房的后半间,前半间被用来做饭和用餐。她的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往往是一小碗水花蛋,或是一碟咸菜花生。
母亲有时候去姑婆那里帮她洗晒被子,也洗厚重的冬衣。那时没洗衣机的,姑婆身体不适时,洗不动分量重的衣物。祖父也偶尔去看看姑婆,顺便送她几只饼。每次看到我,姑婆就亲昵地嚷道:哦,宝宝来啦!
听祖父说,年轻时的姑婆嫁到这条街上的石库门里可轰动街坊邻居了。她不但美丽,而且还是“十里的红妆”呢,嫁妆多得数不清。四九年县城解放,姑婆的父亲逃得不知去向。没过几年,县里开展“五反”运动,姑婆家也被评上了其中的“一反”,于是大部分的房子被没收,日子一落千丈。文革初,姑婆家一切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我对姑婆的印象的真正加深,缘自母亲与我的一次对话。那天我无意中说起姑婆。母亲说姑婆是个厉害的女人。解放前姑婆的男人楚先生想纳妾,姑婆死活就是不答应。后来不知道男人用了什么办法将小妾娶进家门。他做梦也想不到,新婚的夜里,姑婆指使她八岁的儿子,溜进新房,在新床上撒了一泡尿,屙了一堆屎。就这样把楚先生的小老婆赶走了。
“你姑婆说,一个男人,就只能有一个老婆!那时候还没解放哩。”母亲说。
我捂了嘴巴吃吃直笑。
“其实她是很重情义的呢。”母亲又说。“解放前和解放后,楚先生管理着老街上的消防,那时的消防有相当一部分是分给民间组织的。有一年冬天,赵家弄的一间楼房失火了。听得咣咣的敲脸盆的声音,楚先生急忙和邻居将救火的洋龙拖出去。真是倒尽霉头!那个抽水的洋龙怎么也抽不上水来!眼看好好的楼房化作灰烬,楚先生一下子昏了过去。他急啊。可是有啥用呢。你姑婆快要疯了,扑过去抱着男人大哭,又是掐人中又是拍打他的背。”
“后来呢?”
“后来人是活过来了。文革开始,就有人提这事情,说是楚先生故意的。结果被批斗了很长时间。那段日子,你姑婆天天去陪,一起去,又一起回来。直到老先生生病。”
母亲说她生下我不久,楚先生就去世了。
上了中学,我渐渐地很少见到姑婆了。有一天黄昏见到她,正颤巍巍地拄了拐杖走到我家,手里捏一封信。
“景生来信了!”难得见她笑,难得见她如此激动。
祖父打开信纸,念道:“母亲大人近安!不孝儿日夜思念母亲…··”祖父一字一句念得认真,姑婆全神贯注,听得入神。祖父念完,应姑婆要求又念了一遍。随后,祖父从抽屉里取出信纸和信封,边听姑婆口述边写回信。
一九八六年,姑婆离开老街,离开她住了半个多世纪的石库门,去她南方的儿子处安享晚年。
然而,她在南方只住了不到一个月,便病逝了。
祖父说,姑婆临行前,特意用红布包了些石库门里天井花坛中的泥,藏在身上。她告诉祖父,这样就可以防止水土不服了,很灵验的。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7-7-22 9:04:53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钱江潮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