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系列《我的师父》之一

我的第一位工人师父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车工，姓纪，名正罡。敦实微胖的身材，方盘大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话语不多，但是讲起话来既简练又准确。

当时他是七级车工，在组里除了组长和另一个八级工，他属老三，但他的拿手绝活——磨刀，却是全厂第一，也是全市第一！他磨出的车刀锋利耐用，别人一个班下来要换三四次刀，他从不，基本上是一把到底。而且他从不在开始干活之后去磨刀，总是在班前就把当天要用的所有车刀钻头都磨好，一直干到下班。

我第一次下厂实习了一个月，就是跟的他，他算我的第一个师父，套用老师的说法，可以说是“启蒙之师”吧。在这一个月里，我却生了他二十一天的气，但是直到今天我最为敬佩的师父却是他！

当带队老师把我们交给车间主任之后，车间主任就把我们四十几个人分为四组，分别到两个车工组、一个铣工组和一个钳工组实习。本来我被分到车工组就有点不高兴，又把我分到了一个在我看来大的吓人的c630车床上，当时我身材矮小瘦弱，看到如此大的车床就有点发怵。好在师父看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才稍有安慰。没想到接下来的三周却使我心里恨透了他！

车间主任把我交给他以后说了句：“看你很机灵，就让纪师父教教你吧，好好学，将来一定有出息！”我还暗自窃喜呢。谁知师父只是说了句：“好吧，你跟我来。”就把我径直领到车间角落的一个小屋子里，对着正在整理东西的一个师父说：“这孩子交给你，你知道规矩。还有，孩子单薄，注意别伤着。”完后扭头就走了！我心里纳闷，这算怎么回事呢？让他带我，他却把我交给了别人甩手就走，有这样当师父的吗？然而接下来的苦难就套牢了我整整二十一天！

那个小屋是车间的“磨刀间”，专为车间准备刀具的地方。每班一个师父，负责把从库房领来的车刀、刨刀毛坯，进行初磨，基本定型能用后就交给车间工具室，操作工人用刀时就去工具室领出，再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一下精确磨制就可使用了。有时磨刀师父也会把刀精磨，为的是有的不太会磨刀的操作工也可以直接拿去用。

磨刀间有两台直径一米的大砂轮机和两台直径三百毫米的小砂轮机，整天隆隆地转着，工人把车刀使劲按在砂轮机上磨削，发出刺耳的声音和飞溅的火花。那火花很漂亮，有经验的工人，可以凭着火化的颜色和多少，辨别不同的钢铁材质和所含元素成分，一看一个准。

那天我师父走后，磨刀师父就说：“你先看看我怎样磨，然后你再磨，好好练，达不到要求，你师父是不会来领你的！”啊！我被关禁闭了？我说：“要达到什么样的要求啊？难吗？”，“不难，只要你用心学、好好练，很快就可以的。你注意看我怎样磨好啦！”。说完他拿起一个大直切刀（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名词），两手握紧端稳，按到砂轮上就磨了起来，一时噪声大起火花飞溅，只见他左磨磨、右磨磨，一会在砂轮的圆周面上磨，一会在砂轮的侧面磨，大约十分钟后，一把锃光瓦亮的切刀就磨好了。这切刀的刀头有一百毫米长，五六毫米厚，四十多毫米宽，像插在刀把上的一片钢板，后面比前面稍窄一点点，下面又比上面稍窄一点点，没经验的人肉眼根本看不出来。然后他就说就这样磨，什么时候你能把两个副后面（就是那两个100×40左右的最大的面）磨的平整并且是一个平面没有接痕，就算合格，你师父就会来领你。我心想这还不容易，看我的！

我拿起一把大切刀，使劲地抓住，往砂轮上一按，砰的一声，刀就被弹开了，要不是抓的紧，很可能飞出去！吆嗨！不听话啊？不敢轻视，使劲抓住，并用胸部帮着顶住，慢慢的压上去，随着火花的飞溅，剧烈地震动使我浑身跟着颤抖。轰隆隆、嗤～～、哒哒嗒……，轰隆隆是砂轮的转动声，嗤～～是刀具和砂轮的摩擦声，哒哒嗒……是我抓不紧刀具而引起的弹跳撞击声。火红的火花以笔直的切线方向冲击着我的腿和脚，隔着劳动布裤子和翻毛皮鞋，都能感到它们的压力和温度，一会我就满头大汗了。

我想尽力抓稳，尽量磨平，可我的手就是不争气！一会这里多磨了一块，一会那里还鼓着，就是磨不成一个平面。不知不觉那个可怜的刀头越来越短，越来越薄，七扭八歪，七凸八凹，就是不成个刀样子！我的那个急啊，越急越不成，砰！一不小心，已经被我糟蹋的不成样子的刀头，奋力地挣脱刀体和我的控制，掉在地上不再受罪了。磨刀师父看了我一眼说：“再拿一把继续磨，小心不要伤了手。”就在旁边那台大砂轮机上径自磨起了刀，不再看我，我只好又拿一把继续磨。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学们这个说师父让他开机床了，那个说师父给他讲操作要领了，叽叽喳喳又说又笑，我只是闷着头吃饭，谁也不理，郁闷啊！

下午继续磨。我要是个其他性格的人，很可能退缩或者耗时间应付。可偏偏我是个越不容易干好，就越想干得最好的那种犟牛！我就不信我弄不了你！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一边恨我师父不教我，一边暗暗使劲一定要磨好！

在第二十二天，也就是实习最后一周的周一，我师父终于出现在磨刀室了。在这之前他从不来看我，我赌着气当然也不去看他。上下班都绕着走，不愿意碰到他。他拿起我那几天磨的刀看了看说：“行，老八没说假话。可以了，从今天开始我给你讲三天磨刀课，我们这行有句话说‘三分手艺七分刀’，说的就是磨刀，只要你把刀磨好了，你就会做个好车工，你要做好了车工，铣、刨、镗、磨不在话下。”于是他手把手地教了我溜溜三天，那三天他是让“老八”，就是那个磨刀师父替他干活，他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不断的讲，不断地示范，不断地看着我。哇！原来磨刀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和奥秘，要不倪志福能当全国劳模呢！直到这时我才理解了师父的苦心。在那个周四，他才把我领出了磨刀室，回到车床前。

他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车床的操作方法和要领给我讲清楚了，下午就手把手地叫我操作，第二天就放手让我自己操作干了我的第一件产品，一件齿轮胚子。到实习的最后一天，我已经基本上能够独立完成作业了，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呢！

师父在分别时送了我三件礼物：

一句话：“记住了孩子，干任何事情都要打好基础，不可贪图表面急功近利，练好手艺什么都不怕。”

一把刀：一把刀杆有六十毫米长，挖耳勺那么细，刀头也就挖耳勺那么小的一把镗孔刀。并说：“我的眼睛花了，用不上它了，送给你做个纪念，没准也可能有用场。”结果真的，在若干年后的一次科研攻关时，已经不当工人的我硬是用它干出了一件非常难干又非常关键的小活，令工人师傅们刮目相看！

一个身份：他正式承认我是他的徒弟，并且排在磨刀师父“老八”之后行九，称我为“小九”。

（本集完，明天请看：护犊老牛陈仁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