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大约八九岁时,常常想做的与众不同。
那应该是八七年左右,农村还为吃喝跑断了腿。见面就问吃了没,唇上有油的别人都问,吃肉了?多少钱一斤?
我只知道那个时候能吃上带油的菜便算过年,哪家的孩子如果有个糖块,你瞧吧,他身后一定尾随了一帮跟班的。你说我馋吗?当然,可是父母是不允许的,一句“没出息”,然后是父亲一巴掌打掉我手里刚刚要舔的糖纸。
我和二弟日渐同他们走不到一起,便两个人到河边玩。家门前就有条小河。夏天去捉鱼,拇指大小的,捞了几条,回家后让父母烤,闻到那淡淡香味,整个夏天都挂着笑。为了这,逃学了,民办的老师找到了家里;冬天在小块的冰上玩。别人的孩子做个冰车,滑的那么开心,弟弟也想要,我们偷了二叔家的木头,还没做完就给二婶骂着要回去了,父亲又是一句“没出息”。小学那几年听得最多就是这三个字。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我们兄弟两个实在没得玩,便去田地里放火,山沟里放火。看着不大的火苗,我笑不出来了。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
开始了一个人上学,开始了一个人睡觉,开始了一个人走路。
父亲为了顾家,一个人一天骑着自行车,来回跑二百多公里折腾羊毛,从各家收回,夜里给羊毛打水,掺细沙,焐好一夜,第二天绑在车子上再骑到一百公里外的市里,回来路上路过农村,再收,大约正午回来;然后再送一次,回来时已是夜里八点以后。还要给羊毛做假。母亲在钠鞋底子,见父亲回来就帮他做假。我就在吃饭的桌子上写字,学烫画。他们所做的那些,那时都明白了,却从来没有恨过,也从来没在我们兄弟心上种下做假的种子。
我们进了初中,姐姐初二了。钱不够。父亲就去锦州到抚顺的铁路上卸煤,一火车厢的煤要在几十分钟内一个人卸完。好在父亲年青些,才四十多岁。干了几年后也没活了,那里都改用机器了。父亲回来时,脸黑黑的,人瘦瘦的。兜里还藏着有些化了的糖。给我们姐弟三个一人一颗,然后母亲的那一颗存放起来。结果还是给我和弟弟翻到吃掉了。
父亲只好到砖厂去做饭了,那时他已经干不了太需力气的活,腰直起来费力。他一个人要买菜,要做菜做饭,四十几个工人吃,而且一定要省花。我只记得十个月后他回来一次,说他偷偷省了几十块钱。更可笑的是他腰上缠着厚厚的工厂的铜丝,拿下来一称,有十斤多,可以换十几块钱的。见面时我们还以为他吃胖了呢。
“腰不行了,要是腰还行再多缠些。厂里没用,多着哩。”
其实我们知道那是偷来的。
我还记得我在小学刚毕业那个夏季。家里买了台黑白十二英寸的小电视,没天线竿子。父亲听别人说在前村有个小树林,那里的树又细又高,看管的人还少。我,弟,父亲便一起在凌晨三点出发。顶着凉得有些冰的风,走了约摸30分钟,到地方了,父亲让我们先来回走走,看看有没有人。再过十几分钟,他说可以了,让我们俩一边一个看守着,他去选树。过了十分钟,我们听到锯的声音。说实在的,我的心开始跳的厉害。我没问过弟弟,他也应该如此吧。我们把耳朵几乎竖起来,眼睛睁的大的,拳头攥得渗出了汗。那一分钟过的太漫长了。我听到了父亲呼呼喘气声。然后我悄悄走过去,
“爸,我来吧。”那时我都十一岁了,有把子力气。
“你,你行吗?”
“嗯!!”
我开始锯,锯的很快,恨不得一下子就锯断。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如果有人看见了怎么办?
……
还好,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高中快毕业了,家里来了客人,房子还小,父亲和我及二弟挤到一铺炕上。我挨着父亲。夜很深了,我看清窗外的月亮应该说明快凌晨了。我却睡不着。父亲的鼾声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到。借着月光,我看着父亲脖子上有些黑红的网状的肉块,微微有些汗味。心忽然痛了。我想到的却是那么不吉利的念头:
“父亲会死的,为什么?人为什么会死呢?我也会死的?死了还知道什么呢?这一辈子吃了苦就死了吗?”泪水流到自己睡去。
那以后,我对父亲总是不敢认真去看,总觉得看得太认真我的泪就会流下来。
大学第二年暑假里回家。走前父亲问我有路费吗?我没吭声。父亲说,家里还有几袋子玉米,明天咱俩一起到乡里卖了吧。
那天晚上父亲不顾母亲的骂声,还是从商店里赊来一瓶啤酒。他给母亲倒一碗,我一碗,然后都是自己的。母亲没喝给他了。而我也没喝。说不想喝。父亲端着碗,愣了一刹,没说什么,一个人全喝了。之后有些醉,然后躲出去了。一会我听母亲说,父亲在厕所里哭呢。
“我还以为他想上吊呢。活不起了?一个人在那哭啥?!”母亲说。
我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父亲一个人套好驴车,在装玉米袋子时他试了几试,还是叫了我。在路上,他一直不说话。快到地方了,他突然长长吸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不喝酒?”
“我?不愿喝酒。”我慢慢说出每个字。
“你看不起你爸爸吗?”
“不是,不是。不是。”我说了三遍。但却觉得那么苍白。父亲是记住了,而且压在了心上。一句话怎么能释然呢。
想起来的事太多了,都无从说起。父亲很老实,却也做过许多应该做的事。但是作儿子的我们,或者说我从来没有因此而觉得他不伟大。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想感谢父亲的话在电话里一直没有说出来,我怕父亲觉得那是绝别之音。但是我真想这么说一句,“谢谢你,爸爸!真的,谢谢你!”哪怕我流了泪,哪怕我不懂事,原谅儿子吧。那杯酒,我无心的。我没喝,这一辈子都欠了你。
欠了的又何止这一杯酒。
爸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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