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随先生住在天宁寺附近的一条弄堂里。弄堂底有一个中等规模的菜场,每天凌晨天未亮,弄堂里便已经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了。嘈杂的声音常将我从美梦中惊醒过来。初时十分恼火,逐渐地也就适应了。
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幢古老陈旧的木结构平房。如果平房外的围墙的门不打开,经过这里的行人是永远也看不到那幢似乎快要坍塌的老屋。围墙实在是太高了,估计三米左右。围墙的门难得被开启,即使是开了,也只不过是四十度的锐角。从门里闪出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矮小精瘦,反应却是不差的,随手就关上了木头的大门,仿佛里头藏了珍贵的物事。
老太太的手腕上常挎着个空荡荡的小竹篮。她很稳健地迈步,眼睛一直注视前方,好象整条弄堂里只有她一个在行走。
当时正值初夏,我身怀六甲,无法忍受整天地呆在家里的沉闷。于是在每日的午睡后撑伞出门,慢悠悠地踱步于弄堂附近的街道、河滨。逢上初一、十五的日子,天灯寺里定是挤满了祈祷的香客,连寺外的路边也是如过节一样热闹。我有时候也会过去瞧瞧,,感染一下那种虔诚的气氛·
第一次,当我遇见那位老太太,她正在路边的推车上买香烛。我看着她时,她也望见了我。我朝她微笑,她也微笑,并点了点头。
第二次正面遇见她,是在黄昏后的弄堂里。我从母亲那里用过晚餐,独自走回家。经过那扇常常紧闭的大门时,我才发现老太太正冲我笑呢。她坐在门口的一把小竹椅上。
“阿婆!”我恭恭敬敬地叫道。
她的嘴张了张,没有声音。她用双手做着各式各样的手势,令我眼花缭乱,根本不懂她在表达什么意思,我只好朝她不断地点头,慌忙地走进自己的家门。
“老太太是个天生的哑巴,”先生的祖母告诉我,“她的命苦得很呢!”
原来这哑巴老太,年轻时也是出落地如同花一般秀丽,招人喜欢。只可惜不会开口说话,真正想娶她的人家寥寥无几。县城解放前,她与一位国民党的一名士兵相爱了,并暗结珠胎。孩子出生前一个月,那士兵随部队去了台湾,至今杳无音讯。她艰难地将孩子哺育成人,并送他去了外地学手艺。孩子在外地做了入赘女婿,自然无法将老人接去同住,只能在每年的节假日来探望孤独的老母。老太太本应去敬老院安度晚年的,但她拒绝了,懂手语的人才会明白她的意思:这里是她的家,万一男人回来就找不到她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热了。哑巴老太太也被灼热的空气逼得每天夜晚端坐在大门口乘凉,我时常走过去和她“聊”上几句,比如她食指往天上一点,又点点头拎一下自己的衣襟,我便明白她在说天太热了;她做吃饭的动作,再拍拍肚子,我亦明白她大概问我是否吃过饭。
有一天雷雨过后,我去清新的空气里散步。回来时,却见哑巴老太涨红了脸,哇啦哇啦乱喊。她的举动无人理会。我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大事,走过去探个究竟。她拉住我的手,指了指围墙的大门。大门中央的生了锈的拉环上,被好恶作剧的人挂了一双小女孩的红色皮鞋,破旧不堪。我拍拍她的手心,又拍拍自己的左胸---我的手在心脏的部位,做了两次抚慰的动作,然后扯下鞋子,远远地扔进了垃圾箱。
我以为她会流泪,但是她的干枯的眼眶里,只有愤怒。
我将此事说给先生的祖母听。她说,哑巴老太的性格非常坚强,别看她瘦小,又有缺陷,却不是好欺侮的!不过,千万不要在她面前做这个手势:双手握拳,并在胸前,两个大拇指竖起,相对,弯曲。这表示男女相爱。哑巴老太若是看到这样的手势,定会联想到自己的男人,定会落下伤心的眼泪。
不久,我因生产住进了医院,出院后直接住到了母亲那里。一住便是半年,当我再次去弄堂里,哑巴老太已不知去向。连先生的祖母也无从打听到她的下落,有人说她死在街上,有人说她被儿子接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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