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林接到他母亲打来的电话时,正好是傍晚五点半。妻子还没回家,春林感觉自己与母亲的谈话空间俨然宽了些,话题比往常也多了些。七十岁的老母亲,自七年前春林给乡下的家里装了部电话机,她至今只会拨春林和他两个姐姐家的号码,总共三个,被她牢牢地记着。母亲打电话来找儿子,肯定有事情。果然,聊了一会,母亲问道:“后天有空吗?”春林回答有空。母亲有些犹豫地问:“有空的话,到乡下来一趟,好吗?”
“好的。”春林想,快过年了,也该去看看老母亲了,就算今天她不来邀请,他也打算周末去乡下的老屋走走,顺便给母亲带些她爱吃的东西。但他没有把他原本的打算告诉母亲,他的性格便是如此。
后天正好是周六。
早上,春林轻手轻脚下了床,妻子和儿子还在梦乡里。他曾邀请过妻子带上孩子一起去,他当然知道妻子是很难请得动的,妻子的婉拒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妻子的道理之中。
春林的老家在离市区五十多公里外的山村,那里山清水绿,空气清新。他拎了早已准备好的行李,踏上去小山村的公交车。
天气特别的阴郁,春林的心里也有些担忧。但愿母亲安康,叫他回去只是看看久不见面的儿子罢了。
汽车在公路边停靠,春林下了车。步行到家里,需要十分钟时间。天气若是晴朗,这十分钟的路程也算不上吃力。可偏偏此时刮起了风,雨点子也紧跟着落下来,密密麻麻,冷冰冰地打在春林的身上。他看过手机上的气象预报的短信息,却在出门时忘记了带伞。
当他远远地望见那熟悉的三间青色瓦房,同时也看到了他的母亲。老人撑了一把花伞---春林妻子送她的伞,缓缓的向他走来。春林一路小跑着过去,嗔怪道:“妈,你怎么出来了呀。”老太太笑了道:“我接我的儿子啊。”母子俩边走边客套。进了家门,春林感觉出一丝异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味。他放下行李,问道:“妈,好香的味道啊。”
“小林啊,我让你今天来乡下,是有我的道理的。我知道你们忙。要是你爸还在,我今天就不麻烦你啦。”
“怎么了?”
“其实也没啥大事。前几日我让你婶娘帮我挑个好日子,好时辰,我得赶在立春前请土地公公。你婶娘说今天是好日子,我就打个电话去问你了。如果你走不开,我就叫你大姐做我帮手。我一个人,搬不动桌子,也不敢点着那爆竹。”
“哦,是这样。”春林的心里一阵酸楚。十个月前,父亲突然无疾而终,留下母亲孤单地住在老屋里。春林想带老太太进城里住,然而她怎么也不肯答应。幸好大姐嫁得不远,常回来照看。春林问道:“那我现在就动手吧。”老太太笑道:“不急。我今天起了个早,把昨天买的肋条肉煮熟了,鸡在昨天就杀好洗净了,现在也在锅里煮着呢。你帮我把桌子朝南放就好喽。”
春林和母亲一起抬了八仙桌,端放在堂屋的中央。老太太手脚挺利索,来回跑了几趟,便在桌子上摆齐了鸡和肉,一条活的草鱼,三双竹筷子,三个酒盅,还有一对蜡烛。每样食物的上边,均贴了一张血红的纸头。她点燃蜡烛,然后口里说着请土地神仙来喝酒的话,接着慢慢地跪在早已准备好的麻袋上,磕了三个响头。磕毕,她唤了春林也去磕。
春林知道,那三个头是定要磕的,也不多说话,默默地跪了下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昨天还好好的出了个太阳,今天怎么下了雨,还越下越大呢。”
春林笑了起来:“你真当是吉日良辰啊?”话一出口便悔了,可已经来不及收回去。忙陪笑道:“有进水哦,有进水!”进水的意思,指的是进财。
他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总是不能明白,过年前为什么不但要杀鸡杀鸭杀猪羊,不但活人要吃年夜饭,死去的人的灵魂也要被邀来喝上一盅,连神仙----土地爷不是神仙么?灶王爷不是神仙么?连他们俩个也要被邀来大吃一顿。等他考上大学,在城里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他也早就与那些虚幻的仪式脱离了干系,再也不去考虑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更不用象孩提时那样胆战心惊地去朝那香烛磕头了。城里不兴这个,让乡下去弄吧。
可惜父亲去世了,要不然,今天的磕头,他是可以免了的。
老太太拎了酒壶,往酒盅里稍微倒了些,回过头来对春林说:“下午我想把祖宗也请了来吃一顿,趁你在这里,也好给他们磕个头。”
春林嘴里答应,心里暗暗叫苦。
“你也应该学着点,要不然,等我将来百年之后,去你家里,还吃不到呢。”老太太在儿子的面前,丝毫不会忌讳关于死亡的话题。
“我笨的很,怎么也学不会的。”
“啊,你会识字,会写文章,难道还比不上我这老太太?多学几次就会了。我担心啊,我现在身子骨还硬朗,将来可怎么办。”
“我学不会,”春林坚持着,又半开玩笑地说:“听说那边不是样样都有吗?将来去的时候多带些钞票去,过年了,就干脆上那边的饭店。”说完,瞥了一眼母亲的脸色。还好,老太太不见气,依然笑眯眯的。春林伸了个懒腰,望了一下屋子外边,雨停了。
老太太又去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对春林说:“代你的爸磕个头吧。”
春林跪了下去。老太太合并了手心,嘴里念叨:土地爷,可要看好我的春林一家哦,保佑他们出入平安!
春林只觉胸口一热。腾腾腾,磕了三个响头。
他起身的时候,看见老母亲正朝他满意地笑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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