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何枝可依依然绝情

发表于-2007年07月21日 上午11:45评论-0条

临窗而坐。

斜阳铺了一地,藏青的天空变了颜色。窗外的一棵挺拔的杨树一动也不动,每一片树叶仿佛都沉醉在斜阳中,仿佛喝醉了酒,面儿上还带了几分娇羞的酡红。空气有些燥热。

我放下手中的书,伸了一个懒腰。我需要一杯茶水,美丽的文字滋润眼睛的同时,喉咙在燥热的空气里却感到异常干涩。

我的厨房在楼道。

这是城市边缘的一栋老式的筒子楼。这里多居住一些临时的住户。比如没结婚同居的小年轻人,正寻找职业的流浪人员,买不起房子靠租赁房子生活的城市下层人。因为这里的房价便宜,符合那些租不起房子的人,于是这里便成了需要求租住房人的天堂,成了世外的乱世,世外的桃源。楼道里便成就了难民集中营般凌乱无序的现状。谁也无法指责谁,谁也无需指责谁,因为大都互不相识。天不亮,需要觅食的人早已碰上门离去;到了深夜,许多人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有许多人甚至不到水房洗脸漱口,便开了自己的门,“彭”的一声将一个世界关在了门里面。你若能看得惯这样的百姓民生,你就在这里安然居住。你如果住不惯,你可以搬走,也不会有人拦阻干涉。大家信守这样的规则,再加上多数人家不会在这里久住,谁也不愿得罪谁,倒也相安无事。

白天的楼道暗哑灰暗,阳光只能透过窗户,在历经窗户所对应的那间房,而且要门敞开着,才能勉强透给楼道一些。经过穿和墙的拦阻,到达楼道的阳光已经非常窘迫寒酸。尤其,当一家一家的门在“哐”地一声碰上以后,楼道里的光就更加幽暗拮据。所剩的一点亮光几乎只能靠集体水房(那个门每日敞开着)给予整个楼道的一些照顾了。

我家的茶壶就在楼道的边缘的蜂窝煤炉子上。我给我的杯子里续了一杯热水,返身回房,随手将门帘卷起搭在门框上。

屋子里异常安静,我的目光再次逡巡在书里那棵遥远的雪域菩提上。

门外传来了一声“唧”的叫声,缥缈地如同风行水面。太安静了,安静地让人的心很容易在瞬间凝固。

这里不是江南水乡,哪来的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梦中鸟儿呢?菩提在红尘中总是沾满了飞短流长的尘埃,我的目光总渗不透佛家神秘的偈子。艰涩的行文让我无法超越脑子的遐想。

但,门外再次传来一声微若叹息的鸟鸣。

我推开手中的书,站在屋子门口。

我看到了一只俊俏的燕子。

它扑棱棱扑扇着翅膀,飞在楼道中央一个废旧的圆形吸顶灯下,小小的脚爪努力想抓住灯壁。然而,灯壁的光滑远远超过了它的想象。它的脚爪只能在上面弹起轻微的划痕声,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可以抱住可以依附的希望。

失望后的燕子,绕着那盏废旧的吸顶灯盘旋了几圈。然后“唧”的一声从水房的窗户飞了出去。

燕子是恋旧的,或许这只燕子是来寻找昔日的窝巢。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知道这是不是曾经在乌衣巷居住过的那只燕子的后代?

它并不肯远去,而是在楼外的天空中盘旋了一圈后,落在了楼宇外的一条电线上,小脑袋左顾右盼,不时还发出几声叫声。夕阳晚照,燕子那么孤独,仿佛飘零风雨中的一片小小树叶。燕子在诉说什么,是在呼唤寻觅自己的伴侣还是在为找不到昔日的小巢而伤感呢?

燕子是情种,它对伴侣的一往情深人所不及。活着,它们朝朝暮暮,比翼双飞,双飞双宿,长相厮守。一旦丧偶﹐留下的那只无论是“红颜薄命”还是健康长寿,都心甘情愿永作孤燕。“昔年无偶去﹐今年犹独归。故人恩既重﹐不忍复双飞。”现代人以现实的心境再读晋人的《孤燕诗》,仍为风雨中来去形影相吊的孤燕宁单飞而不再流连漠漠风尘的情怀感慨不已,潸然泪下。环顾时下滚滚红尘,又有几多曾经海枯石烂的爱情神话能经的起这样的忠贞不渝这样的生死相依?人类自叹不如。

古人多爱燕,所以世间才留下了许多优美诗句。“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归隐者的世外桃源里燕子是常客;“野花成子落,江燕引雏飞”,秋叶连天,野花枯萎,诗人阴遥的眼里秋声也孕育了春天的期待;“燕子家家入,杨花处处飞”,新春和燕子曾经在明媚阳光里飞过大诗人孟浩然的窗前;“柳花还漠漠,江燕正飞飞”,一代将相韩愈的心里也曾经温柔情怀对漠漠柳絮,对飞飞江燕;“晴丝千尺挽韶光,百舌无声燕子忙”……就连寄人篱下的林黛玉也曾经“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窗,看那大燕子回来”。可是,高楼林立的今天,又有几人肯在坚实的楼檐下让燕儿筑起一个新巢!曾经的燕子,又将在哪里找到曾经的故园?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

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

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

人如燕,燕如人。无须翻动经书,我已仿佛看到须发斑白的一位老者穿越千年时光从湖南辗转而来。一叶小舟,摇动一生漂泊,尽管早已习惯四海为家,然而佳节夜阑,还是会在寒月星辉中抬头思乡。公元768年,老者由岳州到潭州。看到满眼异乡春色,老者多想异乡遇到曾经熟悉的旧时人!无奈,漂泊的脚步里注定孤独,就连似曾相识小燕儿,竟也不肯识得乡音未改而“尘满面,鬓如霜”的老主人。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老者不禁对天喟叹:天广地阔,四海苍茫,小小的燕子却只能到处为家没有定居之所,这又何异于飘飘荡荡托身于茫茫江湖之中的老者呢?“暂语船樯还起去,空花贴水益沾巾。”小燕子啊,你竟翩然来老者舟中,暂歇船樯上,是否是为了安慰病滞孤舟老者丛生的寂寞?你匆忙又起身飞去,莫非你也忙于生计要不断地去衔泥捉虫么?而你又不忍径去,穿花贴水,徘徊顾恋,是否又像老者一样找不到心灵的故乡……两年后,老者满含悲愤在漂泊中而去,燕儿啊,你是否一年一年依旧穿越岁月风沙,穿越人情冷暖,穿越浮世繁华向我飞近?

何处飘飘托此生?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我仰天长叹!还有比这样的情景更令人感动的么?

苍茫人海,茫茫身世。燕儿,此刻,是我该怜你,还是,你该怜我?

站在一千二百三十多年后的夕阳下,我望着燕子喟然长叹。光滑的灯,阴暗的楼道,严实坚固的水泥楼宇,燕子啊,这里不是你思念的故园,那么你又该何处为家?

燕儿啊,你与我的相遇是否也是千年一聚?为什么你每一次的徘徊都深深牵着我的目光和我的内心蔓蔓芊芊的思绪。“天若有心天垂泪,如何燕子独自愁。远切明灭喃呢语,当年莞尔谁回眸”燕儿,冷漠的人情早已陌生了你的相思,有谁能在夕阳晚照下对你牵肠挂肚,有谁肯在人丛中伸出一叶枝蔓,让你停歇你的疲倦?

年去年来来去忙,春寒烟暝渡潇湘;

低飞绿岸和梅雨,乱入红楼拣杏梁。

闲几砚中窥水浅,落花径里得泥香;

千言万语无人会,又逐流莺过短墙。

我的泪不觉轻轻滑下。来去的忙碌里,燕儿你苦苦寻觅,千年啊,你没有找到故国家园……·注定,我和你夕阳下的相遇,我们经历相似的苦痛,我与那孤舟上的老者一般,十年,甚至百年,注定漂泊?

短暂的休憩后,燕子再一次飞入了楼道,在那盏灯下久久徘徊盘旋。牵肠挂肚的往事,依依不舍的故事,燕儿,你不忍,不肯放弃;然而,固守,可否有你固守的希望和依托呢?

终于,燕儿穿窗而出,夕阳下,飞向虚无,再没回来。

看着燕子离去,我颓然坐下。

总有一天,我也会穿窗而过,飞越红尘,化为尘埃。燕儿,明年梁间谁复还,夏里秋露上秋千。杨柳还带风微语,可有燕子戏其间?你或者还能来,但走出红尘的我却没有归程……

注定,昨天飞行的故事终归都要落下;注定,前尘的漂泊今生要继续;

任我将悠悠的思绪沾着清冷孤凄在月光如茗的空间里写成文字,还有一个真实燕子曾经飞过文字间的缥缈故事,让人感伤。

迁徙了的也许就回不来了,永回不来了。任我在百年时光下在寂寞黄昏里筑起一个空巢,即使再逢春天,经历冷清。可否,有燕儿经过?

而谁又能伸出枝蔓,筑起一个巢,等待我孤独飞过?

燕子一去不复返······不复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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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chen红叶点评:

文字操练游刃有余;
以燕子为引,延伸到独影相怜;
将文者那份怅然的情绪渗入唯美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