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同学齐铁民》中，曾经提到过我的英语老师。这位英语老师的名字叫乔梅萍。在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中，我对乔老师的印象最深。虽然她曾经扇过我一个耳光，但是直到现在，我依然对乔老师怀着很深的感情。因为那次乔老师发火，实在是事出有因。

初中一年级刚开始，教我们英语的，是一位摘帽右派。这个老师的形象现在也还记得，高大，瘦削，有点驼背，青黑色的一张长脸，上面布满了脏乱的皱褶。他的实际年龄其实只有六十来岁，但是看上去却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这个老师姓什么，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惩罚我们时那副凶狠的表情。他的英语教得十分差劲，经常会在领读课文时，把我们全班同学逗得哄堂大笑。比如“中国”，他读“恰那”，“地图”，他读“马普”，其实他的发音正确不正确，我们根本不知道。如果不是后来换成乔老师，我们肯定还会跟着他一直就那样“恰那”“马普”下去。让我们感到可笑的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实在是太怪了！就像是从驴的腔子里发出来似的，既歇斯底里又阴阳怪气，脑袋还摇来摆去的，仿佛是在舞台上全力以赴的演戏。但是他不准我们笑。我们一笑，他就不教课了。不但不教，还暴跳如雷地挥动着扫把，在我们的脑袋上横扫千军如卷席。很多女同学都被他的扫把给扫哭了。教室里秩序大乱，有好几次都把校长给招来了。这样的情形勉强维持了两个多月，后来实在维持不下去了，校长便决定换掉他，他自己也天天发着牢骚，说是再也不想伺候我们这帮小兔崽子了。没过几天，乔老师来了。二十多岁的乔老师就像一道清新美丽的风景，出现在我们破烂不堪的校园里。她端庄秀丽貌美如画声情并茂气质高雅，就像羚羊闯进了猪圈，把我们全校师生的眼珠子都给吸走了！

乔老师到校后的第二天，便拿着课本和粉笔盒，带着春天般明媚的笑脸，快步走进了我们教室。我们激动的心情像花朵一般绽放开来。乔老师的声音实在是太美了，就像美妙的音乐一般，引领我们走进了英语世界。后来我们才知道，乔老师是县豫剧团的演员，多次在《朝阳沟》里饰演银环。因为生活作风不好，被上级领导清出了剧团。乔老师的英语纯属自学，据后来她自己讲，本来上边安排她进城关小学教语文的，但是她不愿意，她说她喜欢教英语，而且还强烈要求上边，一定要把她安排到农村里去。我们学校有老师说，乔梅萍是嫌在城里教学难看，所以就把自己藏到乡下来了！

乔老师的英语教得真好。更为重要的是，她还那么用心地喜欢我们这些农村孩子。那时候学校很穷，为了同学们在学习英语时不感到枯燥，乔老师还特意带着我们几个男同学，徒步往返十几里路，把另外一所学校的风琴用架子车拉过来，等到人家用的时候，我们再抓紧时间把风琴给人家送回去。《一条大河波浪宽》、《让我们荡起双桨》还有《红星照我去战斗》，这些歌曲都是乔老师当年教会我们唱的。此刻回想起来，当时欢乐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心里面忽然就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是多么想念我们这位可敬可亲的乔老师啊！

因为乔老师的到来，我们的英语成绩像阳光下的春苗一般拔节窜升。为了学好英语，我们自动放弃了很多的休息时间。早自习都放学了，我们还都赖在教室不走。我们缠着乔老师，让她为我们讲解各种各样的英语句型。本来我们的英语成绩在全乡最差，但是到了期中统考，我们班却出人意外地拿了全乡的第一名。成绩下来以后，我们校长高兴坏了，那些天他一见乔老师就夸，把乔老师也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乔老师当然也很高兴，成绩出来的第二天，她把我们考满分的七八个同学留了下来。那天中午可真是皆大欢喜其乐融融，乔老师为我们做了两锅鸡蛋捞面，把我们一个个激动得，仿佛突然之间过年似的。乔老师让我们今后在课堂下面朝她叫“姐”，她说她喜欢我们这群聪明而且争气的小弟弟！没过几天，乔老师忽然说想到我们家里看看，我高兴得差点没有跳起来。我说好啊，我姐也想见见你呢！那时候正在为右派平反，我父母都去了郑州，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姐姐。乔老师一到我家，很快就和我的姐姐一见如故。两个人说啊笑的，欢喜得我姐把父亲保存的海带和腊肉全都拿了出来。临走的时候，我姐非要让乔老师把父亲新买的收音机给带上，她说乔老师一个人在学校里住，闷的时候可以打开听听。后来乔老师又去过我家多次，有时候干脆就住在我们家里。我躺在东厢房的床上，静静倾听着乔老师的豫剧清唱，银环，铁梅，吴清华，柯湘，心里面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有本事的姐姐该有多好啊！

也许是那时候年龄太小的原因吧？大人之间的事情，我们还是关心得太少。就在寒假前的一天上午，乔老师忽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和我们的数学老师吵了起来。那天纯粹是数学老师挑事儿，上课钟刚一敲过，乔老师就拿着课本进了教室。还没开讲，数学老师就背着手竖在了教室门口。她盯着乔老师，也不说话，目光里面却冷冰冰的，让人感到害怕。乔老师像是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她急忙收拾起放在讲台上的东西，笑着对数学老师说，她把课程的安排给弄错了。我记不清楚当时数学老师是怎么说的，反正两个人当时就大声地争吵起来。直到校长闻讯赶来，两个人这才余怒未洗地停止了争吵。等到我们后来明白了真情，数学老师已经被校长调换到了初二的教室。原来，数学老师一直都在追求乔老师，因为乔老师没有答应，时间一长，爱情居然在心里面化成了仇恨。乔老师是个爱笑的女人，数学老师一看见乔老师跟别的男老师笑，就说自己感到恶心。有一次居然还当着另外一位老师的面，说乔老师的那双眼睛，整天都笑眯眯的想要勾引男人。事实上，却是我们学校的几个男老师，整天都在挖空心思想要占乔老师的便宜。这些男人里面，还包括那个儿子都跟我们同班了的校长先生。

现在我得说说照片的风波了。一九七九年的春节过后，我们发现乔老师宿舍的桌子上面，忽然摆放上了一个精致的像框。像框里面的女孩子笑盈盈的，和乔老师长得十分相像。那时候我和齐铁民经常在乔老师那里吃饭，不是我们不回家，而是乔老师有时候根本就不让我们回家。齐铁民生性腼腆而且害羞，有好几次都是我硬拽着他的衣服，把他拖到乔老师的宿舍去的。我和齐铁民都很喜欢那张照片，没事的时候，就会不断盯着像框里面的那个女孩。那女孩是乔老师的妹妹，叫乔艳萍。乔老师说，她妹妹是她最亲最爱的人。乔老师在打了我们之后，终于告诉了我们实情。她说她妹妹去年夏天考上大学之后，因为和同村的人们一起过河看戏，被汹涌的河水淹死了。那桩惨祸当时十分轰动，在我的老家邓县，有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同船十九个人，除了船工和另外一个男人，其余的，全都被疯长着的河水给吞掉了！没有想到，那个传说中执意要去看戏的女孩，居然就是我们乔老师的妹妹！乔老师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只有这个妹妹，一直和她相依为命。现在妹妹也走了，乔老师阳光灿烂的外表下面，不知隐藏着多么巨大的伤心和深刻无比的隐痛！

打小报告的那个男孩现在就在我的附近。几年以后他考上了大学，而且分到南阳以后还来家里找过我。那天我不在家，我父亲告诉我，让我有空的时候去他上班的单位找他。但是我没有去，直到今天，也还是一点没有要去见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现在已经是某某局的副局长了。不是记仇，而是因为我们根本上就没有同学之间的情谊。他偷了照片，却让我们挨了嘴巴。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同学了！彼此之间没有感情，你还找他干什么呢？

最后再说说乔老师吧！一九七九年的暑假之后，乔老师便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到了十一月份，我也跟着父母搬到了南阳。一九八二年的冬天，就在我家门前的文化宫街，我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天下着大雪，街上行人稀少，我穿得很厚，正低着头赶去上学。忽然之间感觉对面走来了一个女人，抬头一看，让我立即看到了记忆深处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如果不是她的嘴巴用围巾挡着，我想我会立即认出她来。眨眼工夫，我和这个身影擦肩而过。我回过头去，良久凝视着那个匆匆远去的背影。当时真想冲着那个背影大喊一声，可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到底我也没有喊出声来。直到今天，我也仍然无法确定，当年那个风雪中的女人，是不是我所想念着的乔老师！

但是后来，我从老家同学那里得到的消息是，乔老师的确就在南阳。据说她做了一个地委领导的儿媳妇。那个地委领导的儿子，是一个身有残疾的病人。对于这种说法，我有点将信将疑。南阳很小，其实它也很大。虽然许多年来一直都在心里念叨，但最后也还是没有下定找到乔老师的决心。生活的洪流滚滚向前。在生活的洪流面前，我们已经顾不上去捡拾那些已经尘封了太久的美好的回忆！

-全文完-