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忘记, 忘记,……杨枫扒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直念着。他不知道自己念了多少遍,念了多久,他只想让自己的头脑只充满这两个字。他确信只要他念得足够多,他的脑袋就会充满这两个字,到那时他就会没有意识,没有意识也就忘掉了一切。那天下午没有人看到他扒在院子里“念经”,要不只要是稍有认识的人就会证明杨枫的观点,没有意识就会忘掉一切,然后哈哈大笑说,那就是疯了呗;而要是熟识一点的人,上去陪他,讲讲话,聊聊天,转移了他的痛苦,或许他就不会疯掉了。然而没有人看到,有没有人去找他。他的朋友很少,只有区区几个,他是个孤僻 的人。
忘记,忘记, 忘记,……啊——在夕阳的余晖给大地和屋顶铺上金砖时,他大声地喊了出来,像一头牛声嘶力竭地叫,无可奈何,悲伤,绝望地喊。这声呐喊有人听到了,他们以为谁家死人了。随即,附近的人就看到一个人影如野牛一般闪过。人影穿过炊烟袅袅的乡村小道,如白驹般驰向金黄金黄的一片油菜花,那油菜花黄灿灿的一片绵延向西边的太阳,和天边的云彩连在一起形成一幅金黄的折叠油画,太阳是冶炼这金黄的大火球,滚滚燃烧整个世界。杨枫没有停下来,径直拼命地往前跑,那幅油画如果摆在他眼前,只会让他撕成烂碎或者揉成一团掷向远方,他希望把它揉成一颗手榴弹,看它在远处爆炸造成巨大的杀伤力带来快感。他跑在油菜地,眼里不是金黄的一片,而是黑白点点,跟没了信号的电视机样全是雪花。记得他曾为了寻找一片油菜花,大学时寻遍了福请的大多数乡村,只因为一位诗人在那里写过一首诗,叫作《油菜花》。写的是诗人孩童的欢乐,他感觉得到诗人和自己的心灵的相通,热爱乡村,珍爱乡村,怀念乡村,喜欢乡村的淳朴。
将清脆的叶笛交给你
让童年的纸船漂向你
油菜花呵 站在三月的风中
我聆听黄金灿灿的歌声
所有的话语
都悄然溶入黑沃的泥土
他相信他一定能够找到满眼的黄金灿灿,聆听那嘹亮洪远的歌声,于是没课的下午,他都骑车去寻访。他想那一片油菜花将会是他停留下来的缘由,家乡也有也片油菜花,他有一种执着,强烈地执着,油菜花,家乡的油菜花,满世界的金黄。他的眼里是黑白。他如猛牛低头只顾朝前撞,整齐的油菜花被他绊出一条笔直的道路,刚开始鸣叫的虫子也惊得停止了啾稠,躲进洞里了,只有他跑过叶子刷刷满世界的声音。他穿过了油菜地,进入一个村庄。村里家家亮起了灯火,但人们却端着饭碗蹲在晒谷场上,突然的一阵疾风和声响震住了他们地聊侃,几个秒钟的镇静后,他们把聊天的话题转到了这狮子般诳怒的人身上。如果事后警察来他的邻村询问这些居民,他们的问答可以省掉请法医鉴定的钱。就像法医在鉴定结论里写的一样,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由于受到极大的精神打击,他的脑袋不正常失去辨认和控制能力。法医的鉴定和这些村民的评论还离了一些时间,杨枫的发疯是从何时开始,可以肯定就是那天下午了,但就真的如那些村民说的疯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了吗,我想不是的,肯定不是的,他的疯是在医院里醒来后的突然哈哈大笑才达到无可救药的。那一天他虽然疯言疯语,行为诡异,不过他的脑袋始终有一个欲望,如烈火燃烧样强烈的欲望,而疯极了的人物极必反,是没有欲望可言的。他极速地跑在灯火闪烁的乡间小道上,黑黑点点的头脑里不时来了信号闪烁出一个人的头像,他跑得更快了喘得更猛烈了,信号就没了,他的精力都在这全速运转的身体身上了。这样过了一个村庄,过了一片田野,又过了几个村庄,跑了二十几里到了人声鼎沸的镇上。就这样无知无觉地上镇了。他跑不动了,不停地喘着气,如了高山雪原上空气稀薄怕吸不及断了气。他喘不过来不停地干咳着,突突突拖拉机般驶过来,腿也僵硬得发软了。坐下来,身上的热气宛如眼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一拨儿过去,在僵硬的水泥地板上不留下一丁点痕迹,过客始终只是过客,连一声轻轻问候都吝惜着。静下来,心静下来,热气蒸发掉了,落寞感又上来了,心又冷冷地发酸了,眼泪转转溜溜地在眶里晶莹着,声音跟着断断续续地来了。街上的人还是一拨儿又一拨儿过去,只是比原来多了一双双小视的眼睛。高跟鞋和皮鞋共同演奏的音乐会掩盖了他的声响,那是坚硬与坚硬地对抗,他那软弱的呢呢之声何能应付。全世界都变得冷冰冰的硬呢。
不只哭了多久,他就不哭了。这样子哭是不顶事,还不如刚才的猛跑好呢。红外线一波又一波地干扰,空白的屏幕上强硬地显示着图片,没完没了的,简直没了王法的世界的人的乱搞。显示器是一开始就关不掉拉。欲罢不能,那就强j*蹂躏画面由温柔亲善慢慢地转向了暴力残忍。强强对抗!!
他站了起来,用力地甩甩头,脑袋的暴力淫秽画面摇晃着又回到原位,又甩甩头,还是不行,于是用手使劲地敲脑袋壳子,画面如平静的一泊湖水被石头砸了一下,变得波光潋滟图面模糊,呆会儿又慢慢清晰起来。他摆脱不掉那可恶的思想。于是,他的头脑又浮出另一个念头,他的念头在湿淋淋的五月,如复苏的草木,仿佛这绵绵的细雨让人的思想格外活跃,宛如积蓄了一个冬天的能量此刻都已蠢蠢欲动,让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而种不冷不热的暧昧天气恰好适合这些念头的生长。他迷失在这个时节,又要在迷失中找到自我,想从这些念头当中找到解脱的道路,但这个春天淫雨霏霏,到处都是平庸、呆板、浑浑噩噩,连空气都是甜腻腻粘稠稠,他还能看到窗外的勃勃生机,它几乎无处不在,可不是你的,你是冬天里蔫了的败草,他的头脑更加的混乱,犹如杀开来了的战场。无完无了的混乱就逼得人发疯了。
你打我吧,怎么样,把我揍一顿吧。他拉住一个青年人的手,说。
那青年甩掉他的手说,你要是骨头硬,去把墙壁当沙袋打打看。这人脑袋是不是进水啊,有病!
你打我吧,我不还手,就让你打,往死里打。
疯子。
打我吧,打我吧,求求你打我吧。他像乞丐讨钱般紧紧拽住那个人的手,似乎在说:“给我钱吧。”
这虽是桩便宜的事,却不是好事情,没人会无端给自己惹下祸根,尽管那人真是愿意让你打,和你订了合同让你打,也是没人会来赚这便宜货,打死了政府还照样让你坐牢呢,才不管你签不签约。何况这世界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多着呢,谁会知道你做的不正是这一件呢,于是都撒撒手,说句儿“神经病”之类的话走开。
“你骂我什么,你刚才骂我什么,在说一遍!”他走是前去,抓住他的胸口衣服厉声问。
“骂你神经病,脑袋被雷劈了,装土了,像猪狗了,怎么啦,神经病的。”
“干你老娘的,竞敢骂我我。”他把他的胸口用里拉过来,一拳重重地击在他的右眼眶上。
那人立马火冒金星跳将起来,合着他的同伴儿三四个驾着粗话朝杨枫扑打过来。
接下来的情景是,杨枫躺在镇上商业街上被三四个人围着拳打脚踢了好一阵子。
“他妈的那真是欠打,踢得妈的我的脚都有点瘸了。”
“我的拳头也肿了,那至少住他妈的一个月的医院。”
“这世界真是希奇,还有人上街找打的。”
“没揍他残废就算我们仁慈了手下留情了,妈的,被揍了一下眼睛还真是妈的疼,真想再回去踢他两脚。真是遇到一神经病院逃出来的。今天算是倒霉了。”
可以想见杨枫的伤害情况了,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只知道他浑身上下血淋淋汗涔涔的一大片了,人家问他你叫什么,住再哪里,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也听不见那人的话,只说了句话,叫人万分诧异的话。
他说:“爽快,真是他妈的爽快。”
他痛苦地笑了一下,昏死过去,头脑进入了真正的漆黑,眼睛打开了真正的虚无,而这一切正是他所要的结果。
在他的预计中,他想这一觉醒来,他的生活将会彻底地改变,一切将会重新开始,阳光普照他的床头温柔和熙,迎接新一天的美好时光。一种疼痛镶嵌进另一种疼痛,落叶掩盖龟裂的土地,当春风吹来,落叶之下早已长满了青青绿绿地一片了。他以为身体之内只能储存一种痛苦,即最新的巨大伤害。他天真地以为一段长期的疼痛后他将把这段痛苦的事遗忘掉,即使记起,也只是偶尔的碰巧;记起时也不会再疼痛,只是笑笑,笑一下当初的稚嫩与笨拙。
事情终究不可意料,它是上帝口袋中任意的一粒石子,上帝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搜,摸到一粒石子,感觉手感不错或什么让他拿出来的原因他拿出来,扔下人间,事情便也就发生了。当上帝真切地期望那人听命于他的时候,便招徕他最信任的仆人也最可靠是信使——悲哀,并且告诉他,紧紧地尾随那人,缠住他。我想他是得罪了上帝或者被上帝看上了,要拉招他的魂魄了。
上帝让他在医院里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那个在他头脑中萦绕不去的人。她扒在他的病床上睡着了。窗外的阳光强烈斜射进来,明晃晃地一片哗啦啦地下在了半床的被单上。强烈的光线辣辣地刺他的眼睛,他的眼前一下子黄的一片,一下子黑的一片,就又一下子白了。他看见有人扒在他的病床上,看不清是谁。他动了下身子,要坐起来,那人就醒,激动地说:
“你醒了,啊,你醒了,你知道吗,你已经睡了一天多了,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医生,医生,他醒了,医生,他醒了。”
他看了她的脸,又听到了声音,但没有马上认出了她是谁,;他的头脑有点痛,用手轻轻地敲脑袋,待她和医生走进房门的时候就忆了起来。是她,是她!她!他的头脑立刻清醒过来了。是她,怎么可能是她,怎么可能呢。幻觉,一定是幻觉,想疯了,死了都要死在她的温柔怀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就是我死了她不会来的,我是垃圾,我无能,一无是处,人家怎么会来照看我。不可能,不可能,幻觉,幻觉,幻觉,痴心妄想,呵呵,痴心妄想……傻子,你是个大傻瓜,我是个的傻瓜。愚蠢、笨拙而又不解风情,像个农民,憨厚得像头猪,破破烂烂的简直在泥地上里打过滚,一点都不会打扮,没有半分现代人的气象,犹如生活在公元前的原始人。农村人憨厚朴实,她却拿他来骂人,骂我农民,把我推向了九宵云外。现在一切都在现代化,农村在现代化,农民在现代化,我是农民的儿子,我要保留农村的那份纯的性格,那份真。我向往的是封建时代的男耕女织,她说,你简直像个农民。口气强硬得像堵厚墙,把我向前摸去的路都阻隔了。她是要住在高层写字楼的舒适大厅里,鄙视我的向往,把它当成一坨屎来填塞人的嘴。无话,无话!
你现在要做什么?
没什么事,或许会去上网。
那还不快去。
艺术性地绝妙地赶人,骂人不带脏字般,没有回旋的余地,你不得不走了。当这种话在耳边,让你觉得成为口头禅的时候,就值得细细回味了。然而回味起来的却是咸的,一大把的眼珠子,把我淹死在里面了。不可能的,肯定是不可能的,幻觉,幻觉,幻觉……
“你是不是头疼?”医生问。
“你怎么来拉?”
“我听说你住院了,就来看你了。”
“你来多久了?”
“你头疼吗?”
“你头会疼?”医生问。
“你来都久了?”他再问。
“你住院那天就来拉。你已经睡了一天都了,要不要吃个水果,我帮你削,或我到外面去买碗面线。”
“你怎么来拉?”他扶着脑袋望着她。
“你现在是不是头很疼?”医生再问。
“医生问你头会不会疼。”
“你怎么过来的,过来就呆在这边吗没睡觉吗?”
“是啊,怎么拉?”
寂静,白色的病房刷地寂静下来,阳光生冷地砸在了这片机警当中,微微有碎响的声音,似乎是上帝不小心把电线拉断了,全世界的播音没了。
一分钟的完全寂静。他把望她的头低下来,陷入了这片寂静当中。她和医生望着他,被他的安静惊住,一冷猛地就不说话了。医生上前要去看他的眼睛。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啊——,——笑声由小慢慢大起来,大到不是笑声而是呼叫呐喊了。他爬起来,冲了出去。输水瓶被他拉掉在地上,破碎了,输液水在地上乱流。
她追了出去,医生摇了摇头,他是个明白人,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想他(杨枫)要换医院转到精神病医院去了。
是的,他是在这时才是真正疯掉的,我想他在这一声长笑之后才是真正的没了欲望,脑袋一片空白的。疯掉的人是没有欲望的,没有欲望的人是没有烦恼的,没有烦恼的人是最快乐的,疯子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杨枫是不是最快乐的人,不知道了,至从他医院里跑出来,好几天都没人看见过他。不过从送他回来的警察那里打听到了下面这些。
他拿着酒瓶在街道上走,拉住人便问:
“你说酒瓶打在后脑勺会不会破啊。”
“会啊。”
“瓶打在后脑勺会不会破啊。”
“会啊。”
“瓶打在后脑勺会不会破。“
……
会不会破呢?他坐在广场的台阶上自言自语。酒瓶那么厚,可他们怎么都说会破呢。不会破,我说不会破。
他把酒瓶敲在台阶上,瓶子破了,发出很清脆的声响。他又疑惑了。
“瓶子破了。后脑勺有石头硬吗?”
他不知道。
“破,不会破,会破,不会破,会破……”
他又拿了个酒瓶行走在街上,他还在思考那个问题。中午,春天的阳光也开始娇艳,镇中心的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对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热人,他走过去问他:
“啤酒瓶打在后脑勺会不会破?”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哦。”
“砰。”
“破了,破了,啤酒瓶破了。”他拉着那个年轻人的手大声叫,然而那个年轻人却慢慢地软弱无力了,瘫在地上了。他看到血在他的脸上快速地流淌像河水样哗啦啦。
“血,血,他流血了。”他又叫起来。
检查院以故意伤人罪起诉了杨枫,后由法医鉴定被告人杨枫患有《刑法》所规定的免责精神病事由,经法院审查杨枫无罪释放。
杨枫回到麻杨村后就离开了家,但没有离开麻杨村。他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背着一个肮脏的破书包四处乱走,背后时常跟着一群小孩唧唧喳喳地大声喊:
“疯羊,羊颠疯,疯羊,羊颠疯……”
他就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牵着自行车跑,孩子们也跟着跑,还不断地嘲笑他。慢慢地他连鞭炮声、飞机轰轰声都怕了,热闹的人群也不敢靠近了。有孩子无聊时会故意买一挂鞭炮一个一个拆开来放吓唬他,看他猥琐逃跑的样子开心地笑。
她起初来看过他几次,看到他疯疯癫癫的也厌烦没来了。
而那首《油菜花》的下阕是这样的:
田畴上一派乡情
蝴蝶与蜜蜂翩翩起舞于花丛
无比幸福的情景闪入眼帘
每一株油菜花
平静地扎根安详的大地
以纯净的姿势开花结籽
让路人乡间的人们
读解出一种平凡的历程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7-21 10:45:5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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