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村傻段舒航

发表于-2007年07月20日 晚上8:43评论-0条

这世道,牙都凉了!

——我三爷临终遗言

一 

榆村的人谁都知道二林是个傻子。二林在的时候,我们叫他二傻;二林后来不在了,我们依然叫他二傻。二傻是我父亲同祖同宗的兄弟,是我未出五服的近亲二叔。可是你想,我会朝一个天生就傻不愣登的家伙叫二叔吗?我跟着我的伙伴们一起喊:二傻二傻,赶快回家;方小秃子,等不及啦……

二傻很生气。他褪下了脚上的烂鞋片子。二傻的烂鞋片子呼一下朝我头上飞过来,我急忙躲避子弹一样把身体藏在了树后面。二傻的烂鞋片子没有击中我,但却落在了一头怀孕的猪身上。母猪吃惊地动起来,它驮着二傻的烂鞋片子,一边跑一边扭回头十分困惑地瞪着二傻。我飞奔过去抢起二傻的烂鞋片子,我把二傻的烂鞋片子使劲往树上扔。二傻的烂鞋片子死鸟一般挂在了高大的槐树杈子上。二傻怪叫起来。他瞪着一双牛蛋眼,恶着一张瓦刀脸,扑甩起两支可笑的长胳膊,哇哩哇啦的在我的后面死命追赶。我撒开脚丫子拼命往村子外面的运粮河上跑,跟在二傻身边飞跑着的家伙们大声地撺掇二傻:快点追啊,晚了狗日的就跳下河了!一个平日里比较讨厌我的家伙,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双快脚剁下来借给二傻。

我一头扎进了运粮河里。河水清凉,我的瘦猴一样的小身体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很兴奋。我看见二傻站在高高的河堤上狼一样嚎叫,他在骂我。二傻骂人的时候,面部的表情愚蠢而且凶恶。可是,难道我会害怕一个天生就见不得水、天生就害怕水的家伙吗?我站在河中心的沙滩上跳着脚和二傻对骂,我把二傻家所有能骂的全都骂上了。二傻骂累了,喘着粗气瘫在了堤岸上。可是我不累,我拍着我的光屁股在河滩上跑来跑去,我说二傻,你敢下来吗?看爷爷不用河水闷死你!二傻抱住了愚蠢的光脑袋,他捂着两只牛蛋眼鬼一样地哭起来。昏,昏啊!湍急的运粮河水已经把二傻的脑袋给弄昏啦!我们大笑起来。站在二傻身边的家伙们突然发一声喊,他们合力将二傻推下了河堤。河堤又高又陡,二傻在堤坝上十分窝囊地翻起了跟头,一个接着一个的,一直翻进河边茂密的水柳丛里去了。

二傻是我们榆村著名的惟一的傻子。许多年后我们依然清晰记得,二傻的母亲方小秃子那时候总是坐在她家那棵老槐树下,唱戏一般呼唤着她的傻瓜儿子:风来了,雨来了,老鳖背着鼓来了。二——林,你个挨枪子的,二——林,你个淹不死的……神经质的母亲召唤着缺心眼的儿子。我们看到,一路摇摆着秃瓢脑袋的二傻,总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拖泥带水般将他母亲弄进屋里。方小秃子说,谁说我家二林傻呢?我家二林不就是心眼子实一点吗?哪里像他大哥,鬼精猴能的,一娶完女人就把娘老子撇开,自己起灶另过去了,当初早知这样,老娘非把他也扔到运粮河里不可!由此我们知道了二傻曾经有过被他母亲扔进运粮河里的危险经历。村人们说,那时候二傻的父亲嗜赌成性,短短几年光景,便把祖上留下的五间青砖瓦房赌成了两间破草棚子。方小秃子好言劝尽,脑袋都气糊涂了,还是没能说服二傻父亲。方小秃子说刘魁,日你个先人的你就使劲儿赌吧!啥时候把这两间破宅子也赌没了,你就住兔子窝里去吧!那时候二傻正在方小秃子的肚子里踶足而动,二傻还没落地,方小秃子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她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这个孽障!败家子撂下的种子,还能成个什么景儿?

多亏了一大清早去河边洗衣服的刘二奶奶。刘二奶奶只顾了埋头捶打她的衣服,不知道二傻已经乘着洗澡盆子一路飘摇着簸荡而来。刘二奶奶猛一抬头,看见偌大一个洗澡盆子异常突兀地来到眼前。抓过来看时,里面竟是一个尖嘴猴腮的黑发婴儿。刘二奶奶急忙展眼向河的上游打量,她看见方小秃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正伤心地和她对望。河风穿越水面,送来方小秃子凄怆而又悲凉的哀哀饮泣。刘二奶奶尖着嗓子扑过去:刘魁家的,你这不是害性命吗?许多年后刘二奶奶苍老而又空洞的嘴巴里,依然鼓捣着当年那个调皮的声音,她说二傻刚一落地,人家方小秃子就让儿子划着洗澡盆子到运粮河里“乘风破浪”了呢!然而刘二奶奶的话像风中的屁一样不起作用,我们认识的二傻,天生就是一个怕水的东西!村人们说,别说是那滚滚滔滔的运粮河水,即便是蹲在自家的洗脸盆前,二傻也得不停地摇晃着他的小秃脑袋。二傻的小秃脑袋又白又亮的,把刘魁的眼睛都给晃晕了。刘魁十分恼怒地举起了巴掌,他说小兔崽子,你这玩意儿是拨郎鼓吗?一天到晚摇来晃去的,把老子的脑袋都要晃炸了!方小秃子赶过来一把推开了他,说,让他晃吧,不晃他才晕呢!刘魁颇不耐烦地瞪着方小秃子:小怪物,老妖精,这屋里真是没有老子搁眼的地方了!方小秃子拍着屁股跳起来:狗日的刘魁,要怪你就怪那个洗澡盆子吧!是运粮河里的水,把我们家二林的脑袋给晃晕了!

世代靠水而居的人儿居然怕水?这简直像鸭子不会凫水一样让人感到可恶。那些年刘魁一直端祥怪物一样端祥着他的傻瓜儿子。他说二傻,水你都不敢下,莫非要老子们伺候你一辈子么?那时候夏天水大,一俟沟满河平的日子,二傻便会呆头鹅般缩在院子里不敢出门。刘魁说二傻,人家的孩子都会划着船拿着网到河上逮个鱼呀虾的,你一天到晚窝在院子里干什么呢?二傻抬起头看着刘魁,蠢笨而又肮脏的嘴脸在斑驳的太阳光影里阴阳难分:我怕淹死!刘魁说就你怕死!河上沟上那么多人,老子就没看见一个死的!说完刘魁就朝二傻动起粗来。刘魁抓起一根柴木棍子,砰砰嗤嗤的打得二傻从地上弹起来,一边抱着脑袋往屋里钻,一边破口大骂他的父亲:驴子日下的刘魁,你想打死你家爷爷!方小秃子扭着小脚从屋里面扑出来:哎哟哟,你个挨千刀的,明知道他打小怕水,还要叫他去河上遭罪,你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推吗?想吃鱼你倒是自己去呀!方小秃子连骂带搡将刘魁轰出了院子,回过头来看二傻时,二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老槐树上。方小秃子说二林,你在那里干什么呢?二傻神情怪异地回过头来,嘴巴里面嘟嘟囔囔,冒出一句令方小秃子十分吃惊的话来:狗日的刘魁,总有一天运粮河会吃了他的!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冬天,刘魁果然把自己留在了运粮河里。榆村的人们谁不知道刘魁是个技艺高超的捕鱼能手呢?那时候人们经常看到刘魁一个人猫在冰雪覆盖的运粮河上东张西望。这里敲敲那里打打,狗日的刘魁愣是将大鱼小鱼们一尾一尾的从坚硬的冰层下面提拎出来。同样的冰窟窿子,为什么我们就弄不上来一条鱼呢?有人说狗日的刘魁天生就听得懂来自水族的语声,你听他嘴巴里面神神叨叨唧唧歪歪的,可是你不明白他在跟鱼们说些什么?刘魁提着捕到的大鱼小鱼在村子里十分张扬,惹得那些猫啊狗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直咬得死去活来。方小秃子说刘魁,看把你能耐的,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会捕鱼似的!我三爷站在刘魁葬身的冰窟窿前喟然长叹:耍蛇的遭了蛇咬,弄刀的挨了刀操!吃了一辈子鱼的刘魁最后被鱼吃了,一报还一报,可见上天是多么公道!方小秃子悲恸之余,蓦然想起了三年前二傻曾经嘟囔过的那句咒语,她说二林,是你个王八蛋把你爹给咒死了!二傻瞪起牛蛋眼充满怨愤地望着他娘,方小秃子尖着嗓子叫起来:怎么了,二林,你要吃了老娘么?

方小秃子在刘魁葬身鱼腹后的第二个秋天里一病不起,辛苦了大半辈子的方小秃子,还没来得及安置好二傻,就十分仓促地奔向了地狱。我记得埋葬方小秃子那天,榆村的天空中仿佛一直都在下雨。天地昏昏暗暗,道路磕磕绊绊,凄风苦雨将抬着棺材的男人们击打得东倒西歪。生不安,死不宁,似乎上苍也正最后一次跟棺材中的人儿开着无聊而又恶意的玩笑。我们跟着送葬的队伍在风雨泥泞中向方小秃子的坟地进发,我们簇拥在披麻戴孝的二傻身边,我们说二傻,方小秃子死了,以后你就跟“双排扣”睡一头吧!“双排扣”是二傻家那头肥胖的母猪,猪下面的两排胖奶子曾经令痴呆的二傻想入非非。二傻拉开了架势要揍我们,我们哗啦一下全都躲开了。送葬的队伍来到坟上,十几个壮年男人喊着号子将方小秃子放进墓穴。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二傻会在这个时候从送葬的队伍中扑出来;我们更没想到,二傻会在这个时候一头扎到了方小秃子的棺材上。狗日的二傻,你是活过月了么?我们用长长的竹竿拨弄二傻,我们用雪白的供香勾引二傻,我们甚至还一齐张圆了嘴巴亲切地呼唤二傻,最后我们决定用鞭炮将狗日的二傻给炸上来!鞭炮拖着蓝色的烟雾在二傻身上响响的爆炸,二傻的脊背上被炸出了几个焦黄的窟窿。二傻的大哥说:二傻,你要和娘一起死么?再不上来,老子活活地埋了你!果然就有人铲起两锨泥土抛在了二傻身上。男人们七手八脚用木棍把二傻从棺材上叉起来,二傻驴一样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嚎啕:狗日的埋了我,我要给娘暧脚!

二傻是什么时候住进大林家那间东偏房里去的?我们不记得了;二傻是什么时候又被他大嫂赶出来,住进了猪圈旁的柴草棚子?我们也不记得了。我们不明白二傻的大哥为什么要把方小秃子留给二傻的三间瓦房让给明贵,明贵的孩子们在属于二傻家的院子里蹦蹦跳跳,他们一次又一次把想要走进院子的二傻追打得嗷嗷怪叫。我们记得最清楚的是二傻挨打那次。那次二傻被大林夫妇用铁丝捆扎在了院子外面的香椿树上。香椿树上挂着一个斑鸠笼子,笼子里面的两只斑鸠,后来被下边发生的事情给活活地吓死了!二傻的大哥在香椿树下骂声不绝,他挥着一根拌草棍子,劈头盖脸的像在抽打一捆潮湿的柴禾。打,打死这个满嘴喷粪的糟践人的畜牲!大林打累了,拌草棍子到了女人手里。女人稳、准而且狠的一棍子便捅在了二傻的裤裆上。二傻非人的惨叫把我们全都吓住了。我们看到屎尿顺着二傻的烂裤衩子流了一地,可是你听二傻的嘴巴里面还在乱七八糟地喊些什么?我就是看见明贵骑在大嫂的肚子上嘛!二傻的大哥从地上跳起来,一记重拳捣在了二傻尖瘦的下巴上,两颗带血的门牙子弹一样迅速从二傻的嘴巴里跳出来,落在地上后又被二傻的大嫂一脚踢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二傻嗷嗷呜呜地狂叫不止,他张着血盆大口,惊恐的目光向人群发出了救命的惨叫。鲜血蚯蚓一样从二傻的头上爬下来,二傻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被他大哥拖进了破旧的东偏房里。东偏房里堆满了农具,年深日久的蜘蛛网上,弥漫着尘土与各种器物混杂的腐朽气息。我们观赏猴子一样看着二傻蜷伏在一张烂席上痛苦地哼哼。我们说二傻,你大嫂的奶子大不大呀?二傻大哥十分恼火地走过来,赶鸭子似的把我们全都轰出了他家院子。我们兴高采烈地唱起来:大林家的奶子尖又尖,大林家的屁股圆又圆,圆又圆呀尖又尖,二傻看见蹲了监……

谁会想到二傻竟是一个内心里充满了怨毒的家伙呢?二十多天后二傻重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二傻突然间变得歹毒起来。二傻的目光阴冷阴冷的里面全是冰的火焰。只要他盯住你,只要他那么怪戾而且凶狠地瞪你一眼,你就立刻会生出想要从他的视野里逃飞出去的怪念头。人们都说二傻疯了,又疯又傻的二傻很快便成了我们榆村没人敢惹的人。二傻大幅度摇摆起他的秃瓢脑袋,嘴巴里面乱七八糟,发出一种谁也无法听得懂意思的怪声音:呜喂呜喂呜喂啊啦嗨嗨噢……村子里面仿佛闯进来了一头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野家伙,二傻的叫声把我们整个榆村的宁静都给搅乱了!从前我们那么愿意遇上二傻,我们那么愿意让二傻和我们呆在一起,饥饿的我们那时候经常哄着二傻到生产队的瓜田里为我们偷瓜吃。只要我们不把瓜皮往二傻的脑袋上砸,只要我们不让二傻爬在地上给我们当马骑,二傻的脾气就始终温顺得像一只冬眠的青蛙。但你是知道我们这帮坏小子的,我们的心里压根就是要把二傻当作傻瓜来捉弄的,玩着玩着,我们的恶作剧就开始了。我们不是用布蒙住二傻的眼睛将他驴拉磨似地往水坑里推,就是把二傻五花大绑在一棵什么树上,用泥巴团成的泥蛋子把二傻打得满头是泥。二傻驴一样怪叫着,他挣啊挣的终于挣脱了绳子的束缚,然后二傻就野兽一样开始疯狂地报复我们。我们撒开腿往村外的河堤上跑。如果跑得慢,如果一不小心让二傻给逮住了,二傻蒲扇一样的大巴掌可不是闹着玩的,噼里啪啦的,不把我们的屁股或者头脸扇肿,二傻的巴掌似乎就永远不会歇息下来。可是这样的情形毕竟少之又少,你要知道那时候我们都是一些敢于冒险乐于冒险的主儿,与天斗与地斗与二傻斗,我们其乐无穷!然而现在不行了,二傻不和我们玩了!二傻就那么一个人在村子里鬼魂似地游荡,仿佛一村子的人全都把他给得罪了。不管见谁,二傻都像遇上了仇人。同样是在拾粪,如果你看见了,然后二傻也看见了,那你最好不要过去,如果你楞头青着赶上去要和二傻争粪,那你就算是倒了霉了,二傻要不抡起拾粪叉子劈头盖脑地向你叉过去,你看见的也许就不是我们的二傻了。别说从前!从前那个傻儿吧叽脾性极好的二傻,如今可是真的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了。二傻从前那么热爱他的两个侄子,可是有一次,我们看见二傻倒提着他侄子的两条小腿,在人场上一圈接着一圈地抡着车轱辘圆。二傻侄子的小身体在二傻手中凌空飞舞,哭爹喊娘的尖叫声被旋转的气流扯成了波浪形。你听见二傻的嘴巴像风中的喇叭似的呜呜哑哑,但你听不清楚他在骂些什么。二傻抡着抡着干脆就将他的小侄子投进了生产队的沤粪池子,沤粪池子里的水又脏又臭,二傻的侄子在冒着气泡的粪水里妈呀妈呀地挣扎着直呼救命。我们都被二傻粗野的举动给惊呆了。我三爷说二傻,你他妈的也太毒了吧!二傻把愤怒的目光射向老头,然后又鄙夷地扫向人群,我们立即像受惊的鸭子一样全都散开了。二傻说:毬!然后二傻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我们。人场上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我三爷望着二傻远去的背影:狗日的二傻,越来越活得像个畜牲了!

村子里害怕二傻的人里面,其实还有我们的明贵队长。明贵是我们榆村著名的恶人。明贵弟兄多,是八个里面的老大,又是队长,少年时还跟着一个戏班子学过几下拳脚。生性好斗的明贵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十足的混蛋,村子里沾花惹草恃强凌弱的人里面,有谁能比得上我们的队长明贵呢?谁都害怕明贵,我们全知道,可是明贵害怕谁呢?我们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天我们亲眼看见二傻抄着明晃晃的柳木扁担,在麦场上将明贵追打得兔子似的四下乱窜,我们哪里会知道他明贵也有害怕的时候呢?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明贵说那天他正躺在仓库东墙的荫凉里午睡,又凉又快的小南风水一样在他的肚皮上轻轻拂动。明贵很惬意,他说他正十分舒服地打着呼噜。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二傻已经怪头怪脑地走了过来。二傻的手里面握着一根扁担。二傻的扁担老鹰一样在明贵的头顶上张开了愤怒的翅膀。明贵在朦胧中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杀气。他睁开眼睛,二傻的扁担已经恶狠狠向着他的脑袋飞奔而来,明贵激凌凌就地一个滚翻,二傻的扁担哐一声将明贵的竹制枕头砸了个稀烂。明贵从地上爬起来仓皇奔逃,二傻高举着扁担在后面疯狂追赶。两个人在生产队的麦秸垛前兜起了圈子。麦秸垛又圆又大,金黄银白的像一座高大的宝塔。明贵前面跑,二傻后面追,追着追着,明贵就喊了起来,明贵失魂落魄的喊叫声把村里人全都招引了过来。我们看到二傻的扁担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异常凶蛮地狂飞劲舞,那一刻我们多么希望二傻的扁担能够插上翅膀降落在明贵身上。可是说到底二傻毕竟只是一个傻儿吧叽的实心眼子,他只知道怪叫着追杀明贵,却不知道明贵的几个兄弟已经大骂着从村子里冲了出来。明贵的兄弟们一拥而上,他们手脚并用很快便将疯狂的二傻操翻在地。二傻腿脚朝天被明贵们提起来好一顿痛快的暴打,最后二傻被结结实实捆扎在了自己的扁担上。明贵说二傻,你不是天生就害怕水么?这回老子让你好好的和水亲热亲热!一干子人架着二傻乱哄哄去到了运粮河边,运粮河水轰隆轰隆地发出惊心的沉闷的巨响。还没把二傻放到水里,我们便看见二傻的屎和尿全被吓出来了。我们听到二傻噢呜噢呜地怪叫起来,明贵说二傻,就算老子怕你,这吃人的运粮河水可不怕你!二傻被捆在了水边的石头上,湍急的河水翻卷着泡沫冲刷在遍体鳞伤的二傻身上。我们看见二傻双目紧闭嘴巴大张绷紧了身体哇哇乱叫。我们看着明贵,我们全都大笑起来。我们都说这次二傻即使不被淹死,也会被河里的鱼鳖虾蟹吃掉。明贵黑着脸警告我们:没有老子的话,谁也不许解下二傻!眼见得红日西坠,暮色从运粮河的上空铁块一般沉落下来,围观的人们这才三五成群爬上河堤。我们站在高高的堤坝上,看见缩小了的二傻像块黑石一样被遗弃在空阔的河水边上,河水轰鸣的声音淹没了二傻鬼一样的哭声,我们不知道天生怕水的二傻,将如何捱过运粮河畔这漫长的一夜。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去到运粮河边。不是我们不想去,而是我们不敢去。大人们不让,我们只好聚集在村头马路上,叽叽喳喳议论着泡在水中的二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们来到河边,在河边上我们看到二傻背缚着石头依然泡在水中。二傻像条落水后垂死的狗一样,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们。我们决定解救二傻。我们知道已经惩罚了二傻的明贵队长,即使知道我们放了二傻,他也不会再来难为我们。可是当我们打开草绳,想要将二傻从水里弄上来时,一条二尺多长的阔嘴黑鱼,“啪”的一声在二傻眼前的水面上飞了起来。黑鱼惊散了成群的白条鱼儿,我们看到二傻胸前的衣服里蹲伏着好几只肥大的螃蟹。螃蟹们四脚八叉的四散逃开,几缕带血的肉花花如同破败的棉絮般翻卷着顺水漂流。贪食的鱼鳖虾蟹们果然袭击了二傻,它们把二傻当成了一堆丰美的食物。我们将二傻拖出河水,眼前的情景让我们全都惊叫起来。我们看到,二傻泡在水里的背心和裤头已经残缺不全,二傻的腿脚和肚子上皮开肉绽的破烂不堪;河水将二傻破碎的皮肉冲洗得白花花的,许多只血红的蚂蟥吸附在二傻的大腿上,二傻丑陋的尘根像一只打烂了的鳖头,惊讶而又无奈地望着我们。我们把二傻泡紫了的身体翻转过来,我们在二傻的屁股上打呀打的,又打出来了四五只肥胖的血色蚂蟥。百孔千疮的二傻趴在河堤上,活像一只气息奄奄的垂死的蛤蟆。我们说二傻,如今你狗日的不怕河水了吧?二傻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仿佛是我们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一具尸体。我们离开了二傻,我们十分遗憾地想到,村子里面惟一一个不尿明贵的家伙,也被明贵们彻底地整垮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不见了二傻,二傻被他大哥丢进东偏房里锁了起来。我们听到二傻在东偏房里发出了鬼一样的痛苦的呻唤。大林女人的叫骂声异常尖锐地从院子里飞出来,一声盖过一声的将我们的耳朵都震疼了。我们很快便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腐肉的臭味,二傻身上脓血的臭味从窗子里钻出来,一股一股地飘浮在我们榆村灼热的空气中。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看见许多瘦小的绿头苍蝇成群结队地从二傻的窗栏间飞进去,然后又看见许多肥大的红头苍蝇从二傻的窗栏间兴高采烈地爬出来,吃饱喝足了的苍蝇们栖息在二傻房后的墙壁或者槐树上,它们颤动着晶莹的小翅膀在墙壁或枝叶间幸福的鸣唱。几天之后我们看到了乌鸦,几十只嗜吃腐肉的乌鸦聚集在二傻大哥家的房顶或树枝上,呱呱怪叫着和地上的我们怒目相向。二傻的侄子们从地上捡起了砖头瓦片,乌鸦们懊恼地飞起来,盘旋在我们榆村的上空招引来更多只贪吃的乌鸦。我三爷就在这个时候去东偏房里看了二傻,然后我三爷捂着鼻子把二傻的大哥从院子里叫了出来。我三爷说既然舍不得花钱整治,干脆挖坑把他埋了算了,免得臭气哄哄的熏得一个村子都不安宁。我三爷说大林,你他妈的没看见那些乌鸦吗?乌鸦们老这样在村子里丧神败气地呱呱怪叫,一旦惹起众怒,你小子的日子可好过不了!二傻的大哥当然不敢埋掉二傻,他把二傻拉到了运粮河里。河水败毒,他想兴许运粮河水能够把二傻的伤给治好。我们来到运粮河上,夏天的河水波翻浪涌的滚滚东流。水边的石头上躺卧着疮痍满身的二傻,二傻的两条烂腿浸泡在河水中招引来无数条觅食的鱼虾。二傻仇视的目光斜睨着我们,我们嘻皮笑脸地想要靠近他时,二傻驴一样发出了那串让人无法听懂意思的愤怒的叫唤:呜喂呜喂呜喂啊啦嗨嗨噢……二傻突如其来的怪叫声唬得我们心惊肉跳,我们炸了窝似地退回了堤岸。我们决定用石头、瓦砾袭击二傻,我们兴致勃勃地将二傻当成了练习瞄准的活靶子。最后我们把二傻的脑袋给打烂了,鲜血从二傻的脸上淌下来,河水中开放出一朵又一朵冷艳的红花。我们吓得爬上了河堤。从河堤上回头下望,我们吃惊地看到,二傻已经狗一样爬进了汹涌的河水。河水迸溅起雪白的浪花,二傻的双臂船桨一样在河水中左扑右打。一只小船从二傻身旁飘飘而过,二傻高扬起蠢笨的头颅,愣头呆脑地向着小船远去的方向张望。

运粮河水治好了二傻,也意外地治好了二傻天生的恐水症。我们发现二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学会了游泳。那年夏天运粮河畔到处飘忽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狗日的二傻幽灵一样,总是一个人在运粮河中孤独地游来荡去。失却了家园的二傻将古老的运粮河当成了他的栖息之地,无论我们站在河堤上怎样的千呼万唤,二傻都像没有听到一样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河滩上、大树下、礁石旁、水柳丛内,更多的时间里二傻住在水中。我们发现变黑变壮了的二傻越发的歹毒而且傲慢起来,即便是平日里对二傻关照最多的我三爷,二傻也照样还以陌生而又冷漠的颜色。曾经有很多次我们都看到二傻在和一群鹭鸟争食鱼虾。二傻敏捷而又凶猛地向嘴巴里叼着鱼虾的鹭鸟扑去,鹭鸟们白云一样从沙滩上乱纷纷地升起来,它们惊惧而又愤怒地鸣叫着盘旋在二傻周围,眼看着二傻将本来属于它们的美味吞进肚里。狗日的二傻越来越活得不像个人的样子了!我们看到二傻的嘴巴和牙齿间沾满了鱼类的鲜血,两只网满血丝的眼睛溜圆而且明亮地鼓凸着,我三爷说那简直就是一双鱼的眼睛。鱼鳖虾蟹的腥臭气息日夜笼罩着二傻,二傻警觉而又怪异的目光十分凶狠地盯视着每一个想要冒犯他的人。只要我们中间有谁胆敢口出不逊地骂他一句,二傻便会杀气腾腾地劈开河水向我们追将过来。从前那个一见河水就直喊头昏的二傻,如今在运粮河中表现出了惊人的驭水的本领。二傻搏击河水的动作酷似一只巨大的水鸟闪展起了两只灰黑的翅膀,他身轻如燕蜻蜓点水般地向我们直飞而来,我们鬼一样尖叫着魂飞魄散地向着堤岸狂奔。我三爷那时候手握一柄钢叉迎了上去,他说二傻,莫非你要把他们也撕吃了吗?二傻昂首天空充满怨怒地喷出一口水来:呜喂呜喂呜喂啊啦嗨嗨噢……狗日的二傻终于在河水中停了下来。他目露凶光,嘴巴大张,诡谲万分的瓦刀脸上十分古怪地露出了一抹笑意。那笑冷冰冰凉飕飕的,我三爷说如果二傻再不转身走开,他那两条发抖的老腿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大雨说来就来,记忆中的那年夏天,我们榆村在很长的一段时日内成了风雨飘摇的水荒世界。大雨张牙舞爪在运粮河畔织起了天罗地网,站在村西那座野树成林的荒山岗上望去,辽阔苍茫的百里原野上一片汪洋。咆哮着的运粮河水冲进村子,如同成千上万匹疯狂的野兽在宽道窄巷里横冲直撞。大树小树纷纷倒下,水面上漂浮起众多来不及逃走的猪马牛羊。我们眼看着一家又一家的草棚瓦舍在洪水的淫威下颓然倒塌,滔天洪水中我们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孤苦无助。号哭声惊天动地,多少相识或者不相识的故乡人捶胸顿足在荒山岗上泪飞如雨。灾难突如其来,我们心惊胆颤地眺望着古老的运粮河畔,仿佛看到死亡的影子正一路啸叫着向我们奔扑而来。

洪水过后我们回到了村子,站在狼藉满地的废墟上我们无限忧伤。所有能够毁掉的全都毁掉了,剩下的只有榆村人痛失家园后的声声饮泣。然而那天榆村人几乎全都听到了明贵女人杀猪般的阵阵哀嚎,我们跑去看时,明贵女人正披头散发在二傻家的院子里大放悲声:快救命啊,俺家明贵把自个儿吊在槐树上了!我们万分惊骇地睁大了眼睛,院子在,槐树在,二傻家的三间青砖瓦房居然也在!望着三间毫毛未损的青砖瓦房,我们弄不明白二傻家的房子当初是怎么盖的?老槐树上悬挂着我们的大队支部书记明贵,威风八面了许多个年头的明贵同志现在终于垂下了他傲慢的头颅。望着那具在风中摆动着的看上去沉重而又谦卑的尸体,我们相信那是明贵最后一次的良心发现。明贵诚心诚意地弯下腰来,向他身下的这座院子忏悔,也向所有他曾经欺侮过的榆村人致歉。然而我三爷当时便用一个颇不耐烦的手势终止了我们的七嘴八舌。他像一匹饱经沧桑的百年老狗,满目苍茫地打量着我们这些粗皮瘦脸的榆村后生:哪跟哪啊?这都是哪跟哪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令我们终生难忘,我三爷从三间瓦房中的床下面拖出了一条死鱼。死鱼通体青白硕大无比,面部的表情似曾相识,它让我们立即想起一个人来。我们惊奇而又不安地去到河上,踏遍两岸,喊破喉咙,二傻的身影却始终没在运粮河畔出现。兴许是过往的船只把二傻给带走了吧?我们站在破烂的堤坝上窃窃私语,大家的心里全都神神鬼鬼……

二傻失踪了。在后来许多的日子里,失踪了的二傻让我们这群无趣的乡间孩子心中充满了牵挂。那时候我们日夜都在盼望着二傻回来,我们盼望着有一天二傻会像从前一样,大摇大摆地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然而等待的结果令人失望,我们等啊等的一直等了二十多个年头。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二傻和那只想象中的小船还是没有回到榆村。我们站在业已干涸的运粮河畔,眼前忽悠悠飘来一只又一只带帆的小船。船上的人里面没有我们的二傻,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洪水过后的二傻,他究竟是死了还是随着小船去了更远的地方?(原发2007第三期《小说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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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仅有余温点评:

文笔不错,期待更多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